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一個想法……”
“現(xiàn)代人對于手機的依賴性越來越強，導致了很多由沉迷玩手機引起的問題的產生，比如開車間隙或過馬路玩手機容易造成交通事故，親朋好友相聚大家都在玩手機容易造成親情友情的淡漠，玩手機時間過長容易造成視力衰退、影響休息等?！?/p>
這一段誠懇質樸，卻略帶時代感的評論并非來自尋常報道，而是出自一份專業(yè)文件——發(fā)明專利申請。最近這些日子里，我已經查閱到了許多類似的評論，或長或短，相似的背景概述幾乎出現(xiàn)在每一個旨在解決防沉迷問題的發(fā)明專利上——這一類的專利申請在國家知識產權局的公開數(shù)據(jù)庫里可以查到近200個。
這些發(fā)明將關注的焦點從電子游戲擴大到整個電子產品沉迷的問題上，從各種角度提出了自己的解決思路。概括來說，專利們提出的方案各異；打個比喻的話，遠超“八仙過海”。其中既有常規(guī)的思路：游泳過海、水上飄過海，或者干脆飛過海面；也不乏違背直覺的思路，比如先自殺，然后在對岸復活。
雖然方式各異，不過這些發(fā)明有個共同點：在“是否有效”上非?？梢?。準確點說，它們基本上都沒什么用，也沒有在商業(yè)上取得過什么成果。但是，這一現(xiàn)實完全不能掩蓋發(fā)明中充斥的奇思妙想！如果你了解了這些想法，就很難抑制想要與人分享的心情，這才有了你正在讀到的這篇文章。
需要注意的是，我們不是在隨意評價那些人們在剎那間迸發(fā)出的隨意想法。這篇文章中提到的“發(fā)明”都非常嚴謹，全部都申請過國家發(fā)明專利，我也將列出它們具體的申請公布號，以供有興趣的讀者能在國家知識產權局官網查詢并下載到這些發(fā)明專利的申請文件——一篇篇動輒萬字的文件詳細說明了發(fā)明的背景、原理、具體實現(xiàn)方式，以及在法律上最重要的權利要求。
“到底要多少錢，你才愿意離開我女兒？”我們曾在有些年代的劇集中看到過這樣的狗血橋段。臺詞雖然狗血，思路卻有幾分正確：孩子總是不好勸，徹底鬧掰也不太合適，不如想辦法勸勸戀愛對象。
對沉迷手機的兒童來說，道理一樣，解決方案或許也一樣：孩子不好勸，不如勸手機。
也許是秉持這樣的理念，專利“CN 111901465 A”提出了它的構想：首先，我們制作一輛小車，然后把手機放在小車上，孩子可以正常使用；一旦到了需要防沉迷的時候，小車就會（或許像RGB光污染那樣）發(fā)光以起到提醒作用，必要的時刻，還可以調用手機App，自動息屏；最重要的是，在真正必要的時刻，小車還會帶著手機跑掉。
專利的摘要部分介紹了小車的意義：“通過向增加無意識玩手機的行為增加阻力，促進使用者養(yǎng)成高效合理的手機使用習慣?！?/p>
同樣在摘要里，小車的靈魂功能也非常精妙地被概括為“挾機逃跑”。我特別喜歡這個說法，它的前半部分“挾機”體現(xiàn)出了小車與手機的綁架關系，而后半部分“逃跑”則顯現(xiàn)出了機器迫切想要遠離人的主觀意愿。
自從移動設備誕生以來，散熱就是令無數(shù)硬件工程師頭疼的難題。導熱管、風冷、水冷，甚至是液氮，人們想盡辦法，就是為了把溫度壓低幾度。
“CN 107046589 A”卻因勢利導，利用手機的發(fā)熱現(xiàn)象來“防沉迷”，意圖反敗為勝。
簡單來說，“CN 107046589 A”專利描述的是一款手機殼。這款手機殼的背面填充了“遇熱易分解的一水合氨”，當手機因為長時間使用而發(fā)熱時，“一水合氨分解放出氣體”，進而讓手機殼的形狀改變，達到“讓人因有不適感而暫停對手機的使用”的目標。
如果你好奇什么樣的“不適”竟能迫使一個人放下手機，專利的“具體實施方式”給出了答案。手機外殼的部分地方因“NH3·H2O===NH3+H2O（可逆）”的作用而膨脹，并“形成一種針尖狀表層”。
