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天前，一名西方記者在中國爐石競技圈子上曝光了一個“黑幕”，不但中國爐石圈子炸了，連他本人也炸了。而在所謂的“黑幕”硝煙散后確實有一些讓人不解的東西。
"GuanXi"，你當然知道這是“關系”的漢語拼音，但你未必知道它還是一個英文詞匯，在牛津詞典中，“GuanXi"的解釋是：“(In China) the system of social networks and?influential?relationships that?facilitatebusiness and other?dealings.”
英語體系中沒有任何一個單詞能夠描述“關系”這一中國特有的現(xiàn)象，“GuanXi"隱含著大量古老的東方交際技巧，這個詞匯的背后是“面子”、“潛規(guī)則”、“人情”、“心照不宣”甚至“投桃報李”等智慧，要表達這種隱晦的感覺，"relationships"不行，"connections"也不行。
所以“GuanXi"一詞本身表達了西方人對東方文化的懵懂，簡而言之，英語體系中沒有一個詞能夠完美地表達“GuanXi”，西方人難以理解和捕捉這種柔軟的，中國特有的，靈巧游走在灰色地帶的中國式社交。
現(xiàn)在，在《爐石傳說》中，一個來自保加利亞的記者發(fā)現(xiàn)，中國的爐石圈子中也存在“GuanXi"。
然后他們炸了。
3月18日，國內卡牌游戲論壇“旅法師營地”上出現(xiàn)一篇名為《刷分，代打如何操縱中國競技爐石》的海外譯文，該文指控中國爐石玩家存在大量代刷代打、以及在傳說段位和黃金公開賽上的“人脈”和金錢交易。報導稱：“GosuGamers獲取的消息稱，有一個團伙正在提供違規(guī)的刷分服務，其中包括至少14位已確認的大神玩家和主播，只要付錢即可獲利。實際上他們的規(guī)模遠不止如此，月復一月地通過qq交流并進行著交易。付錢的回報自然是寶貴的。高排名可以獲得爐石錦標賽積分，積分則決定著錦標賽季賽的席位，而后者則進一步通往暴雪嘉年華總決賽的舞臺。”
作者GGNydra是來自保加利亞的游戲記者，也是爐石傳說的電競撰稿者，GGNydra一直長期在知名電競網(wǎng)站Gosugamers上撰寫爐石文章和參與比賽報道，在海外爐石玩家群體中擁有一定的影響力。
觸樂就此文中的問題采訪了GGNydra和文中提及的部分爐石玩家，同時調查了一些“灰色地帶”人士。我們嘗試盡量還原真相原委，卻發(fā)現(xiàn)每次嘗試都讓真相還原越變得渾濁。
小劉是文中提到的“刷分群組”里的成員之一，也是觸樂記者采訪的玩家之一，他對觸樂記者說：“我其實就是一個普通人，只不過因為爐石而被劃為中國的某一類頂尖人群，我才知道什么叫高處不勝寒?！?/p>
《爐石傳說》中國玩家數(shù)量相當龐大，一個游戲從開張到走向成熟后，游戲中的個中好手會漸漸凸顯出來，并長期占據(jù)榜單前幾的位置。玩家社區(qū)環(huán)境良好的情況下則會誕生幾個傳奇性質的話題玩家。
《爐石傳說》國服采用單一服務器，這意味著所有國服用戶都被劃歸在一個服務器內，同時意味著三種情況的出現(xiàn)：
1，玩家在游戲內部金字塔形成之后，會有幾千名電競選手、游戲主播、民間大神在盤踞著傳說段位，成為頂級玩家。
2，頂級玩家會在電競比賽、游戲直播、民間社群的玩家群體討論中漸漸成名，成為類似社交媒體中的“大V”，粉絲玩家見到“大V”后往往畢恭畢敬，在《爐石傳說》之中，這意味著粉絲有可能主動放水投降。
3，位于頂層的幾千名玩家會因為彼此的身份互加好友，或利用知名度相互雙贏，或真的只是惺惺相惜。與此同時，人際關系在其中也發(fā)揮了作用，比如一個玩家在“沖擊榜單”時，其它人就會有默契地讓步。頂級玩家群體間會形成一個封閉的圈子，這種圈子產(chǎn)生于人性，在現(xiàn)實中也很常見，例如一些商人組織或者學閥結社。
