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后父母,帶孩子走進游戲廳

這是一個關于家庭、游戲與責任的故事。

編輯熊冬東2023年07月17日 18時43分

“夜驅”弟弟

5月17日,我在重慶一家游戲廳里看小豪玩《舞萌DX》。小豪今年7歲,身高大概140公分,要踮起腳才能碰到機器上方的按鍵。他沒戴手套,手掌摩擦得通紅,神情中卻沒有任何痛意。一曲結束,屏幕上跳出“Full Combo”的字樣。

“舞萌”是日本世嘉開發(fā)的音樂街機游戲“Maimai”的譯名,玩家通過配合音樂節(jié)奏,按下按鍵或觸摸屏幕來獲得分數(shù)。

小豪打出“Full Combo”的曲子是紫譜難度的《夜に駆ける》,在《舞萌DX》中,難度從低到高分別為綠譜、黃譜、紅譜、紫譜與白譜。這首曲子節(jié)奏適中,只要有手速,打到“Full Combo”并不是難事,但“98%”的評分足夠說明我眼前的小男孩已脫離新手范疇。

《舞萌DX》游戲機一組有兩臺,可供兩名玩家同時游玩。?

《舞萌DX》一局可以玩4首曲子,再次輪到小豪選擇時,他依舊選擇了《夜に駆ける》。小豪的拼機隊友是個大學生模樣的玩家,他站得很扎實,力氣也略微有些大,把按鍵敲出“啪啪嗒嗒”的聲音。他的水平相較于小豪略高一些,對這首曲子不太感冒。

旁邊的玩家告訴我,這個在玩“舞萌”的小男孩最近幾周天天來,進步很快,七八成的時間都在玩《夜に駆ける》,圈內人都叫他“‘夜驅’弟弟”。

我對眼前這個因身高不足,吃力地踮腳玩音游的小男孩產(chǎn)生了興趣,便上前朝他搭話:“不戴手套玩,手不疼嗎?”

他沒有看我,有點怯生生的,低著頭回答“還好,不疼”,然后快速跑向我身后,他的父親就坐在不遠處的休息椅上。父親遞給他一瓶水,大聲囑咐他:“不要亂跑!”

父親叫老劉,是個有些干瘦的男人,胡茬稀疏,笑吟吟的,小豪上機時他全神貫注地看著,看累了就玩會兒手機,刷兩個短視頻又抬起頭來。機廳的聲音異常嘈雜,伴隨著“舞萌”旁風扇的嗚嗚聲,我隱約間好像聽到老劉在教小豪怎么玩。

在后來的一個多月里,我見過小豪許多次,他進步很快,有玩家會在他結束一首曲子拿到高評分后暗暗地鼓掌。見小豪身邊眼熟的玩家多了,老劉會暫時離開休息椅,在游戲廳內到處轉轉。

我本以為是常規(guī)的“父親帶孩子玩游戲”的故事,可我從未見過老劉上過機,他總是手提著水瓶遠遠地看,哪怕機子空出一臺,小豪找不到能一起拼機的隊友,父親也不會起身和兒子一起玩。

老劉來的次數(shù)多了,在排隊的時候,我偶爾會和他嘮嗑。他是個健談的人,嗓門不小,喜歡用吃驚的語氣說話,這給附近的玩家留下了“好打交道”的印象。

我看老劉對“舞萌”里的許多概念都比較了解,便問他要不要上去陪小豪來一局,“有的時候人少,您上機拍兩下也不耽誤別人,玩家們還是挺樂意看到有路人來嘗試的?!?/p>

他聽見我的話一愣,又搖搖頭?!斑@不合適吧?”說完,他的目光又回到小豪身上。我按捺不住好奇心,再三追問下,老劉同我分享了他的故事。

游戲童年

上世紀90年代初,一個秋日的傍晚,天氣涼快得有些過頭,還在上一年級的老劉將在回家路上被幾個同學攔住,詢問要不要一起去游戲廳。他有些不安,有些猶豫,還沒想好怎么答復便被同學們拉著上了路。

游戲廳里很熱,空氣中能聞到淡淡的煙味,這讓老劉有些不適,但他的注意力馬上被兩名玩格斗游戲的玩家吸引過去。他們技術很好,打得難舍難分,旁邊早已擠滿了烏泱泱一大群人。

