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據(jù)佛教的哲學,心創(chuàng)造萬物,這也是游戲的真義。
普慧法師在18歲時出家,迄今已經(jīng)在福建省龍巖市西部的靈山寺修行了46年。今年2月3日,我來到靈山寺。在靈山寺的一間僧房中,普慧法師盤坐在油光滑亮的木地板上,解答我和同事們就游戲與佛法提出的5個問題。
在進行正式的問答之前,我給普慧法師演示了幾個游戲,分別是《刀塔2》《帝國時代3》《集合啦!動物森友會》和《輻射76》。在我玩游戲的過程中,普慧法師顯得興致勃勃,時而皺眉,時而發(fā)出“呵”的輕笑聲。
演示結(jié)束后,普慧法師拿起杯子,喝了口水,問我:“玩這些游戲的時候有什么感覺?”
我回答:“挺開心的?!?/p>
普慧法師點了點頭,示意我可以開始問了。
在我們想出的一連串問題中,關(guān)于佛教中一些基礎(chǔ)概念的解釋被放在了首位。這個問題是:
“能向我們簡單介紹一下佛教的善惡觀和‘罪業(yè)’具體該如何理解嗎?”
普慧法師是這樣回答的:
“在佛教的觀念中,我們要行善止惡,我們的一舉一動,都要往善處想,不能往惡處想,至于什么是善處,什么又是惡處,標準是很寬泛的。簡單說,我們學佛是為了眾生,如果你做的事有利于眾生,那肯定就是善的,如果只是為了‘自我’,那多半就是惡的,生命就像一盞燈一樣,你通電之后,能照亮周圍,就是善。”
說到這里,我有了一些疑問:“為什么為了自我就是惡的呢?如何界定自我?”
普慧法師反問我:“你覺得你的自我就是你嗎?”
我給出了肯定的回答,但普慧法師搖了搖頭,否定道:
“你以為你就是自我,自我就是你,但實際上,自我是幻相。所有的業(yè)都源于這種幻相——什么是‘業(yè)’呢?我們講,業(yè)是一種行為,也是因、緣、果報的過程。當你做下惡行時,你也就造成了罪業(yè)。如果你執(zhí)著于幻相,那么,你很容易會陷入不斷造成罪業(yè)的境地。佛陀不會武斷地把行為分成善行和惡行,而后報償善業(yè)、處罰罪業(yè),他所教導的是——善、惡來自于你自己對于動機的判斷,但在下判斷之前,你得明白,你的自我有多么會欺騙你?!?/p>
我問普慧法師:“您能舉個造成罪業(yè)的例子嗎?”
普慧法師握住拳頭,揮了揮,說:
“你看,揍人是種罪業(yè),因為我們都知道被人揍的話會很痛苦,所有人都會這么想,所以,如果你去揍別人,那你肯定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并且你也期望這個動作傷害到對方,這種傷害讓你感到滿足。在這種時候,因為你的動機是制造痛苦,你的行為就是惡行,你創(chuàng)造了罪業(yè)。反過來說,假如在大海的另外一邊住著一群人,他們覺得揍人是一種打招呼的方式,那么在那兒,打人就不會造成罪業(yè)?!?/p>
我點了點頭表示理解了法師的話,然后提出了準備好的第二個問題:
“如果我在游戲里攻擊了一些NPC,殺死了它們,會為我自己增加罪業(yè)嗎?”
普慧法師反問我:“你覺得NPC是有生命的嗎?”
我搖了搖頭,回答道:“不覺得,他們只是一段程序、一些圖像?!?/p>
這時,普慧法師忽然語速很快地發(fā)出詰問:
“既然如此,你為什么要對沒有生命的東西用‘殺死’這個詞呢?當你使用這個詞時,你的心里其實就已經(jīng)有了‘殺生’的念頭,你覺得這些角色沒有生命,是來自自我的欺騙。在你殺死那些NPC的時候,你便已經(jīng)造成了罪業(yè)?!?/p>
我被問得有點措手不及,只能順著法師的話說:“所以,只要我的腦海里有要殺死一個東西的念頭,那么無論這個東西真實還是虛擬,都算是我做下了惡行嗎?”
普慧法師點點頭。
我有點不服氣,又問:“但是實際上,這些角色被殺死的時候,既沒有遭受到痛苦,也沒有流血,這樣的話,當‘果報’來的時候,會對我有什么影響呢?”
普慧法師問我:“你上山的時候,有沒有被路上掉下來的枯樹枝打到?”