這就是形成爐石傳說中的“人脈”的真實背景。
“人脈”一詞最早出現(xiàn)在去年，據(jù)說由一位名叫“雷諾”的玩家所創(chuàng)，“雷諾”通過投降放水方式將自己降到天梯20級，想要“吊打”在20級天梯的玩家，并自稱“20級守門員”。知名玩家“會長”在19級的時候遇見了“雷諾”，因為不是20級被滿是高級卡的“雷諾”放過，隨后該“會長”與“雷諾”相談甚歡，再說到?jīng)_擊傳說的時候?！袄字Z”對“會長”說：你不行，你沒有“人脈”。隨后“人脈”一詞在爐石玩家群體間二次發(fā)展，成為了一種亞文化產(chǎn)物，意指在能在《爐石傳說》中可以靠自身聲望和人際關系得到別人認同，進而實現(xiàn)目的的資本。
觸樂記者采訪了《刷分，代打如何操縱中國競技爐石》一文中涉及到的部分爐石玩家。他們否認了文章中的大部分指控，并認為這“純粹抹黑我們這些爐石玩家”。有人向觸樂記者表示，“人脈”在各大直播間和QQ微信群組之間一直被當作笑話梗來使用，金錢交易則更不可能，《爐石傳說》不同于其他網(wǎng)游，游戲需要系統(tǒng)來一對一配對，玩家若是素不相識則無法游戲內對話，因此無法將一個外人從天梯較高的水準一路送到高階的傳說等級，更不要說一個零基礎的小號。他們覺得文章里的聊天截圖只是進行有罪推論的前提。
被指控刷分群內的玩家“小靖”（化名）向觸樂記者解釋了“人脈”在《爐石傳說》中的運作方式：
第一種，對面看你排名高，他也沒打算打更高的排名，或者知道明明打不過，有可能就送你了，這個純粹是看對面怎么想的。
第二種，就是我好友在沖排名，我也在沖，剛好排到了，他要前100什么的，我還在幾千名，我輸一把沒什么，就直接送了。
第三種，就是我給你多少錢，你投降。
QQ群里所說的“人脈”交際，在不開玩笑的情況下，通常是指前兩種。他說他不知道有“第三種情況”，至少在那個群里，如果出現(xiàn)第三種情況會被集體鄙視恥笑、孤立，甚至被列入黑名單。他覺得那篇文章中大量列舉了類似開玩笑似的金錢相關聊天記錄，并沒有準確的買賣交易記錄和類似支付寶點取紅包之類信息。因此不能算作證據(jù)。
對于刷分的指控，小靖說：沖前一百的時候“人脈”一把也是很常見。而刷分是利用一段時間通過大量匹配增加勝場的數(shù)量，對于他們這個分數(shù)段的玩家群體，網(wǎng)易對此一直監(jiān)控的很嚴，如果出現(xiàn)刷分現(xiàn)象有極大可能被網(wǎng)易封殺。
文章發(fā)布之后，QQ群里的玩家群情激憤，他們對截屏者十分失望，但“不會因為猜疑彼此而傷了大家間的友誼。”
報道中所涉及的主播“河馬”和“異靈術”等人也在18日于各大媒體和論壇上表示外文報道“有失公允”，主播們稱：他們有大量的直播視頻作證，同時他們并不參與正規(guī)比賽，所以無需刷分。而報導中提到的“民間大神”和“戰(zhàn)隊成員”也表示每次比賽都有正規(guī)數(shù)據(jù)記錄，并認為指控子虛烏有。文章中被稱為“頭目”的曇天表示：“網(wǎng)易最好徹查此事，把不干凈的人封掉，那么無關人員自然就被洗干凈了?！?/p>
18日當天，網(wǎng)易暴雪合作部市場總監(jiān)張棟和網(wǎng)易公司副總裁李日強也在知名論壇NGA上回復論壇玩家，表示網(wǎng)易并非沒有作為，不存在運營方無能進而放縱刷分“人脈”等行為。
張棟于下午7點30分整在NGA發(fā)布文章：
接下來他認為文章中部分證據(jù)存在可信度問題，“在我看來，那個作者本人是對中國不怎么友好的，不過這個算了，作者有自己的態(tài)度不要緊?！睆垪澱f，“那個線人絕對有問題，把真話和假話放在了一起?！?/p>
然后他質問：“以大家都關注和點名的妹子選手白澤來說，她的名字在原文中作為刷分者被單獨列出，但是恕我眼拙，我反復看了三四遍那些貼圖，就依超過70%可能性刷分就要殺的nga標準來，請問哪張圖或者哪句話是能說明“白澤”這個人刷分的可能性超過10%的？”
