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如何，這個游戲確實能帶來收獲。
《黑神話：悟空》發(fā)售一周多了，玩家們關(guān)于游戲的討論焦點，也終于從玩法和美術(shù)逐漸轉(zhuǎn)移到了劇情。其中爭議最大的問題恐怕是：《黑神話：悟空》對《西游記》的“改編”忠實還是不忠實？自洽還是不自洽？改編的結(jié)果表現(xiàn)得好還是不好？
這是3個問題。首先，我認為玩家們對于名著——《西游記》也好，《三國演義》也好——優(yōu)秀改編作品的標準其實很簡單，就是“在既有的框架下找填補空間，但是不能偏出太遠”。
在這個意義上，其實所有爭議的根源在于，大多數(shù)人對《西游記》的印象并不在原著，而在1986年版電視劇《西游記》和幾部《西游記》改編的動畫上。在這些作品里，孫悟空代表著樸素的天然正義和反叛，他是被美化過的。我喜歡這些作品，但如果一個2024年的游戲要以《西游記》為底本創(chuàng)作劇情，那么它必然要在“還原原著”和“延續(xù)人們對孫悟空代表的正義和反叛這一印象”之間做出取舍。
當(dāng)然，《黑神話：悟空》不僅以《西游記》為底本改編，它的底層設(shè)定中還包括了《西游記》的二創(chuàng)《斗戰(zhàn)神》的一部分，于是就構(gòu)成了這樣一種現(xiàn)狀：玩家如果沒有仔細讀原著，而是靠看電視劇和動畫建立了第一印象，那勢必會受到偏離電視劇與動畫（但還原了原著的人物形象和諸多細節(jié)，比如孫悟空更追求個人自由而非為天下去反叛的正義形象，和豬八戒好色而非六根清凈的形象）劇情的沖擊，并對隱隱透露著包含厚黑學(xué)和天庭陰謀論的二創(chuàng)世界觀感到不適應(yīng)。
具體說來，孫悟空在《西游記》本身形象就不是正義四射的，在小說前期，孫悟空的性格是天然暴力的，所謂隨心所欲的心猿，而西游的過程，也是它“修身”“修心”的過程。它所經(jīng)歷的九九八十一難，是它逐漸理解和融入整個社會運行機制的修行，這也是后人解讀原著時，會把妖怪分成“有背景”和“沒背景”的原因——那就是當(dāng)時封建社會的運行機制，自然會被反映到小說里。舉例來說，就是封建社會中上層階級的家丁、寵物，地位也會比普通人高。
無論是哪個版本的《西游記》原著，都是在認同“取經(jīng)小隊熟悉社會來完成自我成長終于成佛”的前提下，進行一些被我們后來放大了的官場諷刺、道德宣揚的，雖然它塑造的世界黑暗壓抑，但目的仍然是為了讓人理解、進入其中，而非推翻一切。它是一本帶針的、講入世的小說，而非全然反叛舊世界的小說。
仔細看了《西游記》原著，你就能知道：所有的神佛不太在意妖怪作亂這個事，只有影響到神佛的供奉時才會出于自身利益出手擒拿，更多的時候甚至是“以妖治妖”。我們所說的怪物作亂是從人類視角出發(fā)的結(jié)果，畢竟妖怪吃的是人，又不是神佛，除非干擾到凡人對神佛的信仰或有直接利益沖突，他們是不愿意管的。
