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電子游戲、電子競技可以幫助更多的殘疾年輕人追夢,那么桌游自然也能成為更多殘疾人、老年人收獲平等、追求快樂的方式。
《UNO》(中譯《優(yōu)諾》)是一款基于數字和顏色展開規(guī)則的紙牌游戲,因玩家打出倒數第二張牌時必須喊出“Uno”而得名。這款由美國人梅爾·羅賓斯(Merle Robbins)于1971年發(fā)明的游戲,在50年里經歷規(guī)則變化與版權更替,如今已成為世界最為知名的桌游之一,銷量過億。
為了紀念《UNO》50周年,發(fā)行商美泰(Mattel)計劃舉辦一場世界錦標賽。作為世界錦標賽的一部分,《UNO》2021中國大獎賽在今年3月開賽,優(yōu)勝者將在11月與全球強手一起,爭奪世界冠軍和不菲的獎金。
3月25日,《UNO》2021中國大獎賽北京賽區(qū),迎來了一群特殊的選手。
下午1點半,我到達望京街道溫馨家園時,陳旻鷺已經等待多時。她帶我走進賽場,選手們4人一組,分坐在七八張桌子旁,一名身穿藍色志愿者背心的工作人員正在講解比賽中的“質疑”規(guī)則。
選手們聽得聚精會神。粗略看去,都是普通的桌游愛好者,唯一引人注目的是,他們中絕大多數的年齡都在40歲以上,不少人頭發(fā)花白。考慮到當天是工作日,這看起來也頗為合理。
規(guī)則講解完畢,比賽準時開始。先前略顯拘謹的選手們立刻變得活躍起來,每個人都聚精會神地看著自己手里和對手打出的牌,唯恐錯過勝機。這時我才注意到,一些選手的動作與其他人明顯不同——有的把手牌湊到眼前,同桌人每打出一張牌,都向他大聲提醒;有的用手勢指出牌上的花色;有的打到激動處,一揮手,碰倒了桌邊的拐杖。
“這里的選手都是殘疾人?!标悤F鷺對我說。
陳旻鷺是桌游平臺“集石桌游”創(chuàng)始人,平時與國內外許多桌游開發(fā)商、發(fā)行商有合作。這次《UNO》中國大獎賽,集石也是主辦方之一。她說,北京賽區(qū)第一場,選擇在望京溫馨家園組織殘疾人選手參賽,是多方合作、精心安排的。
對于一般人來說,溫馨家園這個名字或許有些陌生。實際上,“溫馨家園”是國內面向殘疾人的基層服務中心。根據北京市殘聯2020年一項統計數據顯示,目前北京有520多個溫馨家園,分散在各個社區(qū)、街道,年服務殘疾人200余萬次。
其中,望京街道溫馨家園是十分特殊的一個。望京街道殘聯理事長王宏偉告訴我,兩年前,殘聯與陳旻鷺她們的平臺合作,在這里辦過一場桌游比賽。此后一直有桌游公司、志愿者不斷捐贈游戲。為了讓這些游戲不閑置,他們成立了“全國第一家”專為殘疾人服務的桌游圖書館。“只要有殘疾證,就可以來這里玩桌游,還可以把桌游借回家?!蓖鹾陚フf。
溫馨家園桌游圖書館對殘疾人不設門檻。2011年5月,國家標準化管理委員會、民政部、殘聯發(fā)布《殘疾人殘疾分類和分級》,將我國殘疾人分為視力殘疾、聽力殘疾、言語殘疾、肢體殘疾、智力殘疾、精神殘疾、多重殘疾等幾類??紤]到不同類型殘疾人的需求,溫馨家園桌游圖書館會為他們選擇合適的游戲,或是適當更改已有游戲的規(guī)則,讓更多人參與其中。
與其他類型相比,讓視力殘疾人群加入游戲的難度更大。桌游圖書館的做法是,一方面盡量收集盲文游戲,另一方面主動與桌游公司聯系,讓他們在一些規(guī)則簡單、適合大眾的游戲里加入盲文。
“這只是最基礎的?!蓖鹾陚フf,“就拿《UNO》來說,雖然牌面上印了盲文,殘疾人能摸到自己的牌,但他們還是不知道其他人出了什么牌。這種情況下,要么需要志愿者幫忙報牌,要么需要專門設置一個出牌區(qū),讓大家都來摸。”但這些仍然不是最佳解決辦法,她們還在尋找其他途徑。
盡管仍有不便,《UNO》卻已經是最適合殘疾人群廣泛加入的桌游之一。它的規(guī)則簡單、玩家人數彈性大,還有針對性地做了盲文牌、色盲專用牌等等設計。從這個角度說,望京溫馨家園與《UNO》2021中國大獎賽的合作,是雙向選擇的結果。
提起組織殘疾人桌游比賽的初衷,王宏偉說起了一個“老生常談”的話題:“我們的目標仍然是促進殘疾人的互融,讓殘疾人突破小圈子,和其他群體更多溝通融合?!彼X得,在這個層面上,游戲有著更純粹的形式和更平等的氛圍?!叭绻瞧渌顒?,很多人也許會當成一種任務,但游戲不一樣。游戲面前,人人平等,收獲的是純粹的快樂。”
主辦方也努力讓比賽變得“不那么像比賽”。根據規(guī)定,整場比賽只有前兩名可以獲得獎品并晉級,但志愿者們自費給所有參賽者都準備了禮品。讓他們自然而然地感覺到,只要走出家門,來參加比賽,就是一種積極的體驗。
