像朋友一樣親密，像家人一樣遙遠(yuǎn)。
2024年3月19日，早上8點，梁曉從睡眠中醒來，廣州天氣很熱，像是提前進(jìn)入了夏天。他準(zhǔn)時起來，跟著習(xí)慣打開電腦，瀏覽最近的游戲新聞，然后做飯，再玩1小時游戲，寫半小時游玩感受，接著打掃衛(wèi)生，準(zhǔn)備午飯……從小，他在家里接受到的教育，就是以一種規(guī)律、有條理的方式生活。
“不是什么樣的人過什么樣的生活，而是什么樣的生活塑造什么樣的人”母親總對他強(qiáng)調(diào)。他所在的家庭，也正是圍繞著這句話在旋轉(zhuǎn)，嚴(yán)肅、溫和、健康。
在瀏覽新聞時，梁曉看到了公告《隆重推出Steam家庭》：Steam推出測試版家庭共享功能，玩家們可以創(chuàng)建自己的家庭，并邀請5名成員加入，成員之間共享一個家庭庫，庫中包含各個成員個人庫里的大部分游戲，同時，設(shè)定為“成人”身份的成員還能獲得家長控制功能，來限制“兒童”身份賬號的游玩時長等權(quán)限。
他迅速捕捉到了這條訊息的意義，開始著手組建自己的家庭。這個“家庭”當(dāng)然不可能包括父母，他要邀請的人都是朋友。
“哪些朋友好？”他思考，花了幾十分鐘確定名單，又只用很短時間，憑直覺排定邀請順序。
第一個收到梁曉邀請的是滿洋。
滿洋是北京人。和梁曉在知乎相識，兩個人都寫游戲文化類的文章，后來，滿洋不上知乎了，但兩個人還是線上朋友。去年，梁曉坐了20個小時的火車到北京，滿洋開車來接，兩人算是天南海北的朋友里，少數(shù)見過面的了。
就是因為見過面，梁曉邀請了滿洋。他先介紹了家庭共享。
“我想組一個（家庭），但里頭可能會有幾個你不太熟的人，你想不想來我的組？”
滿洋沒有什么理由拒絕，此前，梁曉幾次推薦滿洋玩“他覺得很棒”的游戲，最近一次是《驅(qū)靈者：新伊甸的幽靈》。這類推薦大多數(shù)的結(jié)果是，縱使他知道對方真情實意，也答應(yīng)對方等打完手頭的游戲就玩，但他手頭的游戲總是一個接一個，偶爾因為歉意或者無聊去看了游戲商店，又總在買的過程中失了熱情。
“因為太麻煩了?！焙吞K州女朋友分手后，滿洋辭了蘇州的工作，告別了“學(xué)生時代結(jié)束以來最后一股追求自由的沖動”，回了永遠(yuǎn)也不會有什么改變的北京家里。帶著一種輕微的厭倦感，他把多數(shù)業(yè)余時間投入到“白金”（達(dá)成游戲全成就）中。結(jié)果是，哪怕是最漫長的游戲，他也能堅持打下去，但對選擇游戲和買游戲，他又感到很厭煩，只想隨便撿起一個游戲來鉆進(jìn)去。
家庭共享恰好解決了滿洋的麻煩。當(dāng)梁曉想要推薦滿洋玩哪個游戲，他不再需要給滿洋發(fā)送游戲鏈接和截圖，不用再把游戲加入愿望單、等待打折時買一份作為禮物送出去，只需要說一聲：“你可以下一下庫里那個游戲，我玩過了，很不錯?！?/p>
《驅(qū)靈者：新伊甸的幽靈驅(qū)靈者》是梁曉剛剛打通的游戲，它安靜地躺在滿洋Steam頁面左邊欄新跳出的“家庭庫”里，等待他的點擊。
在《驅(qū)靈者：新伊甸的幽靈》上邊，還有一款游戲《龍之信條2》，另外一個家庭成員正在游玩。那是涂文成。
在北京，滿洋開車送梁曉回火車站時，涂文成就坐在后排，他比另外兩個人年紀(jì)小半輪。涂文成和滿洋、梁曉在一塊時，總有一種“后輩”心態(tài)。他很早就離開了家，這讓他被梁曉那股溫和的氣質(zhì)吸引，他認(rèn)為這種氣質(zhì)來自于“梁曉被精心養(yǎng)育過”。他追尋梁曉，但不知道為什么，也許是把對方當(dāng)成了更理想的一個自己。
這種追尋體現(xiàn)在很多方面：梁曉提到過的小說，涂文成都會去看；梁曉說過的觀點，涂文成也會仔細(xì)考慮，直到能建立自己的態(tài)度，再去和梁曉交流；游戲也是一樣，梁曉愛玩敘事性強(qiáng)的角色扮演游戲，涂文成也因此去玩，并愛上了這類游戲。