花5毛錢換2個游戲幣,就可以痛快地來上一局,但老劉摸了摸口袋,他一天只有2元早飯錢,除非不吃早飯,不然實在擠不出錢。

雙人格斗游戲的機器前總是坐著人。當時沒有排隊的說法,大家默認采用最原始的擂臺競技模式——贏家可以繼續(xù)玩,輸家只能在后面等著,贏家下來自己才能上場。放學時是游戲廳人最多的時候,老劉不敢上去一試,他總是在一旁站著,也會為在座位上的玩家加油。

但他不會看太久,回家晚了,不僅飯菜會涼掉,還會遭到母親的盤問。老劉說,他就是那時對電子游戲產(chǎn)生興趣的。

在小豪排卡時,老劉會掏出手機,看看《Dota 2》的直播和視頻。這款游戲是老劉的青春,但比起青年時期對《Dota 2》深深的熱忱,叫上朋友們一起去網(wǎng)吧開黑時的快感,他現(xiàn)在更喜歡看別人玩游戲,就像小時候在游戲廳里為格斗高手們加油一樣,他現(xiàn)在把對游戲的愛都轉移到了小豪身上。

?“剛結婚的時候,我玩《Dota 2》的排位模式,那還是偶數(shù)屆中國隊能拿冠軍的年代。后來我的分一直掉,越打越菜,現(xiàn)在只看看比賽了?!崩蟿旱吐曇粽f,語氣中有些落寞,他已經(jīng)近10年沒有玩過游戲了。老劉的妻子——后來我叫她張姐——并不是一個游戲玩家,也難以與老劉對游戲的感情共鳴,柴米油鹽成了生活的主旋律。

《魔獸世界》也是老劉的青春回憶,2020年左右,有舊時好友喊老劉回坑懷舊服,老劉十分罕見地動了玩游戲的念頭。但懷舊服開荒需要時間,每天都要到公會定點“上班”,他不得不去詢問張姐的意見。

張姐不了解《魔獸世界》,也不了解什么是懷舊服,只是聽說要花許多時間,就一口回絕了老劉。老劉在建筑工地工作,每天在家里的休息時間并不多,如果這僅有的休息時間要全部留給游戲,張姐絕對不會樂意。她的觀念十分樸素:“玩游戲是為了娛樂、高興,要是影響到生活了,那就是害人?!?/p>

“又進步了?!笨吹叫『老蜃约号苓^來時,這個有些干瘦的中年男人眼里亮起了光,老劉同小豪談著游戲過程中沒處理好的地方,還會對曲子的難度評價一番,不停地鼓勵著兒子。他的語氣透露出興奮,作為玩家的老劉可能已經(jīng)不在了,但一個父親仍然可以為兒子感到自豪。

踮著腳玩“舞萌”的小豪吸引了許多路人圍觀

“這不合適吧?”老劉的話一直回蕩在我的腦海中,他拒絕得很委婉。往游戲機中投入3個幣,陪兒子小豪打上一局,還能增進父子感情,這其實是一件很簡單的事。但一個結了婚的男人,在擔負起家庭的責任之后,總會覺得自己已經(jīng)過了玩游戲的年紀。不過,雖然無法從休息椅上起身,過往的游戲經(jīng)歷也能讓老劉有點“本錢”,去引導小豪有一個美好的游戲童年。

年輕玩家

6月17日,重慶的天陰下來,小豪在《舞萌DX》前的專注度卻沒有減少,空氣略微有些黏稠,他呼哧呼哧地喘著氣。見他如此用功,我便想請他玩一局,他拿著我送的游戲幣興奮地朝張姐招手,張姐叫他向我說“謝謝”。

小豪打歌時,張姐就倚在機臺后方不遠處的抓娃娃機上,謹慎地觀察著周圍的人。連路過的人都能感受得到,她無法融入這家游戲廳。

一兩個月來,我見過張姐不到5次。5月底是我第一次見張姐帶小豪來,她似乎覺得悶煩,在游戲廳內來回踱步,等小豪下了機,便拉他出去透氣。母子倆趴在商場二樓的玻璃護欄上,安靜地看著樓下圓形場地中舉辦的籃球活動,盡管歡呼聲一波接著一波,但小豪興致寥寥,不時回頭看向游戲廳門口,惦記著排隊的進度。

如果人多起來,玩家在游戲機底下放置自己的私人物品代替排隊,按先后順序游玩

張姐說,小豪接觸《舞萌DX》純屬偶然。去年疫情還未結束的時候,一家三口去沙坪壩金沙天街玩,小豪在那里的游戲廳試了一盤《舞萌DX》就喜歡上了。后來,小豪還想繼續(xù)玩,但家附近沒有游戲廳,加上疫情出行不便,父母沒法再帶他去30公里之外的沙坪壩。