通俗地說，夠熱的時候，手機就扎手了。
由于專利并不提供實物圖片，我們很難了解到這里的扎手是“有一點兒扎”，還是“鮮血淋漓地扎”，這或許是生產環(huán)節(jié)需要注意的問題。
我還有一些困惑。從原理來看，外殼扎針的條件是受熱，那么散熱較好的手機是否就不能達成目標？此外，在夏天的戶外，揣在兜里的手機是否會在待機的情況下就扎腿了呢？
戒斷反應常常出現(xiàn)在煙、酒、毒、藥幾個領域下，那么禁用電子設備是否也有戒斷反應呢？“CN 107896268 A”給出的答案是：有。針對這一點，它操心的主要問題是，不能玩手機的人太焦慮了怎么辦，并給出了解決方案。
這份專利申請中提到的“手機防沉迷裝置”外觀酷似手機，只不過沒有任何電路設備，只有面板上的數(shù)個凹槽與滾柱。只靠猜的話，滾柱的主要作用是……滾著玩兒？這到底和“防沉迷”有什么關系呢？原來，專利申請者認為，這些滾柱可以“模擬手機觸摸狀態(tài)”，從而“有效避免沉迷于手機”，并且“幫助人們在一定程度上擺脫手機的控制”。
從“人們觸摸滾柱”到“有效幫助……”的邏輯有些跳躍，初看時我不能理解。想了很久，事情應該是這樣的：人們常說“刷手機”，不停地戳著屏幕，這或許暗示了人們的需求就是“手總得干點啥，不能?！?，于是“CN 107896268 A”提出，只要讓人們刷別的東西，他們就不用刷手機了。
這個裝置……也不能說完全沒有道理，就像是戒煙時瘋狂嚼口香糖、戒酒時痛飲可樂，一個正在戒網癮的人，手上總得玩點什么才好。只是，從這個意義上來講，樂高或指尖陀螺似乎是更具代表性的“防沉迷裝置”。
“CN 107025562 A”是少數(shù)宣稱“本發(fā)明無需圖解”，用全文字描述就能說清的專利。這項發(fā)明很正常，或許有點過于平常了。它提出的點子很簡單，一句話概括：在游戲中加入圖文廣告。
不尋常的地方在于，它宣稱自己是一項“網絡游戲防沉迷的方法發(fā)明”，這有些令人費解。我閱讀、思考良久，大致梳理出了申請者的邏輯。
首先，發(fā)明存在的背景是“電子商務和網絡游戲毫無關聯(lián)的局面”，這讓玩家只是“單獨的沉迷于游戲”。但是，如果按照專利提供的方法，在游戲中加入大量的廣告，就能讓“網商式玩家達到游戲生意兩不誤的目的”。
也就是說，比起此前純粹地沉迷，現(xiàn)在玩家玩游戲就是在上班。這自然解決了沉迷問題。
專利申請中，申請人展示了這項專利的短期目標：“讓那些無業(yè)青年在瘋狂地游戲時，也有生存空間，不白浪費時光，搞活游戲經濟和網商經濟，帶動一種自由就業(yè)?！备L遠地看，這項發(fā)明還另有愿景：“去各國吸引海外投資者，把各國玩家拉進這樣的特色游戲，再利用游戲中的虛擬物品，積壓外幣，增強國家經濟！將給國家?guī)砭薮蟮慕洕??！?/p>
比起此前介紹的發(fā)明，“CN 110244836 A”要嚴肅得多。這項由廣東工業(yè)大學提交的專利全名為“一種通過P300腦波分析篩選游戲防沉迷警示色的方法”。
概括來說，這個辦法是通過實驗，測試受試者面對各種顏色的不適感，進而篩選出特定的顏色，也就是“防沉迷警示色”。特定顏色應用于“增加App警戒色刺激功能”的設計，增加用戶過長時間進行手機游戲時的不適感，從而停止或減少游戲。
極具科幻元素的是，這一顏色是通過腦波分析來確定的——在一些科幻作品中，大腦掃描通常都被想象為了解個體想法的終極手段。不過，這一實驗的應用還十分粗淺，僅僅分析的是受試者面對各種顏色的不適感。
應該說，這項專利有其明確的應用場景，不算是“無用發(fā)明”。不過，這一專利在應用上仍可能存在各類問題。最核心的問題在于，是否應該使用它——通過對用戶造成不適體驗的方式，能否達成防沉迷效果尚缺乏證據(jù)支持。假如用戶（像人們加班時那樣）選擇忽視不適感繼續(xù)游玩，這一方案可能就無法做到“讓用戶不沉迷”，而只會損害人們的生理健康。
