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款游戲佳作怎么就淪落成制作者野心的殉葬品？
9月8日，游戲廠商THQ Nordic推出了ARPG游戲《阿瑪拉王國：懲罰》的高清復刻版《阿瑪拉王國：懲罰再臨》（Kingdoms of Amalur: Re-Reckoning）。
值得發(fā)行重制或復刻版的游戲大多是有故事的。原版《阿瑪拉王國》問世于8年前，之所以時隔多年的復刻版能成為話題，除了游戲原版素質(zhì)不差外，也因為圍繞它的是是非非堪稱一出峰回路轉(zhuǎn)的業(yè)界傳奇。
美國馬里蘭州蒂莫尼姆市有一家叫做Big Huge Games（下文簡稱為“BHG”）的游戲公司?！癇ig”和“Huge”均有“大”的意思，這家游戲公司從名字上看就有些別致。
2000年，幾位游戲行業(yè)的老將創(chuàng)建了BHG由公司，身為BHG創(chuàng)始人之一的布萊恩·雷諾茲（Brian Reynolds）曾是席德·梅爾（Sid Meier）的同事。2003年，BHG聯(lián)合微軟推出了歷史題材RTS游戲《國家的崛起》，它的核心玩法理念可以被簡單形容成“即時戰(zhàn)略版《文明》”，或者說“當《帝國時代》遇到了《文明》”。憑借優(yōu)良的素質(zhì)，《國家的崛起》發(fā)售后贏得一致好評。稍后，BHG還為微軟制作了《帝國時代3》的資料片之一《亞洲王朝》，同樣反響不錯。
2007年，曾操刀過經(jīng)典RPG游戲《上古卷軸3》和《上古卷軸4》的游戲設計師肯·羅爾斯通（Ken Rolston）加入BHG。肯·羅爾斯通老爺是從上世紀80年代入行的資深游戲設計師，前20年的輝煌履歷大多在桌游行業(yè)，創(chuàng)造了《妄想癥》《符石之謎》等名作，他也是《上古卷軸3》和《上古卷軸4》的首席設計師和編劇。
按照官方說法，羅爾斯通將領(lǐng)銜制作一款面向PC和主機的動作角色扮演游戲，代號為“水星計劃”（Project Mercury）。稍后，老牌游戲廠商THQ宣布成為本作的發(fā)行商，游戲預計于2009年推出。2008年，THQ決定將BHG收購為全資子公司，“水星計劃”不受影響，會按原計劃繼續(xù)推進。
豈料人算不如天算。2009年，THQ遭遇到嚴重的財政危機，不得已，只能將BHG連同“水星計劃”打包出售，一家名為38 Studios的美國游戲公司欣然出資，全盤接收。
坦白說，“水星計劃”是38 Studios迄今唯一完成的游戲項目，但這不是重點。重點是，38 Studios這家公司大有來頭，它的創(chuàng)始人是美國棒球明星兼億萬富翁柯特·席林（Curt Schilling）。
球員時代，席林曾獲得3座世界大賽冠軍，6次入選全明星賽。2004年的美國職業(yè)棒球聯(lián)賽冠軍戰(zhàn)期間，席林曾抱著腳傷在襪子染血的情況下堅持代表波士頓紅襪隊參加比賽并最終勝出，因此他被無數(shù)球迷奉為英雄，染血的襪子還被美國國家棒球名人堂博物館收藏。
生活中的席林還有另一重身份，一位狂熱的網(wǎng)游玩家，《無盡的任務》是他的摯愛。席林對《無盡的任務》究竟有多迷戀？他曾多次在公開場合展示自己的《無盡的任務》周邊，甚至還主動配合《無盡的任務2》的官方慈善公益活動“飾演”過游戲里的一位NPC。
隨著時間推移，席林萌生出一個想法，那就是有朝一日制作出他心目中的網(wǎng)游大作。當然，席林畢竟是貨真價值的億萬富翁，確實有將夢想變成現(xiàn)實的底氣與資本——2006年，當時尚未退役的席林豪擲5000萬美金，在馬薩諸塞州的新興開發(fā)區(qū)成立了自己的游戲公司“綠怪游戲”（Green Monster Games）。