我回憶自己爬山,說:“有?!?/p>
普慧法師說:“這就是果報,由自然用它已死的一部分來回應(yīng)你?!?/p>
我又問普慧法師:“在之前給您看過的游戲《帝國時代3》中,我控制的軍隊殺死了數(shù)百個電腦控制的單位,這會對我產(chǎn)生巨大的果報嗎?”
普慧法師很從容地說:“這些果報不會累積,只是一次次地重復計算,以后,你每一次被太陽刺痛眼睛,每一次被風沙掛到臉,都代表你殺死的每一個單位的因,但你不會受到大的傷害。罪業(yè)有重和輕,因為你殺生的動機沒到仇恨的地步,就像我最開頭問你,你說你只是抱著玩樂的想法——這是很輕的罪業(yè)?!?/p>
我繼續(xù)追問普慧法師:“那么在真實世界中,抱著玩樂而不是仇恨態(tài)度傷害人也算輕的罪業(yè)嗎?”
普慧法師說:“這算重的罪業(yè),因為還要考慮到被殺者留下的怨恨,現(xiàn)實和游戲不一樣。在游戲中,你殺死了沒有思想和感情的NPC,它們不會對你產(chǎn)生怨恨不是嗎?”
我忽然想到之前向普慧法師演示的《刀塔2》中的自走棋,所以我問普慧法師:“在游戲中,我把兩個相互敵對的角色放入一個場景中,它們找到并殺死了對方,這個過程中,我有罪業(yè)嗎?”
也許是察覺到了我的不服氣,普慧法師哈哈地笑了幾聲,說:“你是否有罪業(yè),取決于你操作時的動機,沒有被自我所欺騙的那個動機——你有沒有想過兩個角色會死去?你又有沒有以它們的死為樂?”
從普慧法師的話中,我想到了接下來準備問的,這是一個關(guān)于“游戲中的罪業(yè)輕重如何衡量”的問題:
“從佛教的價值觀來看,我在游戲中辱罵對方玩家,和我在‘切磋’中傷害對方的角色(舉個例子,有些游戲可能需要你和朋友‘決斗’,輸?shù)舻娜藭谶@一局中‘死亡’),這兩種行為哪一種的罪孽更重?”
普慧法師思考了一會,告訴我:“根據(jù)佛法,你的動機會決定你的行為是否造成罪業(yè),罪業(yè)輕重的標準,則要從你做出行為時的想法、被你的行為所影響的人的感受、行為實際造成的后果這3個方面來衡量?;氐絾栴}中來,當你在游戲中辱罵對方,或者被對方辱罵時,你的罪業(yè)輕重取決于你們兩個人在辱罵過程中感受到的憤怒之和。”
我追問普慧法師:“這種游戲中的憤怒造成的罪業(yè)會帶來果報嗎?果報會在何時何地以何種形式發(fā)生呢?”
普慧法師思考了一會,說:“你所創(chuàng)造的業(yè)帶來的因,只要沒有相反的業(yè)去抵消,就必然會出現(xiàn)相符的果報。佛陀說,憤怒的痛苦會帶來地獄的經(jīng)歷——所謂地獄,并不一定是指死后投生的地方,而是此時此地某個業(yè)力結(jié)束、另外一種業(yè)力生起的心境。在游戲里,你和別人辱罵得非常激烈、你感到非常憤怒時,就嘗到一點在地獄的滋味了,如果那種憤怒持續(xù)下去,你會發(fā)現(xiàn)雖然現(xiàn)實的你在電腦前,但實際上,你已經(jīng)身處地獄之中。所以,不要在游戲里罵人。”
當普慧法師說到這里時,我已經(jīng)可以按照普慧法師的思路回答下半個問題,我嘗試當著普慧法師的面自問自答:“在《刀塔2》中,如果我和一位朋友在練習模式中相互切磋,為了勝利,我們必須得攻擊、傷害對方的角色,那么當朋友殺死我的角色的時候,在角色死亡這一客觀事實的基礎(chǔ)上,她的罪業(yè)輕重不僅取決于她是否強烈地恨我、想要殺死我,也取決于我被殺死時的想法?!?/p>
普慧法師點了點頭。
于是我接下去說:“只要我被殺死時,不感到痛苦、委屈和難過,她殺死我時也不感到太多憤怒和滿足,那么我們彼此造成的罪業(yè)都可以得到減輕?!?/p>
普慧法師點頭贊同:“很好,你明白了。像你把濁水注入清水一樣,行為發(fā)生之后,你無法讓水變回原本的清澈,但你可以通過調(diào)整自己的心境,讓水不那么渾濁,有時候,渾濁一點的水也還是可以喝的。”
普慧法師的話讓我想起了自己玩《輻射76》時的遭遇,我在游戲里蓋了一棟房子享受生活,有一天,幾個玩家走進了我的房子,他們使用一種能造成輻射傷害的手雷,殺死了非PvP模式的我,并以此來取樂,那是我在游戲里感受過的最強烈的憤怒,就算是今天還記憶猶新。
由此,我問普慧法師:“在網(wǎng)絡(luò)游戲《輻射76》中,如果我無故被一些玩家用殺死,我會有罪業(yè)嗎?”