此外，這一專利的權利要求也很難實現(xiàn)。在權利要求書中，發(fā)明者要求保護“基于特定實驗篩選防沉迷警示色的方法”，但在應用時，廠商只需要知道特定的色彩就足夠，在實際的場景中，專利的所有者很難就其他產品中使用了某個色彩而主張自己的權利。
最后，我們必須要提一提那些最常見，也是最無趣的發(fā)明們。對待防沉迷，最直接的思路自然是“不讓用”，因此，絕大多數(shù)的發(fā)明，都圍繞“如何不讓用”進行。
粗略估計，半數(shù)的“防沉迷”發(fā)明都屬此類。它們缺乏上述產品的靈光一現(xiàn)，原理和方法大多較為單一，基本遵循“檢測—關閉或提醒”的邏輯。我簡單挑幾個稍微有趣一點的專利描述一下。
“CN 107145250 A”的發(fā)明是一種帶有硬件計數(shù)器的鼠標，通過點擊數(shù)來界定是否需要休息，一旦點擊數(shù)到了設定值，就會關閉鼠標，“強制用戶休息”。除去讓用戶休息的目的外，還能起到“保護鼠標不受損壞”的作用，但它對用電腦看電視劇、不怎么動鼠標的用戶可能就沒什么效果了。
同樣是在鼠標上下工夫，“CN 110488344 A”可以適配任何鼠標。這個形似捕鼠器的盒子集成了一系列的檢測裝置，可以檢測座位上是否有人、是否有人在操作鼠標，并在恰當?shù)臅r候讓鼠標斷電。它有堪稱繁瑣的安裝步驟，以及對比實際功能來說過多的組件，實現(xiàn)的目標卻很簡單——定時關閉你的鼠標。
比起鼠標，“CN 104777914 A”選擇從鍵盤著手，據(jù)說能“區(qū)分學習和游戲的使用”，進而讓這個鍵盤成為只能學習無法打游戲的鍵盤。不過，專利申請中只說“用處理器分析”來確定使用者有沒有在學習，我很好奇這種識別功能的準確度有多少。
在發(fā)明的“有益效果”一欄，“CN 104777914 A”注明了它更廣闊的應用場景：“可避免陌生人想查看電腦又無法直接拒絕的尷尬?！?/p>
作為一家游戲媒體，在文章的結尾處有必要重申一下我們的立場。我們從不反對“防沉迷”，無論對象是電子游戲還是其他任何東西。相反，我們認為，適度與節(jié)制對生活中的一切事物來說都是必要的，這應該是常識。此前我們關于未成年人與游戲防沉迷的許多報道里也早就聊過這些了。
在這里，我們的疑惑主要是，這些發(fā)明真的能達到效果嗎？或者說，我們真的需要這樣不同尋常的方法來達成目的嗎？
在我看來，這些發(fā)明里充滿了某種自我掙扎?！拔业氖植皇芸刂屏?，它不肯放下手機！”一個人可能會在凌晨2點躺在床上如此自言自語，他只能絕望地用自己的左手去拽拿著手機不肯放下的右手，卻拽不動。在這種時候，想辦法借助外力，讓手機自己逃跑或許真是個不錯的思路。但如果沉迷者不肯應用這些工具又該怎么辦呢？
在自制力之外，針對孩子的教育功能也是這些發(fā)明所看重的。許多發(fā)明都在背景介紹中指出了青少年沉迷的嚴重危害，并在產品內提供了類似于“兒童鎖”“家長功能”這樣的管理功能。以某種形式幫助孩子，這當然是必要的，但有沒有比“讓手機自己逃跑”“手機發(fā)熱就扎手”“把鼠標鎖起來”更有效、靠譜的方式呢？
答案當然是有的，但它們也許不總是好的。我本來想在結尾再嘲笑一番這些發(fā)明的“無用”，可我想起了人們面對“防沉迷”最常采用的方式：在最常見的場合下，大人如何對待犯錯的孩子呢？比起訓斥打罵，這些“無用發(fā)明”要顯得溫柔許多。
這是某種笨拙的溫柔。相比毫不講理的禁絕、出問題即嚴懲的解決思路，這些發(fā)明至少允許“有條件地使用”，同時明確設定了停止的邊界。從這一點上來說，它們承認了大家都是人，有需求，也會軟弱，一些時候或許無法自制。這時，深陷困境的人們的確需要一點外在的幫助——如果這些幫助能夠再聰明一些，那就更好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