該如何為“愛”定價？
在文字游戲《錯誤之事》上線10天后，開發(fā)者小笠在個人賬號上發(fā)表了一篇文章，標題叫《關于我作為獨立游戲開發(fā)者因為一張人設被迫打工還債的故事》。
這個輕小說書名一樣的標題，基本上把這件事的大概交代明白了。在這里，“人設”指的是女主角的設定圖。根據(jù)小笠的說法，這張設定圖的畫師阿荒向他開出了12000元的商用價格，如果拒絕支付，就要被收回設定圖的使用權。
小笠曾是手游行業(yè)里的一名文案策劃，去年辭去工作回到老家，全職開發(fā)獨立文字游戲。小笠和阿荒是認識了七八年的好友，兩人從2022年年中開始一起做游戲，阿荒負責畫圖，他負責程序、腳本等其余部分。但按小笠所說，整個開發(fā)期間，阿荒只為他提供了4張人設圖與表情拆分，沒有給過更多的美術資源。兩人不歡而散，互相拉黑了對方的賬號，解散了游戲制作群，甚至連吵架都是在另一個小說群里。也正是在這個群里，阿荒向他提出了12000元的報價。
小笠將《錯誤之事》的開發(fā)過程描繪成一段痛苦的經(jīng)歷。小笠的開發(fā)工作室“Coffee Studio”最開始有5個人，可實際工作幾乎全部由他一人完成。在小笠看來，除了他自己以外，工作室的其他人都不關心開發(fā)進展。因為人設引發(fā)的糾紛，小笠“恨透了這個游戲”。
“從去年整個下半年到現(xiàn)在，這部游戲讓我非?？鄲?，這種感覺就像投入了大量的熱情、時間和精力，去為討厭的公司、討厭的人做討厭的事那么惡心，我也不懂為什么要把它做完?！焙臀艺劦竭@件事時，小笠依舊很激動。“我覺得這半年多就是在坐牢，為了一個破游戲從始至終折磨自己。”
“畢竟就我一個人上心，大家都不在乎這個游戲。他們可以直接拍拍屁股走人，發(fā)現(xiàn)你真的做完了，再回頭背刺你1萬2。”
小笠告訴我，他并不知道對方為什么給人設圖開出這么高的數(shù)額?！拔也麓蟾攀切袠I(yè)壓力大，他花了1萬2報培訓班，想要回本吧?！?/p>
我們找到了故事的另一個主人公，阿荒。起初，他并不想聊這件事，但看完小笠發(fā)布的文章之后十分憤怒?！八褜λ焕难哉摱紕h了?！卑⒒母嬖V我。
阿荒講了另一個版本的故事。他說，最開始自己只想開價2000就算了，但對方一開口就問他“你要幾萬”，他便報出了1萬2的價格。“那我要少了豈不是看不起他?！?/p>
小笠最后在群里給他發(fā)了一個400塊的專屬紅包便沒了消息，阿荒十分不滿。阿荒說，他交出去的并不只是一張人設圖，而是3張不同手部動作的站姿立繪、一張不同服裝的立繪，以及十多個表情拆分。
“那張稿子我給他畫了一個月，按工時算，一個月就賺400塊，你說這算貴嗎？”
談起錢，小笠表示，開始做游戲時他就提前說明了，文字游戲不賺錢。最開始他們商量得很籠統(tǒng)，只說賺到錢之后就平分，但阿荒完成4張人設圖之后便不再給東西，像這樣以視覺為主要賣點的文字游戲不能連張插圖都沒有，小笠只能自行約稿。小笠算了一筆賬，《錯誤之事》的定價是16元，發(fā)售首周打了6折，除去Steam平臺的抽成和稅，最后到手的收入只有1000多。支付了游戲中3張插圖的費用之后，基本上所剩無幾。
在小笠的規(guī)劃里，3張劇情插圖由阿荒負責，但對方卻退出了項目。程序和UI尚可靠自學完成，插圖卻不是臨時抱佛腳能解決的問題。
如果開發(fā)團隊里沒有畫師，購買立繪、插圖等美術資源會成為一項不小的開銷。按照米畫師等正規(guī)稿件交易平臺上的價格計算，一張立繪的價格在100～2000元不等，帶場景插圖最低也要500起步——這是個人非商用稿件的價格，若是商用則會翻倍。如此估算下來，一個定價10元上下、體量2～4小時的文字游戲，如果需要3張插圖和一張立繪，會為游戲制作帶來近3000元的額外成本。這樣相對小眾的文字游戲，回本會變得更加希望渺茫。