張姐像是覺得兒子陌生起來,“我們也帶他玩過其他音游,例如‘舞立方’‘太鼓達人’,他都不滿意。”以往小豪無論接觸什么都是3分鐘熱度,她第一次見到兒子對一件事如此執(zhí)著。

由于醫(yī)院的輪班制度,身為藥劑師的張姐常常需要周末上夜班,白天用來補覺

由于身高太矮,小豪要打到機臺上方的按鍵并不容易,在游玩過程中他不停地踮腳,玩興奮了還會小跳一下。這不是個好習慣——想成為一個熟手,首先得站得踏實。我也比較擔心小豪因此崴到腳,那樣不光沒法來游戲廳,生活也會受影響。

我和老劉都建議他只打內圈,但他像一個真正的內行一樣拒絕了:“我習慣了打外圈,內圈找不到節(jié)奏感,這個游戲廳的哥哥姐姐們都是打外圈的?!?/p>

小豪曾要老劉把家里的小木凳子帶來,讓他墊著腳玩。他覺得因為身高,進步的效率太慢了,踮腳玩得也不大痛快。

父親沒有同意:“怕他摔了,不好跟他媽媽交代,他正是長身體的年紀,說不定多踮一踮,還能長高呢。”小豪雖然看起來活躍,但年紀太小,體力總歸有限,踮腳踮久了也會喊累,次數(shù)多了便會和老劉說“想要回家”。

老劉是希望聽見小豪說這句話的。小豪想玩游戲,他會支持,但坐久了也總覺得乏味。

游戲導師

6月下旬,我發(fā)現(xiàn)小豪的水平更進一步,好幾首13級的曲子都能玩到“98%”以上,便建議他去試試段位挑戰(zhàn)。小豪說他的水平還不夠,卻對這個游戲最難的幾首曲子很感興趣。在“舞萌”中,這些難度極高的曲子被稱為“大歌”。

我和小豪拼機時,同樣是“Full Combo”,小豪打的是12級半的紫譜難度?

有幾次選曲時,他會把選擇模式調成“等級”,然后往右劃到“14+”“15”,這兩個等級是大歌的范疇。他盯上好一會兒,再換回“12”“13”,選擇自己喜歡的曲目。小豪似乎繼承了一點老劉的性格,不太敢去嘗試,便去問父親,他現(xiàn)在的水平適不適合去打這些“大歌”。

“玩游戲應該循序漸進,你12級和13級的曲子都沒能打到完美,連‘99%’都打不到,就要去打14級和15級的曲子,萬一受挫了怎么辦?”老劉有些固執(zhí),他倒不擔心別的,只怕7歲的小豪受了打擊,半途而廢,將這唯一的愛好給丟掉。

“像《Dota 2》一樣,低分局的選手去打高分局,只有死路一條,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游戲的熱情就會被消磨掉?!卑蠢蟿⒌慕?jīng)驗來看,越級挑戰(zhàn)并不是一個好行為。

小豪噘著嘴,想說些什么,但又說不出來。

那天小豪在家里哭了好久,張姐看不過去,就把老劉說了一頓。在張姐看來,小豪想玩就讓他玩,就算老劉是老玩家,用過往的游戲經(jīng)驗套在現(xiàn)在的孩子身上也不太妥當。

次周我再見到小豪時,他正在玩一首叫《軀樹の墓守》的“大歌”,由于難度實在太高,他跟不上音符的節(jié)奏,等到結算時連“80%”的評分都沒有。“舞萌”評分達到“80%”才算通關,小豪的挑戰(zhàn)失敗了。

老劉依舊坐在休息椅上,“大歌”已經(jīng)超出了他的認知,他沒辦法給小豪任何提示與建議,只能看著屏幕上一個又一個“Miss”,看著小豪踮著腳迷失在音符圈的海洋里。游戲結束后,小豪有些沉默,像是在思考著什么,又開始了新一輪的排隊。

后來,我問小豪玩完“大歌”后有什么感想。

“好玩!”他沒有任何氣餒,照舊向老劉跑去,趴在老劉的肩膀上,父子倆一起看起了《Dota 2》的賽事視頻。

《軀樹の墓守》譜面演示

家庭

張姐從來沒接觸過電子游戲,本能地反對小豪去游戲廳玩“舞萌”,出于對孩子的尊重,張姐表示玩可以,但不能影響成績。提到成績,她的表情就會變得特別嚴肅,這種嚴肅帶來的壓迫感甚至勝過她對游戲廳的厭煩,我實在難以把聊日常話題時溫聲細語的張姐和聊小豪成績的張姐聯(lián)系到一起。

