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能很多人不知道，他們在游戲里的“妹妹”，其實是個“30后”老軍人。如今，她拿起筆，回憶當年在《美麗世界》里的過往。
《美麗世界》（N-age）是一款由韓國eSofnet公司開發(fā)、清華同方代理運營的網(wǎng)絡(luò)游戲。2003年開服，2009年停運，2017年重新上線。前有“傳奇”，后有“魔獸”，《美麗世界》在本世紀初的網(wǎng)游浪潮里不算出眾，卻也憑借全3D畫面、低配置需求和豐富社交，成為許多玩家的回憶。
清水從2003年開始玩《美麗世界》，那一年她69歲。
我認識清水，源于今日頭條游戲頻道的“金石計劃”。那是一個面向今日頭條用戶的懷舊征文企劃，希望老玩家們分享距今15年以上的游戲回憶。征文第六期，清水的文章《懷念清華同方的網(wǎng)游〈美麗世界〉》獲得了三等獎，讀者們知道了這位87歲的老玩家。
與其他投稿大多著眼于挖掘游戲設(shè)計、開發(fā)者、背景故事不同，清水以娓娓道來的筆法，描述了她在《美麗世界》中的7年，沒有華麗辭藻，卻生動真誠，頗有種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的味道。
之所以會去玩《美麗世界》，清水說，一開始是兒子推薦給她的——2003年6月，當時她還在玩《傳奇》，因為“不喜歡殺人”，一直玩得不太順心。后來兒子發(fā)現(xiàn)《美麗世界》正在內(nèi)測，就帶著她一起注冊了賬號。
在清水的印象里，《美麗世界》“只打怪，不打人”，非常適合她的口味。“我發(fā)現(xiàn)女槍手颯爽英姿好漂亮，就放棄了原來的格斗號，從頭開始，練了一個槍手，起名小草?！彼x擇槍手的原因，也是希望可以和其他玩家互相幫助——“槍手不但可以給自己加攻、防、速，還可以給隊友和其他所有人加攻、防、速，所以是香餑餑，總會有人邀請組你。槍手無須親自打怪，只要幫隊友加加，就可以坐在那里吸經(jīng)驗了?！?/p>
那個年代的網(wǎng)游，社交也是不可或缺的一環(huán)。清水很快加入了服務(wù)器里最大的公會。公會成員大多是高中生、大學(xué)生，在他們心目中，女槍手小草是個剛上大一的美院學(xué)生，善良漂亮，熱情真誠，上至公會會長，下至普通會員，都喜歡拿她當妹妹。
聊到這里，清水顯得有些顧慮，甚至不太愿意提起太多細節(jié)：“游戲不是實名的，但很多東西我也沒法寫進文章里，當年一起玩的人要是看見了，知道他們這個妹妹比奶奶年紀還大，心里會受傷的?！?/p>
就算把她的經(jīng)歷放在公會朋友們面前，他們也未必會相信——17年前，誰能想到自己在游戲里親親熱熱的妹妹，竟是一位古稀老人？然而實際上，這位“妹妹”真的是個“30后”，當過兵，剿過匪，上過山，下過鄉(xiāng)。
清水的故鄉(xiāng)在杭州。時至今日，她仍能回憶起小時候為共產(chǎn)黨做地下交通員的情景?！拔沂龤q的時候，在杭州馮氏女子中學(xué)上學(xué)，當時井亭橋上有個三毛棒冰店——三毛就是《三毛流浪記》里那個三毛——是地下黨的一個聯(lián)絡(luò)點。我去買棒冰，賣棒冰的人會把聯(lián)絡(luò)條子給我，我從井亭橋一直走到環(huán)城東路，浙大的老校舍就在那邊。到了浙大，我去學(xué)生宿舍找表哥，表哥不是地下黨員，但他同宿舍的人是。我問他們‘表哥去哪里了’，他們答‘去圖書館了’。我就把條子留給他們，再去圖書館找表哥?！?/p>
后來，她們一家與地下黨關(guān)系愈發(fā)密切。浙大地下黨進步刊物的印刷機，就藏在她和妹妹的臥室里。
1951年，清水考上軍政干部學(xué)校，畢業(yè)后被分配到某軍級司令部當打字員，跟隨部隊在甘南藏區(qū)剿匪。當時，剿匪部隊每一份偵察報告、作戰(zhàn)命令，都要經(jīng)過她的手，緊張程度可想而知。藏區(qū)不少人名、地名十分拗口，但她沒有出過一次錯?！半m然我沒有直接參加過戰(zhàn)斗，但在剿滅匪幫的任務(wù)里，我也出了一份力?！?/p>
1955年，清水轉(zhuǎn)業(yè)到陜西省交通廳，擔任文秘工作，從此一干就是幾十年。長期與文字打交道，讓清水喜歡上了創(chuàng)作，詩詞、散文，她都能信手拈來。
繪畫是清水的另一項愛好。她從中學(xué)時喜歡上國畫，雖然家人反對，工作后學(xué)畫的機會也不多，但她仍然抓住一切機會練習(xí)繪畫——在干校里為黑板報畫報頭，在單位里給宣傳欄畫插畫。盡管沒有專業(yè)老師指點，她也樂在其中。