小笠告訴我，大部分文字游戲制作組里都有畫師參與，或是有穩(wěn)定的外包渠道，但“物美價廉”的畫師往往時間有限，檔期排得很滿。小笠也試著問過一些朋友與曾經(jīng)的同事，得到的大多是委婉的拒絕。有正經(jīng)工作的美術從業(yè)者一般不會接這種約稿需求，小笠只能選擇尋找未入行的大學生。
在約稿中，小笠吃了不少苦頭。他在微信上經(jīng)朋友介紹找了幾位畫師，效果都不理想，成品與需求不符。他在手游公司里與畫師有過對接經(jīng)驗，寫過很多需求文檔，和商業(yè)畫師對接的經(jīng)歷讓他在此刻感受到巨大的落差?！拔业男枨笪臋n是按（之前）公司那邊的標準來的，少廢話多參考圖，不明確的地方才文字描述，但很多我約的畫師都對我辛苦寫的需求文檔愛看不看。”
“有些畫師要預先付押金，押金付了，他自己偷偷畫，也不反饋，催多了還有脾氣，巴不得最后按自己的意愿交稿，然后說完成了，要返稿再加錢?！毙◇颐枋鲎约菏〉募s稿經(jīng)歷，“我在微信里遇到的畫師就是這樣，最后我拿著稿子想還能不能修，就找到前同事，他說分層都亂七八糟，很難修，不如重畫。所以，等于是付押金買了根本沒用的廢稿?！?/p>
“（這些人）就和阿荒一樣?！?他最后補充說。
阿荒并不認可這些說法。在他看來，自己的所作所為有充足的理由。
“我早就說過，去年下半年和今年上半年我可能沒時間?！彼q解說。
當小笠四處尋找畫師時，阿荒正在一家線下原畫培訓班里接受集中式訓練。阿荒說，畫畫時他根本無暇看手機聊天。去年12月8日夜里，他忽然發(fā)現(xiàn)他們的游戲開發(fā)群解散了，小笠也刪了他的好友。認為自己被“卸磨殺驢”，他滿腔怒氣，誓要向小笠討個說法，然后就發(fā)生了“要價1萬2”那一幕。
阿荒說，他原本并不打算要這么多錢，他倆最大的問題也不在報酬上，真正讓他感到惱火的是小笠的態(tài)度。解散工作室，拉黑自己，什么意思？難道自己之前的付出都打了水漂？小笠的解釋是，他已經(jīng)在工作室群聊里說明了原因：對剩下幾個人不參與項目感到不滿，決定自己單干。他在群里發(fā)了個紅包，等到9點就把群解散了。阿荒不能接受這個解釋：“我畫畫學習的時候根本沒看到消息，一點開QQ群都沒了。”
“薪酬這話好說，你明說我能力不行，我也可以讓步退出項目?，F(xiàn)在是一句話不說刪我，游戲里還用我的稿子。完事了，吵完架還出去掛我。”
阿荒想都沒想，就決定收回立繪的使用權，拒絕為對方“打白工”，小笠則無論如何都無法接受這個結果：“把這個人設撕掉，等于讓我半年的劇本、代碼、剪的音效、約的插圖全部作廢，你知道嗎？你想要幾萬，你說。”
阿荒說：“商用1萬2?！?/p>
小笠在群里發(fā)了400元專屬紅包，寫下一長段話控訴阿荒的隨性、不負責，以及自己遇人不淑，表示“就此兩清”。阿荒認為400元太低，但也沒有繼續(xù)追問。他想，就當400了結了這段“孽緣”。
阿荒沒想到，這件事會被對方寫成文章，發(fā)布在公開平臺上?！拔耶敃r就不該跟他合作，沒有報酬就算了，甚至還要被掛，被人戳脊梁骨還不知道有這回事。”
他們在另外的小說群里又吵了一次，爭論當初誰對誰錯，到最后也沒有一個定論。
矛盾是在“1萬2事件”的前兩天產(chǎn)生的。
那天阿荒還在培訓班里上課，小笠給他發(fā)消息，讓他幫忙看看新約到的插圖如何，給他提供一點意見。阿荒說，自己當時疲于練習，沒能及時回復消息，問能不能周日再看?！八亲屛耶斕炜?，然后就說我根本不在乎這個項目，也不幫忙，只有他一個人在努力讓項目變好。”阿荒當天沒能看見這些消息，第二天看見了，便與小笠吵了起來。