老劉回憶,有一次張姐察覺到小豪因上課想“舞萌”走神導致成績下降,不僅勒令小豪不能去玩“舞萌”,還沒收了他的iPad。老劉說,他很少見張姐情緒那般失控過。

一邊看著舞萌譜面教學,一邊在桌子上用手拍著劃著的小豪

作為游戲媒體編輯,我當然了解“防沉迷”,但站在玩家角度,我仍然覺得有點可憐:“舞萌”是小豪唯一的課余愛好,連這個愛好都剝奪了,何嘗不是一種殘酷?我對老劉說了自己的想法,老劉回答,他也這樣覺得。

“你不擔心他學習成績下降嗎?”

“都是過來人,順其自然?!闭f完,老劉忍不住笑了,我也跟著他笑了起來,“就算成績下降了,也不可能不讓他玩,最多減少一些他玩游戲的時間?!弊鳛橐粋€有家庭的中年男人,游戲對老劉而言,說是奢望也不夸張。而在面對自己的孩子時,他想讓小豪多享受一點游戲的快樂。

老劉又對我說起一件事:某天,他聽說朋友家有Switch和《健身環(huán)大冒險》,便想借來玩玩,和小豪一起在家里活動活動,張姐卻堅決反對。

這件事我聽張姐和老劉都說過,內容卻截然不同。張姐表現(xiàn)得仍然很嚴肅,她覺得一個人花太多時間玩游戲不妥當,去游戲廳玩音游畢竟是在外面,“把游戲帶回家”的程度就不一樣了——哪怕她知道《健身環(huán)大冒險》確實能鍛煉身體。老劉卻告訴我,張姐表面上是在限制小豪,但實際上是在限制他,本來休息的時間就少,她更想讓他把休息時間花在家庭上。

作為局外人,我沒辦法判定誰說得對,生活在同一個屋檐下,老劉和張姐互相達成妥協(xié),在“舞萌”前大口喝水的小豪成了最自由灑脫的那個人。

展望

“‘夜驅’弟弟進化了,他現(xiàn)在一直在打‘茄子’,或許我們以后該叫他‘茄子’弟弟?”和小豪一起玩過的音游玩家在交流群里說。

“什么?我不會打‘茄子’,以后都不敢跟他拼機了?!?/p>

自從嘗試《軀樹の墓守》以來,小豪就迷上了高難度的“大歌”,紫譜打不來,就從紅譜開始練。“茄子”是歌曲《QZKago Requiem》的綽號,也屬于“大歌”之一,這首曲子紅譜的操作細節(jié)處理起來比許多紫譜曲都麻煩。

小豪只有7歲,父母帶他去玩游戲,這件事讓不少玩家心生羨慕。交流群里有玩家打趣說:“我7歲還沒有‘Maimai’,我還在玩泥巴?!北绕鹦『溃蠖鄶?shù)00后玩家小時候只能自己摸索有什么游戲玩,更不用提得到家長的支持了。

音游群內的玩家們回憶起7歲時在玩什么游戲

在我看來,小豪一家屬于典型的“80后父母家庭”,母親沒怎么接觸過游戲,甚至反對游戲,但會尊重孩子的愛好,不會干涉得太厲害;父親在《傳奇》《Dota》《魔獸世界》的熏陶下度過青年時期,往往支持孩子玩游戲,或多或少把自己作為玩家時的經(jīng)歷投影在孩子身上。他們的共同點是,不會對孩子呼三喝四,反而是細心講道理,也不會視電子游戲為洪水猛獸。

“現(xiàn)在的年輕人都是玩手游吧?‘舞萌’我之前還真不知道,這應該屬于青年文化?他才7歲,有的時候還是會怕他接觸到不好的東西?!?/p>

老劉確實老了,他也會漸漸感到害怕,怕7歲的小豪接觸到太成人、太負面的東西,畢竟現(xiàn)在互聯(lián)網(wǎng)太發(fā)達,想保護小豪也力不從心。

“只希望他能晚一點接觸到游戲中成人、黑暗的那部分內容?!崩蟿⒑臀艺f。

我問他:“多晚?”

“做父母的,當然是希望越晚越好?!?/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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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 熊冬東

二次元愛好者,也關注中小團隊和制作人故事(V:xdd648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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