接下來他通過一段帶有公關辭令的語句結束了文章：“最后一句回應是，我們仍然在盡最大努力查證所有被點名的選手是否有刷分行為，盡管越來越難，就像你們在截圖中看到的，現(xiàn)在刷分的都知道不加好友，更高端的技巧我就不說了，省得指導刷分?！?/p>
李日強同時也在某帖子下留言，表示他們作為運營方很憋屈：
以前聽一個前輩說: "不回應是中計，回應是中伏"..... 果然是真理。
隨后，觸樂記者多次聯(lián)系網(wǎng)易《爐石傳說》相關員工，但未得到任何有價值的回復。
在中國，《爐石傳說》的代打和刷分等惡劣現(xiàn)象其實一直存在，其普遍性已經(jīng)達到了無論游戲運營方還是玩家群體間都見怪不怪的程度。與此同時，某些團隊針對外服提供一些代打刷分業(yè)務。在規(guī)則上，代打和刷分如若被發(fā)現(xiàn)及舉報則會立即被檢查處理，但實際上大量屢禁不止的行為使得這類事情始終處于灰色地帶，玩家也大多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觸樂記者聯(lián)系了包括GGNydra文中指控的兩位淘寶爐石代練在內的部分爐石代練。大多數(shù)代練者表示“這么做非常難，由于天梯和玩家群體的金字塔構造，天梯上配對的永遠是不認識的玩家，所以用戶的天梯排名越靠前，付給代打人員的費用也就越少。此外是時間，沖擊到傳說級別一般需要一到三天時間，全程需要代打人員手工操作，并由代打人員的技術水平以及玩家賬號的卡組質量來決定時間進程。第三是卡組，如要打到傳說級別至少需要兩套主流卡組，否則會因為牌組強度問題在一定級別位置止步不前。所以綜合而言，代打者要技術好，因為沒人會讓你。 消費者也要有足夠的卡牌支撐，否則就無法支撐這項業(yè)務，但同時滿足這些條件的情況太少了。此外，代練一般為工作室團隊，這種工作室由于自身的灰色性質及求財訴求，通常并不會在公眾場合出現(xiàn)，也很難指控其涉及到爐石的“公眾人士圈子”。
觸樂記者調查后發(fā)現(xiàn)，無論是淘寶還是個人代打業(yè)務上，包括GGNydra本人向我透露的兩家淘寶代練在內，大部分代練只能提供代打天梯、冒險模式、刷金幣腳本和戰(zhàn)網(wǎng)游戲關聯(lián)升級等服務，并不提供到達傳說級別后刷分、黃金賽代打和“人脈”服務，并且其中幾家已經(jīng)被查封。
基于競技類項目的特殊性，灰色產(chǎn)業(yè)和外圍賭博往往緊密結合。觸樂記者隨后也采訪了幾名在國外從事電子競技外圍賭博的人士，對方表示雖然這種事情可能有，但“很可能并不真實”。電子競技并不像體育賽事那樣金額龐大，沒必要“為了最多幾萬塊人民幣大費周章”，另外，《爐石傳說》的競技性和競技影響力仍然遠不及“DOTA”或者“LOL”，大多數(shù)外圍賭盤還是看不上《爐石傳說》，所以也沒必要形成賽事上的鏈條。但這一切仍然只是推論，他們并沒有聽過類似事件，但“不排除個人間的交易可能”。
聽上去似乎沒有一個組織提供如GGNydra文中所描繪的業(yè)務，或者說，相關違規(guī)手段的擴散范圍和性質并不像文章中所稱的那樣廣泛且嚴重。就觸樂調查結果而言，在中國的《爐石傳說》玩家圈中，有黑幕，但沒有報導中所說的那么黑。但這個結論能讓我們長舒一口氣嗎？
如果“電子競技”有一條紅線的話，那么這條紅線應該劃在哪里？所有人都認同“金錢交易”是一條性質上的紅線，那么“人脈”呢？“因為人脈而放水”呢？一個玩家人際關系更好，在一個圈子里是熟面孔，或更有名望，就可以在比賽中走得更遠，或者得到更高的榮耀，這是正常的么？如果幾乎所有人都對這一現(xiàn)象熟視無睹，以至于達到了見怪不怪的程度，那么承載這一行為的載體又能稱之為“正?！眴?？