“根本不是合伙關系，就像是員工和上司一樣?！?/p>
在阿荒眼里，小笠做游戲根本沒在乎過他和其他人的意見。一開始他們還會在群里提出建議，屢屢被小笠無視后便不再吱聲了。插圖上的矛盾也是如此。畫第一張插圖時，阿荒交了幾個版本的草圖，小笠都不滿意，插圖的進度就此擱置了下來。
阿荒承諾，等自己培訓完，繪畫水平增長了，明年再完成剩下的插圖。但小笠覺得不可能因為這件事擱置開發(fā)進度，他決定自掏腰包約稿，阿荒對此也沒什么意見。
小笠對阿荒的第一張插圖意見很大。小笠說，他在需求文檔里寫清楚了構圖，也給定了橫版的分辨率需求，阿荒磨蹭了一個月卻發(fā)來一張豎版構圖的，女主角幾乎占據(jù)了整個畫面，這意味著他很難在游戲里完整展示這張插圖，也很難繼續(xù)剪裁。小笠說：“我只能沉住氣，假裝問題不大，但他又說要去培訓，不畫了，把這個爛攤子丟給我?！?/p>
小笠在約稿失敗數(shù)次之后，總算找到一位“還算靠譜”的前同事，3張插圖也都交給了前同事負責。在這段時間里，每當約稿的插圖有了進度，小笠還是會找阿荒讓他看看，提點意見。阿荒對此頗有微詞：“每次他來找我，我都會認真回應，提出有問題的地方，有時我覺得畫得不錯，沒什么問題，可我覺得沒問題的插圖都被他否決了，一問就是畫風不合適?！?/p>
到最后，阿荒也不愿意發(fā)表意見了?！拔矣X得我說什么都沒有用，就由他了唄，他又不滿意，要我們提意見。太形式?！?/p>
至于小笠為什么要一直詢問他的意見，阿荒說，他也不明白。
小笠認為自己對阿荒毫無保留。在游戲制作之前，他就把預先寫好的腳本劇情全部分享給了阿荒，看到反響不錯，他才決定開始這個項目。當初攬下“美術以外的工作”時，他也沒想到從零開始學習游戲制作會如此吃力。
在各類文字游戲引擎中，小笠選擇了Renpy。這個引擎容易上手，最重要的是能滿足他想要的演出效果，但引擎使用者大多是英語用戶，能找到的中文教程不多，他只能生啃外文文檔。遇見了讓游戲崩潰的Bug，只能用最笨的方法窮舉：將出問題的代碼一段段復制到另一個新項目文件里，看復制到哪一段時出了錯。
UI和音樂當然也都由他負責。網(wǎng)上的確有不少免費音樂素材可以使用，但不一定能對上劇情的需求，就只能自行編曲。小笠學過一段時間的吉他，懂一點音節(jié)與和弦，但在樂理方面基本還是個門外漢。聽多了同一段旋律，他的耳朵很容易變得無法分辨曲調(diào)好壞。
當然，最讓他痛苦的還是美術。第一次在微信上約稿不太順利，對方在草圖階段很少與他溝通，最后交付的圖和需求差得很大，稿子最后沒用上，他只付了200的定金。第二次找了另一個畫師，原本約定好兩張圖總價800，交出的圖依舊不符合需求。最后找到前同事，才遇見了一個愿意在草圖階段反復溝通，并認真完成構圖需求的畫師。游戲原本計劃12月上線，突如其來的矛盾和疫情打亂了小笠的計劃，他和前同事接連陽性。“下不了床，開不了電腦，還要對美術進度?！?/p>
即便遭遇挫折，小笠依舊認為當初離開手游公司的決定是正確的。相比起塑造討人喜歡的角色，他更想獨自寫一個完整的故事。剛離開公司時，他想做的是一部更長的末世機甲科幻美少女題材文字游戲。腳本已經(jīng)寫好，但涉及的角色、機甲設計太多，工程量太大，他才決定先從簡單的短篇作品開始，也就是這一部《錯誤之事》。
阿荒和小笠的想法不太一樣。
“他或許不在意他剩下的人生，我才剛剛畢業(yè)，我在乎我的未來?！卑⒒恼f。