當(dāng)梁曉推薦游戲時，涂文成總是買得很快。
梁曉邀請涂文成，除了他們也見過面外，也正是因為這一點。
幾年前，流傳著很多關(guān)于“Steam中國”的風(fēng)聲風(fēng)語，讓Steam玩家感到不安，這種不安讓梁曉在很長一段時間都不把Steam當(dāng)作主要的游戲平臺，他更青睞于GOG商店，許多角色扮演游戲都在GOG上買。但比起Steam，GOG的缺點也很明顯——游戲數(shù)量和社區(qū)功能都有差距。于是，最近兩年，梁曉又更多地用上了Steam。
兩個平臺顯然還是麻煩的，梁曉把涂文成拉進(jìn)家庭，就是為了解決這個麻煩：雖然涂文成的游戲庫和梁曉近似，但涂文成的游戲都在Steam，能補(bǔ)足梁曉在Steam未擁有的那部分游戲。
把涂文成拉進(jìn)家庭的半天后，梁曉又拉了另外3個人，這些人涂文成并不認(rèn)識。
在梁曉的家庭組中，幾個朋友聚在一起，雖然他們之間不算熟悉，但從小心翼翼地互稱家人開始，新的友誼在建立，而這種建立脫不開梁曉的選擇。他挑選每個成員的性格，站在每個成員角度考慮，把和諧當(dāng)作第一要務(wù)。
這個家庭沒人真的以“兒童”身份加入，梁曉拉了個群，群里對網(wǎng)上流傳的“賽博義父”梗圖置之一笑，他們用得最多的詞是“家人們”。
3月19日晚上，家庭成員湊在一起聊自己在家庭庫里翻找到的游戲。
“我來感受家人們的饋贈了……這些‘完蛋’Like游戲是誰的？！”
“嚯，居然還有人買了《魔戒：咕?！罚 ?/p>
“我們幾個人的庫里居然湊不出一份《巫師3》……”
之后，這種交談成為展示自我、相互了解的契機(jī)?！锻甑?！我被美女包圍了》牽扯出了滿洋女友的八卦，《巫師3》讓涂文成說起了他的大學(xué)時光，這份回憶又得到了后加入家庭、年齡最小的大學(xué)生段裕的共鳴。
盡管彼此的性格、喜歡的游戲都天差地別，但在這樣的交流里，梁曉的“家人們”很快親密起來，成了朋友。這種親密是梁曉最早組建家庭時就想好的：“家庭共享功能不允許多人玩同一款游戲，硬上車，就很容易發(fā)生一些搞笑的事情?！?/p>
翟齊經(jīng)歷了梁曉說的“搞笑的事情”。
翟齊是福建泉州人，從小接受家里教導(dǎo)要會“看人眼色”。他印象很深的一次，是小時候他問來家里吃飯的一個客人“你怎么又來我家吃飯”，被父親趕到廁所關(guān)了一晚上。他不明白為什么挨這么大的罰，也沒人和他解釋，他以為是自己刻薄了。直到長大后，父母在一次閑聊里說他：“小時候偷聽父母的話，還講出去給別人聽，給家里丟臉?！彼哦?/p>
事實上，翟齊從來沒偷聽過父母說話，那句話是他自己想的。
現(xiàn)在，翟齊在一家游戲公司實習(xí)。3月20日，和他一個部門的幾個要好同事在群里聊起了Steam家庭共享功能，他們是從游戲媒體推送的新聞里知道的。
最早提出“組個家庭”的是杜楚。他的工位在翟齊左手邊，翟齊右手邊是王皓，平時常掛著Steam，大家都知道他愛買大作，游戲很多。
杜楚開玩笑地讓王皓當(dāng)“賽博義父”，拉同事們組家庭。王皓性格好，幾人又都是朋友，就很快同意了，那天晚上，家庭就組了起來。
他們沒有建群，也沒有人再多說什么，翟齊覺得這不過是擴(kuò)充庫存、趕趕時髦的一個平常手段。但到了第二天，當(dāng)他發(fā)現(xiàn)庫里有《龍之信條2》時，他之前看過的宣傳視頻攝住了他，他有了股試試的沖動。
翟齊和王皓打了一聲招呼：“我試試《龍之信條2》，你要上了隨時和我說！”
等王皓同意，翟齊下載了游戲。之后，他開始玩，邊玩邊留意王皓，但整整一晚上，他都沒收到王皓的消息，同時，他注意到王皓的賬號始終是離線的。?