整件事看起來像一個標準的“中西方文化沖突”，一位不熟悉中國文化的外國人，闖進了一個狡猾，混沌而又充滿著人情的異鄉(xiāng)村莊，村莊里的人有自己的一套行事方式，同時互相開著無傷大雅的玩笑，但這些玩笑本身所涉及的東西已經(jīng)將他嚇壞了（假設有一個村子，里面所有人都毫不在乎地拿“種族歧視”或者“戀童”開玩笑）。換個角度而言，幾乎所有人（甚至包括我）都認為機緣巧合之下，“人脈”一把無傷大雅，這是由我們的成長環(huán)境和成長經(jīng)歷造就的，我們可以毫不困難地區(qū)分“人脈”和“刷分”之間的區(qū)別，我們形成了自己的一套道德體系，輕松地適應它，并用它評價其他人，但在GGNydra看來，這簡直不可思議。他憤怒地寫出了這一切，但由于文化隔閡，大多數(shù)人認為他“大驚小怪”或“危言聳聽”，甚至“圣母”。
好像記者GGNydra看起來沮喪透了。
3月17日GGNydra在保加利亞南部小城發(fā)表完這篇文章后，就像普通爐石記者一樣繼續(xù)關注著《上古之神的低語》的新卡訊息。然后，來自某個“不說英語”國家的玩家群體的大量問候，以及他們的死亡威脅涌入了他的帳號。
這些由蹩腳英文組成的辱罵和死亡威脅大多會讓人聯(lián)想到中國，1987年出生的GGNydra對此也不示弱，他在推特上說：“如果你們能被放出來，或者你們知道保加利亞在哪，那你們就過來吧?！蓖瑫r他還不友善的開了“中餐”和“數(shù)學”這兩個外國人眼中的中國人特征玩笑。
此前曾有消息指可能是銀川WCA讓GGNydra對中國電競產(chǎn)生了仇恨。觸樂記者詢問對方是否因為銀川WCA導致他對中國爐石電競有態(tài)度問題。GGNydra表示自己有證據(jù)證明這輩子都沒有去過WCA，也不會因為對WCA的壞印象而去醞釀四個月來做這樣的事情。
GGNydra說他在寫這篇文章的時候無疑是把他的名聲賭了進去，所以他不會像某些西方記者做一些“嘿，我好像搞到了什么不得了的東西，不管怎樣我先把它報道出來。”之類的事情，而是反復斟酌之后才決定發(fā)表。他同時說這些問題是絕對存在的，網(wǎng)易和暴雪能夠做的更多，而他只是一名記者，如果不是由于某些原因無法調查下去，他也絕對不會這么做，但最近他似乎又有了新的進展。
“中國玩家和網(wǎng)易完全搞混了我文章中的重點?！盙GNydra說，“他們更喜歡討論類似“中國是世界上爐石最弱的地區(qū)”的議題，而不去關注中國實際存在的代打刷分以及金錢交易?！盙GNydra無意指責網(wǎng)易在打擊不良行為上沒有足夠努力，但對網(wǎng)易和暴雪在這種“路人皆知”的刷分行為上的不作為而表示“不解和憤怒”，他認為網(wǎng)易和暴雪能夠在引導比賽文化和規(guī)范上做得更好。對于網(wǎng)易或者暴雪是否曾經(jīng)找他交談過中國“人脈”交易的問題，GGNydra對觸樂記者說：“他們只是理所當然地用中文來攻擊我這篇文章，根本沒打算跟我交流。（They seem perfectly fine attacking the article in Chinese without attempting to talk to me.）”
GGNydra不懂中文，大部分信息來源依靠其在中國的“線人”，我們詢問能否提供線人的情況，也詢問了是否存在“中國線人”誤導他的可能性，他拒絕提供線人資料，并表示他對線人足夠信任。
觸樂記者同時把了解到的情況同對方進行交流，對于被指控玩家的反駁，以及某些主播親自去外服直播沖擊傳說榜單等行為，GGNydra認為“那并不能說明什么，即便拿到了世界冠軍，你也是一名有罪者”。
“有些詞，比如人脈，在我們的語境中未必直接聯(lián)系到金錢交易，這里面是否存在東西方文化的誤解？”我問他。
“那只是一種對罪行的開脫方式。”他回答，“許多東西在開始時就錯了。”
GGNydra說他還有更多關于“人脈交易”的證據(jù)，讓“我們”走著瞧。他同時詢問了觸樂的背景，要了解“報道內容是否正確，” 大多數(shù)中國游戲媒體沒有報導他收到死亡威脅，這讓GGNydra感到十分憤怒。
我對他說我會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