2022年7月，《錯誤之事》制作開始時，阿荒剛從動漫設計專業(yè)畢業(yè)。他想去游戲公司當美術，但覺得自己的水平和積累還遠遠不夠格。他反問我：“你覺得我那個水平，哪個公司會要我？”兩次實習的項目經(jīng)歷都與游戲公司沒有關聯(lián)，學校里老師教的內(nèi)容跟不上就業(yè)需求，在家待業(yè)的阿荒決定花錢再去報個培訓班，增進自己的水平。
阿荒報的是線下實體班，學費、食宿加在一起要三四萬。每天的安排是白天自己畫圖，畫完了給老師修改，自己再深入細化。培訓班里師資少，學生多，畫好的圖交給老師批改需要排隊，每天一兩點回家是常有的事。
培訓班里，阿荒從8月一直待到1月。疫情爆發(fā)那段時間，他也在培訓班宿舍里度過?！瓣柫说臅r候太難受了，差點死在那里。”但他只休息了4天就繼續(xù)回去畫畫了，老師也基本全部中招，他只能自己硬著頭皮改圖?！懊刻於荚跓X?！?/p>
培訓班結束后，阿荒仍未拿到游戲公司的Offer。同期的朋友里有一些已經(jīng)找到工作，但他沒仔細問找的是什么。當我問培訓班是否會提供內(nèi)推資格時，他看起來還是不太自信：“內(nèi)推也要看畫得怎么樣?！?/p>
他告訴我：“沒辦法，美術行業(yè)太卷了，卷得離譜?！?/p>
距離《錯誤之事》發(fā)售已經(jīng)過去了一個月，Steam上的評價為“褒貶不一”，17個評測中58%為好評。
玩家對游戲的抱怨主要集中于游戲里走錯路線就會刪存檔的設計，以及過于個人化的敘事風格。小笠告訴我，刪存檔是為了實現(xiàn)隱藏結局而不得已做出的處理。由于技術有限，他只能通過這種方式讓玩家重來一遍，達成隱藏結局的觸發(fā)條件。他也意識到自己的做法欠妥，在發(fā)售后的幾天為游戲增加了跳過劇情的功能。
游戲帶來的收入剛好夠支付在前同事那里約稿的稿費，外加發(fā)給阿荒的400元，但如果算上幾次約稿失敗的定金，就已經(jīng)超出了預算。至于投入的時間與精力，兩人因游戲而產(chǎn)生的沖突、遭受的磨難，還有七八年的友情，這些就難以用金錢衡量。
小笠告訴我，他也曾向往過日本的同人社團文化。一群志同道合的人聚在一起，為了自我表達而進行創(chuàng)作活動，這是一種理想化的共同創(chuàng)作模式。但當這種創(chuàng)作模式逐漸走向商業(yè)化，友誼與承諾無法代替合同，開發(fā)者不得不面對工期、質(zhì)量上的風險。對小笠而言，他的信任最后化為了一筆1萬2的糊涂賬，成了一段他不愿再次提起的經(jīng)歷。
當我問起為什么決定一起做游戲時，兩個人的回答都很含糊。
小笠說，他們認識了幾年，看對方有這個意愿，才決定一起做開發(fā)的，但他“遠遠低估了工作量和對方輕浮的態(tài)度”。
阿荒的說法不太一樣。他說，是因為讀高三時和小笠有了做游戲的約定。一起開發(fā)不是為了練手或充實作品集，只是為了完成當初的承諾。至于當初為什么答應了這件事，他說，可能是因為玩得不錯吧，但具體的原因，他已經(jīng)忘了。
在群里又吵了一架之后，兩人再次斷了聯(lián)系。
小笠還打算繼續(xù)做文字游戲，只不過下一部他不想與人合伙了。美術依舊是個難題，他打算妥協(xié)，試試AI這條路。他在那篇文章的最后說：“下一部說不定會比這部更簡陋吧……無論如何我都要把下一部做出來，利用好這次的經(jīng)驗和這次吃的虧，我也想要做出比這部更有趣的游戲?！?/p>
阿荒對自己的未來并沒有特別明確的打算。目前他還沒有投簡歷，也并不著急，正在畫一位客戶的私單。我問他未來的職業(yè)規(guī)劃，他過了一會兒才回復。
“沒有。”他說，“只是想畫畫?！?/p>
（應受訪者要求，文中阿荒、小笠為化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