王皓原本每天晚上都會開一款游戲玩。這件事翟齊知道。
這讓翟齊感覺有點兒尷尬，第二天，他想問問王皓，但沒找到合適機(jī)會，兩個人坐在隔壁，他卻沒法直接開口問：“昨天晚上你是在等我打完游戲嗎？”
翟齊覺得這是句需要傳達(dá)真誠態(tài)度的話，直說太突兀了，他們?nèi)ナ程贸燥垼程煤艹?，也沒法開口。下午忙著干活，就又拖著了，直到快下班，翟齊眼見人要走了，才倉促地提問。王皓隨意地?fù)]了揮手，和他說：“沒事，昨晚太累，掛著睡著了?！?/p>
翟齊覺得，這個回復(fù)里根本看不出態(tài)度。晚上回家，他沒上游戲，盡管挺想玩的，但緊接著，他看到杜楚上了游戲，而王皓不僅沒在線，頭像也灰了。
翟齊開始有點緊張，為了維護(hù)和諧，他跑到杜楚的出租屋，打斷了正在玩《龍之信條2》的杜楚，把他拉出去吃了頓夜宵，在吃飯過程中，翟齊始終在手機(jī)上觀察王皓有沒有上線。
王皓一晚上沒有上線，翟齊的緊張也一晚上沒有解除。他覺得原本像朋友一樣親密的同事關(guān)系，因為庫里游戲不大對等，正在變得奇怪。他觀察到杜楚在討好王皓，經(jīng)常給他幫忙，雖然王皓也一樣幫他們，但有點不一樣了。他說不出哪里不一樣，只是感到了一種久違的、小時候家庭的氛圍。
成了家人，朝夕相處，卻又很遙遠(yuǎn)。
這種情況持續(xù)了兩天，翟齊受不了了，終于趁著周五晚上，把其他兩個人約在一起吃飯，說了這件事。他們坐在路邊重慶菜小攤上，面前擺著沾滿紅油的炸土豆條和小酥肉，在熱氣里，翟齊說了這件事，說了自己的擔(dān)憂和緊張：“都是兄弟，直白一點呀，誰想玩什么就說?！?/p>
相比翟齊的嚴(yán)肅，王皓和杜楚卻在笑，這讓翟齊有點兒摸不著頭腦。隨后，王皓向翟齊承認(rèn)，自己確實想玩《龍之信條2》，但沒有打斷翟齊，是因為想讓他多玩會?！岸甲约喝寺??！蓖躔┱f。
接著，王皓又說，其實那天他和杜楚也在玩《龍之信條2》，不過是在離線游玩，沒有聯(lián)網(wǎng)，所以頭像是黑的?！叭绻院笥心目钣螒蛞?lián)網(wǎng)才能玩，我給你們一人買一份?！?他說。
“那這頓飯翟齊請吧，下周我再請一頓?！?杜楚說。
那頓飯翟齊吃得挺痛快，他覺得，借由家庭共享這件事，他們更親密了。上海的晚風(fēng)伴著余熱吹到他臉上，他什么念頭也沒有，只感到“一股麻木的滿足”。
事實上，涂文成有兩個Steam賬號，一個作為“成人”加入了梁曉的家庭。另一個作為“兒童”接受了褚宇的邀請。
褚宇是涂文成的另外一個朋友，說是朋友可能不太確切，應(yīng)該說是“叔叔輩的熟人”。褚宇比涂文成大16歲，在老家，他最早教會了涂文成上網(wǎng)，他本身也是鎮(zhèn)里最早上網(wǎng)的那一代人，褚宇的兄弟是運營商代理，家庭條件優(yōu)越。
2015年，涂文成用智能手機(jī)換掉諾基亞，帶著3000元買來的筆記本電腦去上大學(xué)時，褚宇帶涂文成下了Steam，之后兩年，涂文成買游戲都是借褚宇有網(wǎng)上支付功能的銀行卡買的。