按照席林的規(guī)劃，綠怪游戲會制作一款代號為“哥白尼計劃”（Project Copernicus）的網(wǎng)游，預計在2010年問世。為此，席林充分動用自己的人脈和鈔能力，為公司聘請了諸多相關(guān)領(lǐng)域的大拿?！案绨啄嵊媱潯钡氖紫巹∈菍懗觥逗诎稻`三部曲》的著名奇幻作家R·A·薩爾瓦多（R. A. Salvatore），首席美術(shù)是人氣美漫“再生俠”系列的創(chuàng)造者托德·麥克法蘭（Todd McFarlane），絕對堪稱群星閃耀。2007年初，席林將綠怪游戲更名為38 Studios——38正是席林的球衣號碼。
當BHG被THQ推向市場，待價而沽時，席林果斷出手將之收購。我們無從知曉席林看上BHG的原因，或許是因為羅爾斯通的名氣很合乎席林的胃口，然而有一點可以確定，正是在38 Studios的授意下，BHG的“水星計劃”被賦予了同“哥白尼計劃”一致的世界觀設定，變身為日后為人所知的《阿瑪拉王國》。按照規(guī)劃，《阿瑪拉王國》還會被當成“哥白尼計劃”的開路先鋒，為網(wǎng)游項目吸引源源不斷的用戶。
夢想的實現(xiàn)似乎在有序推進著，2010年3月，EA宣布成為《阿瑪拉王國》的發(fā)行商——據(jù)說還是席林的人脈起著作用，席林跟時任EA高管的彼得·摩爾（Peter Moore）交情深厚。
收購完BHG的38 Studios看似風光，實則也面臨重重挑戰(zhàn)：當時的網(wǎng)游市場已經(jīng)進入巨頭割據(jù)階段，以《魔獸世界》為首，網(wǎng)游大作們紛至沓來，盡管市場火爆，但留給新來者的蛋糕已經(jīng)越來越小。
這還沒完，比起單機游戲項目，網(wǎng)游從來都是吞金巨獸，很快，席林便不得不接受公司資金鏈日趨緊張的殘酷事實。作為應對，席林開始嘗試尋找風投資金，然而網(wǎng)游項目投入成本大，回本周期長，席林也不愿意出讓公司的股權(quán)或控制權(quán)，所以一番折騰下來收效甚微。
好在東方不亮西方亮，很快席林便發(fā)現(xiàn)了一個轉(zhuǎn)機：2010年，美國羅德島州因為當?shù)氐膫鹘y(tǒng)支柱行業(yè)沒落，經(jīng)濟惡化，債臺高筑的州政府打算招商引資，解決產(chǎn)業(yè)升級、就業(yè)等諸多問題，38 Studios所代表的游戲產(chǎn)業(yè)好歹也算是高新技術(shù)產(chǎn)業(yè)，合乎羅德島州的標準。
席林找上了羅德島州政府，開出誘惑力十足的條件：如果州政府決定為公司注資，那么38 Studios承諾為當?shù)厝颂峁?50個工作崗位，還可望創(chuàng)造大量稅收。此外，席林作為體育明星，還愿意幫助州政府吸引更多公司跟進入駐。
經(jīng)過一番游說，席林爭取到了州政府和州議會的認可。2010年7月，羅德島州政府通過羅德島經(jīng)濟開發(fā)公司和富國銀行等金融機構(gòu)聯(lián)合發(fā)行了總計7500萬美元的市政債券，融資后以天使投資的形式注入38 Studios。作為交換條件，席林將38 Studios的總部遷至羅德島州普羅維登斯市的珠寶區(qū)，并就地雇傭了數(shù)百名新員工。
得益于《阿瑪拉王國》堪稱豪華的團隊，本作從公布開始就備受矚目，最終它也沒有辜負玩家們的厚望，憑借自身諸多亮點設計，如自由度十足的角色養(yǎng)成系統(tǒng)、媲美動作游戲的戰(zhàn)斗系統(tǒng)等打響了招牌。
游戲口碑總的來說算是不錯，一些夸張的媒體（如IGN）甚至打出9分，Metacritic評分81/100。銷量方面，本作在3個月內(nèi)售出約120萬份，也不算差，席林自豪地宣布，“《阿瑪拉王國》的市場表現(xiàn)超出EA的預期”。
榮光之下，《阿瑪拉王國》連同其創(chuàng)造者BHG即將迎來一場巨大的危機……