這點在獅駝嶺上有明確的表現(xiàn)，獅駝嶺的妖怪大鵬吃人，但因為如來是它的外甥，所以沒人管，直到影響到如來安排的取經(jīng)時，如來才找到大鵬，書里描寫也是這樣的：（大鵬）被佛爺把手往上一指，那妖翅膊上鞦了筋。飛不去，只在佛頂上，不能遠遁，現(xiàn)了本相，乃是一個大鵬金翅雕，即開口對佛應(yīng)聲叫道：“如來，你怎么使大法力困住我也？”如來道：“你在此處多生孽障，跟我去，有進益之功?！毖溃骸澳隳抢锍铸S把素，極貧極苦；我這里吃人肉，受用無窮！你若餓壞了我，你有罪愆?！比鐏淼溃骸拔夜芩拇蟛恐?，無數(shù)眾生瞻仰，凡做好事，我教他先祭汝口?！蹦谴簌i欲脫難脫，要走怎走？是以沒奈何，只得皈依。
在這方面，《黑神話：悟空》中孫悟空的形象是跟著原著走的，他所經(jīng)歷的，和西游面對的“只剩一條路可走”的問題，其實仍然建立在原著“入世”的邏輯上。
但如果《黑神話：悟空》的劇情僅僅到這一步，那它仍然能得到廣大原著粉的背書。它的不同在于，又加入了《西游記》“二創(chuàng)”《斗戰(zhàn)神》的背景。
《斗戰(zhàn)神》包括更早的《悟空傳》對《西游記》的改編在于，面對“入世”這個問題，他們讓孫悟空選擇完全的個人自由，這其實是某種浪漫主義——我覺得這個世界不好，那么便不接受這個世界，這其實也有“劇版大圣”的影子，而后者成了普通人的英雄。
《斗戰(zhàn)神》是讓孫悟空“成為自己的英雄”。為了營造故事沖突，他們把“西游”改編成一場陰謀，目的是讓孫悟空絕無自由，只能和天庭同流合污，吸取人間的靈蘊（在《斗戰(zhàn)神》的世界觀里，靈蘊是神佛得以永生的根基）。
于是，《黑神話：悟空》在沿襲了《斗戰(zhàn)神》的核心設(shè)定“孫悟空追求個人自由”和“以靈蘊為基本的天庭陰謀論”的故事前提下，驚人地做到了在核心以外的種種細節(jié)和敘事上符合原著。
限于今天怪話篇幅，簡單舉個例子。
比如“黑風(fēng)山”一章。
按照“靈蘊”設(shè)定，神佛通過凡人的香火祭祀和蟠桃來匯聚靈蘊，獲得力量，而妖怪則通過另外一種方式，即直接吃體內(nèi)有一定靈蘊的人類，包括前世修為的凡胎——唐僧——來實現(xiàn)不老不死。
在這個設(shè)定里，妖怪吃人不是什么大罪過，只要不大規(guī)模影響到已有的祭祀就行。而如果一個妖怪想要通過吃人以外的方式來修煉得永生，那就是所謂的“慧根”，可以被吸收成為神佛的手下徒弟。
對比之下，孫悟空更像異類，它好奇為什么神佛不替人捉妖，這其實和神佛的觀念是相悖的，于是神佛就為孫悟空安排了那場“西游”，讓他能了解整個世界的運行規(guī)律，改正認知成佛。這也是在游戲第5章中孫悟空對牛魔王說的那句話“長兄……拜師傅，修正果，是唯一留給我們走的路”的由來。
在這個設(shè)定中，游戲完成了對《西游記》原著第十七回的解釋：菩薩明知黑熊精在觀音禪院附近為非作歹，非但不下界擒拿，反而怪罪孫悟空賣弄袈裟引起金池長老的貪念。最后，在得知修道隱情后，菩薩把黑熊精收入麾下。
在我看來，游戲科學(xué)確實做到了讓《黑神話：悟空》成為邏輯能閉環(huán)的當(dāng)代《西游記》改編作品。雖然我不是特別喜歡他們加入“陰謀論”的部分，但總歸在邏輯自洽和表現(xiàn)力上做到了最好。
另一方面，無論如何，對《黑神話：悟空》劇情的討論，確實帶動了玩家們?nèi)タ础段饔斡洝吩?。最近，在微信讀書App，《西游記》以及相關(guān)解析的書上了閱讀排行榜。
這是件好事，如果游戲真的要有什么意義的話，那這就是《黑神話：悟空》最直接的意義，不是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