但是，涂文成庫里的更多游戲，并不是自己買的，而是來自褚宇的家庭共享。那是老版本的家庭共享，有很多缺點，比如說，雖然涂文成能玩到褚宇的游戲，但他們不能一起上線玩同一個游戲，本質(zhì)上，這更像是褚宇把自己的賬號給了涂文成。
褚宇是少數(shù)關(guān)注涂文成的人，他知道自己的賬號有很多游戲，更希望這些游戲能給涂文成樂趣，他很自豪能影響涂文成，讓涂文成去玩他建議的游戲——年紀(jì)大了之后，比起自己玩游戲，褚宇更樂意看人玩，自己在一邊指點。
褚宇的現(xiàn)實身份是初中老師，教了10多年書，他能十分敏銳地察覺到被指點一方的厭倦或敷衍。而涂文成從來沒對他表現(xiàn)出這些情緒，褚宇很看重自己擁有的游戲，他更高興在玩游戲這個愛好上，能得到一個年輕人的陪伴。涂文成則從這種陪伴中獲得了一絲家的感受。
3月21日晚上，褚宇找涂文成開QQ上的屏幕演示，看他玩《命令與征服：重制版》。這款游戲是褚宇新下載的，他以為游戲已經(jīng)共享到了涂文成的庫里。
但涂文成發(fā)現(xiàn)，他使用新家庭共享后，褚宇分享給他的游戲不見了，或者說，舊家庭共享被新的取代了，而根據(jù)新家庭共享的規(guī)則，如果涂文成脫離了梁曉的家庭，需要在1年之后才能再加入其他家庭。
懷著一些尷尬，涂文成告訴了褚宇他加了新家庭共享，但褚宇沒有感到太意外，舊版本的家庭共享本來就不大方便。褚宇知道，涂文成總是擔(dān)心“會影響到褚宇玩游戲，很少玩他共享的游戲”。他又提起，把自己的賬號直接送給涂文成，涂文成沒同意?！拔矣X得，改令牌太麻煩了，而且褚宇也得有個號，能上Steam看新出的游戲?！?涂文成說。
在聽涂文成講過新家庭共享后，褚宇讓涂文成新注冊了一個Steam賬號，他想以家庭的形式，把自己的賬號內(nèi)容真正分享給了年輕人。這樣，哪怕有一天，他“遇到了什么意外，賬號里的游戲，也還能有人上線玩”。
褚宇按照網(wǎng)上的教程更新客戶端，又連上加速器，創(chuàng)建了家庭。
“我以什么身份邀請你好？”
“小孩吧，我在你這兒一直都是小孩?！?/p>
Steam家庭共享功能的推出，像是一陣旋風(fēng)，席卷了許多玩家，帶來或好或壞的影響，但無論什么影響，它都是一個契機(jī)，一個能讓一群玩家變得親密或生疏的契機(jī)。
就像這個功能的名字——家庭共享，在玩家們組成家庭、共享游戲的過程中，一些關(guān)于“家庭”的特質(zhì)，也被帶入玩家們的關(guān)系之中：成為朋友和家人、保持和諧、親密又不越界、開誠布公......它牽扯到玩家們之間溝通、信任的問題。各個家庭成員面對這些問題做出的回應(yīng)，便決定了一個家庭的面貌，一如現(xiàn)實生活。
（文中人物均為化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