如前所述，38 Studios同羅德島州政府之間達成的那筆交易可是有苛刻的前提條件的，那就是必須為當?shù)厝颂峁?shù)百個工作機會（州政府甚至直接將貸款的分批發(fā)放額度同38 Studios的員工雇傭數(shù)目相掛鉤），這使得38 Studios自身的運營壓力陡增。
另一方面，席林是第一次管理一家游戲公司，靠打棒球發(fā)家的席林拉攏員工的方法異常簡單粗暴，就是砸錢，而且還是近乎不計成本地砸錢——38 Studios員工的辦公設備、工資、福利等均為行業(yè)頂級水準。等38 Studios將總部搬遷到羅德島州后，為了吸引更多游戲界的人才加入，席林甚至主動承擔了部分外地員工的房屋貸款。從2010年起，38 Studios每月的花銷據(jù)說高達數(shù)百萬美元，但換來的卻是“哥白尼計劃”項目一再延期，最終將整個公司再度推向資金鏈瀕臨斷裂的危險境地。
《阿瑪拉王國》上市后口碑良好，團隊打算籌備續(xù)作，但38 Studios已經(jīng)搖搖欲墜了。此前，為了填補資金缺口，席林想盡辦法，甚至不惜拿出個人收藏的金幣做抵押繼續(xù)貸款（或許這正是《阿瑪拉王國》后期趕工明顯的原因，因為38 Studios急需變現(xiàn)）。后來，席林總算等來了《阿瑪拉王國》的發(fā)售，但“哥白尼計劃”花光了來自羅德島州政府的近4900萬美元貸款，要完成這款網(wǎng)游還需要至少一年時間，并且仍急需數(shù)千萬美元——光《阿瑪拉王國》的收益根本就不夠。
到了2012年5月，38 Studios欠債數(shù)百萬美元的消息被媒體披露出來，公司就連給員工照常發(fā)工資都困難，席林只得主動給“哥白尼計劃”和《阿瑪拉王國》的續(xù)作找下家。據(jù)說，來自中國的某游戲廠商以及韓國網(wǎng)游巨頭Nexon都曾對“哥白尼計劃”表現(xiàn)出一定的興趣，但后來不了了之。《阿瑪拉王國》的續(xù)作則成功吸引到游戲巨頭Take-Two，后者打算給38 Studios投資3500萬美元。
偏偏在這節(jié)骨眼上，羅德島州政府成了壓死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
這里不能不提一個關(guān)鍵人物——林肯·查菲（Lincoln Chafee）。早在兩年前，當時擔任州議員的查菲就極力反對州政府同38 Studios合作，因為他深信血襪傳言，認定席林是個“披著名人光環(huán)的騙子”。2011年，查菲當選羅德島州州長，更是公開抨擊38 Studios的財務狀況。州長不開腔還好，他一開炮，前述有意合作的投資方紛紛退避三舍，席林苦心運作的自救計劃徹底破滅。
2012年5月24日，也就是《阿瑪拉王國》發(fā)售3個月后，彈盡糧絕的38 Studios宣告破產(chǎn)，解雇包括BHG在內(nèi)的全部員工，作為創(chuàng)始人的席林賠掉了所有的身家——5000萬美元。在臨別的時候，席林的表現(xiàn)倒像個漢子，他說：“我輸光了，我在這家公司里搭上了一切，但我并不是要同情，因為那是我的選擇?！?/p>
由于38 Studios曾以其名下的游戲項目作為申請貸款的抵押，因此宣告破產(chǎn)后，“哥白尼計劃”連同《阿瑪拉王國》都成為羅德島州政府的資產(chǎn)，隨即它們進入拍賣流程，以用來償還38 Studios所欠債務。
略顯諷刺的是，席林曾自夸“阿瑪拉王國”系列的版權(quán)價值高達10億美元，但幾輪拍賣下來，“哥白尼計劃”和《阿瑪拉王國》幾乎無人問津，以至于同席林不對付的查菲州長再度找到理由，公然炮轟“哥白尼計劃”就是垃圾。事后，席林自己也承認，寄予自己幾乎全部野心的“哥白尼計劃”其實并不怎么好玩，而且州政府的那筆7500萬美元的投資確實不足以讓這款游戲完工……