“你不會有罪業(yè)。”
“如果我不停地痛苦或者難過,那些玩家身上的罪業(yè)會加重嗎?”
“會?!?/p>
“所以他們的罪業(yè)取決于我的念頭,我要是恨他們呢?”
“你不能恨他們,當你恨他們時,你也會身處地獄中,感受到同樣的果報。”
這個時候是晚上9點,我聽到密集的腳步聲在走廊里過去,那來自去打水洗漱的師傅們。在寺里,人們總是睡得早,起得早。普慧法師打了個哈欠,似乎在提醒我抓緊時間,于是,我提出了第四個問題。
這是一個“你對游戲的態(tài)度如何”的評價類問題:
“您知道,現(xiàn)在許多人都將過多的精力或財富投入到游戲中,從佛教的角度上,我們該怎么看待這一行為?”
普慧法師的回答有些無奈的味道:
“現(xiàn)在的時代,大家都喜歡玩樂,被花花世界所吸引,在花花世界中,大量的業(yè)在自我這一幻覺中造就了,大家想要玩游戲,想要跳舞,要吃肉,要刺激,以為自己需要這些,但其實自我不過是空殼,下面什么都沒有。大家花時間和精力去玩游戲,在其中表演各種貪、嗔、癡的景象,景象中交織的復雜情況,足以使自我陷在里面。最近的世界上,災(zāi)難如此之多,就是因為大家被陷入了幻相中,做善行的人越來越少,最后,我們只能品嘗自己釀成的巨大災(zāi)難。”
我問:“為什么大家都喜歡這么干呢?”
普慧法師被我的問題逗樂了,她攤了攤手,說:“因為大家就是這個樣子的?!?/p>
我猶豫了一會,才問:“您覺得有什么辦法能改變這種現(xiàn)狀?
普慧法師像是在等待著我問出這個問題,她回答道:“佛陀的教導一直在這兒,罪業(yè)并不是宿命論,并不是一旦我們造了什么業(yè)就被困在其中,一定會得到相當?shù)奶幜P,它既是因,也是緣和果,同時,又是行動——任何的行動?!嘈艠I(yè)’的意思,就是對你的行動和生活負起完全的責任。更多人知道這點,就能有更多人行動起來,去把握自己的人生,讓自己可以保護更多人?!?/p>
普慧法師說“保護更多人”時,我想到了去年有兩位玩家在《集合啦!動物森友會》中舉辦婚禮的事,因為疫情而在現(xiàn)實世界見不了面的玩家們,在游戲中舉行婚禮,立下誓言,守護彼此的一生。
我給普慧法師看了相關(guān)的報道,然后問:“您怎么看玩家在游戲中舉辦婚禮這件事?”
當談到愛情和婚禮時,普慧法師顯得有些感慨:“我們說到愛,一般會認為愛是‘深切地關(guān)注對方,付出自己的一切’,但實際上,愛只是自我尋求證明的另一種方式,它關(guān)心的是對方能不能滿足自己的需要,無論是財物、外貌還是別的什么,它會帶來很多煩惱,愛、恨、嫉妒等等,這些煩惱是‘我執(zhí)’的一部分。大家很難接受‘自我只是一種幻覺,無可執(zhí)取’這樣的事實。但在這個游戲里結(jié)婚的兩個人,似乎理解到了這一點,他們在游戲中結(jié)婚,放棄了對外貌和財物的追求,這是一種純粹的狀態(tài),我祝他們百年好合?!?/p>
因為聊到了《集合啦!動物森友會》,昏昏欲睡的普慧法師打起了點精神,于是我抓緊拋出了最后一個問題,這個問題和游戲的成就系統(tǒng)有關(guān),它是這樣的:
“如果我在游戲中非常想要獲得某些東西、某種道具或某個稱號,這屬于佛教中的‘著相’嗎?”