幾十位參賽選手里,云姐是最引人矚目的。她開朗、熱情、時尚,總能成為人群中的焦點。
“我其實是來當‘托兒’的?!痹平阈χ鴮ξ艺f。
云姐是個大忙人,“簡歷能寫3頁A4紙”,北京電視臺美食地圖特別嘉賓、市殘聯“七大”代表、望京街道殘聯副主席、學前教育機構負責人……每個頭銜都承擔著不小的責任。僅憑外表,很難相信她有如此多的熱情和能量。
云姐自小視力就不太好,但在40歲之前,她一直以為自己是高度近視。后來去醫(yī)院檢查,才發(fā)現自己左眼僅有光感,右眼視力也不佳——這已經達到了4級殘疾標準。她因此辦理了殘疾證。
云姐告訴我,辦了(殘疾)證之后,她的生活沒有太多變化,但心理變化“非常大”。她以前一直在各種“助殘項目”當志愿者,覺得自己是在“積極幫助別人”;有了殘疾人這個身份認同之后,“幫助別人”變成了“幫助自己”。
“對于殘疾人來說,我們不需要憐憫的眼神,也不需要廉價的愛心。”這也是許多殘疾人在面對“幫助”時的普遍想法。云姐說,隨著社會發(fā)展,對殘疾人的主動歧視在減少,但被動歧視仍然廣泛存在——不少人覺得殘疾人群和自己不一樣,“我能做的你做不了,我能玩的你玩不了,我就理所當然地不和你交流”。這正是雙方缺乏溝通、缺乏分享的結果。
比起生活條件,云姐更關心殘疾人心理上的變化。如果有什么新渠道能讓他們更平等、更順暢地融入社會,她都愿意去嘗試。
桌游也是其中之一。云姐接觸桌游的時間不長,但已經發(fā)現了桌游最大的優(yōu)點——“玩桌游是一種樂趣,同時,教別人玩也是一種樂趣。我學會了,再教別人,對方也學會了,我獲得的快樂絲毫不比玩游戲少。”
在這個過程中,“成就感”是殘疾人們最寶貴的收獲。云姐舉了個美食圈的例子:一次活動中,她曾教一個殘疾小伙子學做一道雞翅。再見面時,小伙子興奮地對她說,自從學會了做雞翅,全家對他的態(tài)度從一個需要幫助、關懷的對象,變成了平等的、互相分享快樂的成員?!坝螒蛞彩峭瑯拥牡览??!痹平阏f,“尤其是那些輕度智力殘疾的人,他們日常生活其實沒有太大問題,但周圍的人往往會給他們定性,認為他們什么都不會。如果他們可以和普通人一起順暢地玩桌游,不光他們自己能收獲快樂和認同,也會讓其他人對他們更加認可。”
在桌游之外,云姐還有許多圈子:圍棋、美食、教育、志愿者……作為活動組織者,她深知“細水長流”的重要性,涉及到殘疾人、老年人、少數群體,只有可復制、可延續(xù)、可成長的活動,才能保證長期有效。
她已經開始把桌游活動從望京溫馨家園,逐漸推廣到更多為殘疾人、老年人、少數群體服務的地方。比賽現場,她找來了一位在豐臺區(qū)負責養(yǎng)老工作的朋友,學習哪些游戲適合老年人參與。在這之前,她主持的《強國夢》《垃圾分類》桌游局隨著朋友圈輻射到北京各個街道、區(qū)縣,不少人開始關注桌游在養(yǎng)老、殘疾人服務方面的作用。
我問云姐,這樣的工作是不是只有像她一樣熱情、感染力強、讓人們有共鳴的組織者才能做到。她想了想,回答:“所以我是來當‘托兒’的,我想托著他們向前走?!?/p>
比賽結束,冠亞軍也有了歸屬。冠軍蔣哥是肢體殘疾,亞軍劉老師則是年齡最大的選手,視力殘疾的她已經70歲了。他們將代表望京街道溫馨家園桌游圖書館參加《UNO》世界錦標賽中國區(qū)北京城市賽。云姐以微弱的差距,獲得第4名。
云姐對這個成績相當滿意?!安钜稽c兒我就是第3了?!钡?名是她的朋友。她指著身后的一幢居民樓說:“他就住這個樓,是因為我邀請他,他才來參加比賽的?!睋f,第3名只來溫馨家園玩過3次,“第1次學習規(guī)則,第2次熟悉對戰(zhàn),第3次正式比賽,然后就得了第3名。”提起這件事,云姐的語氣頗為自豪。
關于比賽,云姐與王宏偉、陳旻鷺有著共同的理解——比起勝負,互融、溝通與樂趣更加重要。比賽和活動帶給他們的,除了認同,還有愿意敞開心扉的勇氣?!皩τ谠S多殘疾人來說,走出家門,走到我們面前,已經是一件很有勇氣的事,他們克服了旁人的歧視,克服了自己的心理障礙,這就已經很難得了。”云姐說,等到疫情進一步緩解之后,她們還會加大力度,在公園、商場等公共場合推廣桌游活動,鼓勵殘疾人們拿出更多的勇氣與自信,走出家門,收獲游戲的樂趣。
在越來越多的關注之下,“殘疾人”與“游戲”的關系似乎也越來越密切。
我曾經采訪過為孤獨癥孩子們開發(fā)游戲的制作者們,也與參加電競比賽的聽障選手們聊過天——在這個意義上,假如電子游戲、電子競技可以幫助更多的殘疾年輕人追夢,那么更加廣義的“游戲”自然也能成為殘疾人、老年人收獲平等、追求快樂的方式。
(文中云姐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