38 Studios的余震還在后面。上述7500萬美元投資是以市政債券的形式募集的，公司破產(chǎn)后，此前那些購買了債券的投資者紛紛出來表示強烈質(zhì)疑，因為他們很難相信一家剛剛推出熱賣游戲的公司說垮就垮，并認定38 Studios和席林等公司高層涉嫌搞經(jīng)濟詐騙，引來了美國司法部、FBI以及當?shù)鼐降慕槿搿＝?jīng)過多輪調(diào)查，結(jié)果均顯示席林等人并無犯罪嫌疑，38 Studios的確死于自身經(jīng)營不善。
另一邊，羅德島州政府也為世人表演了何為“翻臉無情”：查菲州長公然抨擊前任州政府領(lǐng)導班子，認為38 Studios是“羅德島州有史以來最糟糕的投資”，州政府又將席林等38 Studios前高層以涉嫌金融投機、故意隱瞞公司財政信息以騙取貸款等罪名告上法庭。此案幾經(jīng)審理，最終以席林等人繳納一筆不菲的和解金而勉強告終。
至于那筆光本金便高達7500萬美元的債券，州政府起初明確表示不會負責，但隨著穆迪公司將羅德島州的信用評級下調(diào)，查菲又改口稱，州政府會承擔責任，償還貸款。
事情仍舊沒有結(jié)束。2016年3月，美國證券交易委員會起訴羅德島州政府及其債券保險人富國銀行，認為它們?yōu)?8 Studios發(fā)行債券的行為涉嫌欺詐投資者，理由是這些機構(gòu)明明知道7500萬美元貸款不足以支撐38 Studios完成“哥白尼計劃”，卻在發(fā)行債券時未明確向投資者告知項目存在潛在風險。目前，羅德島州政府和富國銀行均已認罰。
《阿瑪拉王國》開發(fā)者們的遭遇也很坎坷。2012年夏天，Epic Games及時伸出橄欖枝，他們在蒂莫尼姆市設立了一家新工作室，收納了大部分無處可去的前BHG員工，不過工作室僅運作半年即宣告關(guān)閉。
前BHG元老雷諾茲早在2009年便跳槽到社交游戲巨頭Zynga，2013年，他恢復自由身，創(chuàng)辦了游戲工作室SecretNewCo，主攻移動游戲市場。2014年，雷諾茲在羅德島州政府主持的38 Studios資產(chǎn)拍賣會上買下了BHG的商標，從而讓SecretNewCo轉(zhuǎn)生為全新的BHG。
《國家的崛起》游戲版權(quán)被微軟出手買下。
光陰荏苒，《阿瑪拉王國》及“哥白尼計劃”的命運終于迎來轉(zhuǎn)機，這轉(zhuǎn)機與歐洲傳奇富豪Lars Wingefors復興THQ公司的一系列計劃有關(guān)（參見觸樂文章《從1990到2019：THQ的崛起、衰亡與新生》）。2018年9月，Lars Wingefors的游戲公司THQ Nordic宣布從羅德島州政府處買下了《阿瑪拉王國》和“哥白尼計劃”的版權(quán)。當時，THQ Nordic曾說，《阿瑪拉王國》的發(fā)行權(quán)仍在EA手中，亦即THQ Nordic若想復刻或重制《阿瑪拉王國》，先要獲得EA的同意。如今看來，它們之間似乎已經(jīng)談妥了條件。
《阿瑪拉王國》的復刻版由德國游戲公司Kaiko負責制作，就目前的情況來看，復刻版因過于“原汁原味”（畫面之類的改善幾乎沒有），在玩家中的反響趨于消極，此前高度贊許的IGN給復刻版打出6分，認為這款游戲用如今的目光來看已經(jīng)落伍，但復刻版并沒有進行相應的改善。
當然，《阿瑪拉王國》的粉絲們真正在意的是THQ Nordic是否會給“阿瑪拉王國”系列出一款續(xù)作。當年THQ名下的另一個知名系列“黑暗血統(tǒng)”也是被THQ Nordic以“先出復刻，后出續(xù)作”的形式給救活的。當然，這個問題究竟會不會獲得一個圓滿的答案，就只有天知道了。
圣靈大陸的傳奇還能否延續(x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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