普慧法師這次沒有正面回答問題,而是講了一段故事:
“有一天,某只猴子看到湖中的月影,它相信月亮掉到水中了,于是把這件事稟告猴王。猴王說:‘我們必須打撈出這個月亮。’于是,所有的猴子都爬到垂在湖面的一條樹枝上,一個接一個地拉著前面猴子的尾巴,使最后那只猴子可以抓住月亮拉出水面。突然間,爬滿猴子的樹枝斷了,所有的猴子都掉到水中淹死了。你在游戲中追尋一些東西,就好像猴子想要從水里打撈出月亮,你在心執(zhí)于一個沒有基礎(chǔ)與根本的東西,你誤以為它是你需要的,于是浪費很多時間和精力去獲得它,但當你獲得了它,又會追求更多,你永遠沒法得到真正的滿足。這就像除非你知道自己在做夢,否則無法逃出夢的陷阱一樣——要讓自己解脫,你必須明白自己的錯誤,然后從其中醒悟過來。你沒必要在游戲里追逐這些虛相?!?/p>
至此,我問完了普慧法師我準備的5個問題。普慧法師在整個市的范圍內(nèi)頗有名氣,她獨自管著兩間寺院,負責上百名師父的日常花銷,還收養(yǎng)了兩個棄嬰,正供她們上大學。為了上面的這一切,她待在寺里的時間并不算多,大部分的時間里,她都在鄉(xiāng)下替別人做法事或者想辦法求得些資助。從這個意義上說,普慧法師是個相當入世的人。
因為入世,普慧法師沒有對游戲大加批判,而是著眼于自己能做什么,大多數(shù)時候,她努力勸我在游戲中少一些憤怒和無意義的執(zhí)著,在我們談?wù)摗巴嬗螒蛴凶铩敝惖脑掝}時,氣氛顯得相當和諧,當我聲討她時,她表現(xiàn)得很開心,仿佛正在引導著我去了解更幽深的一些道理。也許這是大師的風度。
這種風度,還體現(xiàn)在法師面對我時始終抱有著耐心和好奇,她嚴肅地對待我的問題,出于責任和對佛法的理解,她努力搞懂了一部分“游戲”的玩法,并說出了自己看法——和很多對游戲不甚了解的人一樣,她把游戲看成是和現(xiàn)實相差無幾的平行世界,認為玩家在游戲中的態(tài)度和想法會如實反映到現(xiàn)實世界之中,所以很多玩家的行為——甚至是玩游戲本身,被她認定為有罪。
當然,《集合啦!動物森友會》是個例外,普慧法師喜歡這個游戲,因為它傳達了一種和諧友愛和要幫助眾生的態(tài)度,這也是普慧法師心中的“正見”。順著這個游戲,普慧法師提到了“我執(zhí)”——當玩家進入游戲之中時,現(xiàn)實世界中存有的那些對外貌、財物的渴望也隨之消失了,借由游戲,玩家能短暫達到一種純粹的狀態(tài),這種狀態(tài)近似于“無我”,即擺脫了“自我”給予的種種業(yè)障后的狀態(tài)。
從這個角度說,普慧法師對部分游戲是認可的,這些游戲沒有讓人惱怒的網(wǎng)絡(luò)要素,也沒有讓玩家大殺特殺的戰(zhàn)斗系統(tǒng),只是專注于塑造有趣可愛的角色形象,同時讓玩家在其中發(fā)揮創(chuàng)造力。作為年近古稀的老人,能理解到這一步,也許能說明如今的一部分游戲如何貼近了人們的思想和生活。
根據(jù)佛教的哲學,心創(chuàng)造萬物,或者更準確地說,萬物就是心,這和許多游戲的目的是相同的,它們要么讓主人公成為玩家意志的代行者,要么使玩家可以隨心所欲地創(chuàng)造一切??梢哉f,在游戲設(shè)計的理念中,已經(jīng)有了不少佛教哲學的影子,即使如釋慧法師這樣不甚了解游戲的人,也能感受到一些共鳴和喜悅。
可能在未來,隨著更多優(yōu)秀游戲的出現(xiàn),像法師這樣的人會越來越理解游戲,把游戲視為可愛、可親之物,就像現(xiàn)在的年輕人看《集合啦!動物森友會》一樣,我們需要的,是再多一點時間和因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