退休之后，時間多了，也有了主動性。清水靜下心來學(xué)習(xí)國畫，拜名家為師，加上自身的感悟和歷練，花了10年時間，她終于“嶄露頭角”，成為陜西省美術(shù)家協(xié)會會員。
要成為美協(xié)會員并不容易。“你的作品得在美協(xié)舉辦的展覽上參展3次，還要至少得過3次獎，才能向美協(xié)提出申請，審核之后才能加入。”清水回憶。加入美協(xié)之后，她積極參加展覽、筆會、研討會，一方面是為了提高畫技，另一方面也是為了“傳承文化”——在清水心目中，這不是個虛詞，她參與過不少送文化下鄉(xiāng)活動，把西安周邊的區(qū)縣幾乎跑了個遍。
80歲之后，她還去西安市老年大學(xué)教過一段時間花鳥畫。盡管是老年大學(xué)，但臺下學(xué)生大多剛剛退休，以五六十歲為主，比她年輕不少。對于講課，清水自己不覺得有什么問題，時間一長，女兒先不樂意了——為了她的安全考慮，每到上課，女兒都要跟著去。由于工作忙，又不放心她一個人去，最終，女兒出面幫她辭了職。
詩詞、散文、國畫，這些看似非?！巴诵堇细刹俊钡膼酆弥徽剂饲逅畹囊话搿Ａ硪话?，毫無疑問是游戲。
上世紀90年代，清水家里買了電腦，她成為最早一批上網(wǎng)沖浪的用戶?！拔靼灿幸环荼镜貓蠹?，叫做《華商報》。當時有個版面專門介紹電腦。家里買電腦之前，我就每天讀這一版，什么叫‘貓’，什么是鼠標，從最基本的開始，努力去搞懂它們。等到買了電腦之后，我也有這方面的知識了?！彼瓦@樣堅持讀了半年，直到報紙開始介紹電腦系統(tǒng)，實在理解不了才作罷。
買電腦時，兒子了解她，特地選了一款帶寫字板的——由于沒有學(xué)過拼音，起初她想用電腦寫作、聊天、玩游戲時，都要靠手寫板輸入。
但很快，她就覺得手寫板不夠方便了。尤其是在玩游戲時，既要操作，又要聊天，手寫板操作慢，效率低，讓她很不滿意。為了更好地玩游戲，她下定決心，要學(xué)會拼音輸入。
假如用游戲作比喻，一個從未學(xué)過拼音的70歲老人要從頭學(xué)習(xí)拼音輸入，這個任務(wù)就算不是“極難”，至少也是“困難”。當時，全家上下，包括小保姆，都不覺得她能學(xué)會。小保姆還勸她，阿姨，你是南方人，普通話不標準，怎么學(xué)拼音呢。她說，你們別管我，給我半年，絕對能學(xué)會。
半年后，她果然可以流暢地用拼音輸入了。
回想起來，假如沒有學(xué)會熟練使用拼音輸入，清水或許不會在《美麗世界》里堅持太久。歸根結(jié)底，她喜歡網(wǎng)絡(luò)游戲，是因為喜歡熱鬧，喜歡和朋友們一起玩。那個時候，一個偶然的相遇有可能就會成為一個長故事的開端。通過游戲，清水認識了一批“忘年”好友，盡管沒見過面，但她相信，這些在游戲里的回憶和感情是真誠的。她還為自己和公會中的朋友寫了同人小說，發(fā)在游戲論壇上。
2009年，《美麗世界》停運。清水說，她一直玩到了停運當天。在這之前，公會里有個中國臺灣地區(qū)的玩家提出，想錄一個視頻作為紀念，從1級練到最高級，從最初的地圖一點點推至游戲里的各個區(qū)域。清水和幾個朋友一起參與了這個視頻，錄好后上傳到百度貼吧，“效果非常好”。清水回憶，那時候在百度搜索《美麗世界》，第一頁上就能看到他們的視頻。
2019年，百度出于“審核原因”清空了2017年以前的貼吧帖子，承載著清水和朋友們回憶的視頻也就此消失無蹤。
《美麗世界》運營過程中，私服一直不斷，游戲停運后，私服反而越來越“繁榮”。私服里練級快，裝備來得也容易，但清水一直不愿意去。她說，自己還是更喜歡正規(guī)的東西。
《美麗世界》停服后，清水還斷斷續(xù)續(xù)玩過一些游戲，也都是兒子介紹的。從熱門的《魔獸世界》到一些不太出名的網(wǎng)游都有，但她覺得，那些游戲都沒有《美麗世界》給她的體驗好。
我問清水，為什么《美麗世界》如此特殊。
“可能是因為人老了，就比較固執(zhí)了?！鼻逅f，“一是因為別的游戲都要打人，我不喜歡；再有就是，在《美麗世界》里，我已經(jīng)練到了滿級，玩得也不錯，再讓我從頭開始做任務(wù)，就有點兒沒意思?！?/p>
游戲玩得少了，清水把重心又放回了寫作、繪畫上。2009年，她開始玩網(wǎng)易博客，和文學(xué)愛好者們一起建立小圈子，還辦了一份電子雜志《荷塘文集》，記錄自己和朋友們的詩歌、散文作品?！逗商廖募肥窃驴瑸榱四苊總€月按時發(fā)布，她把女兒、女婿都拉來做編輯。這一晃又是10年。
2018年7月，網(wǎng)易博客關(guān)閉。清水仍然旺盛的創(chuàng)作欲望一時無法安置。2020年8月，女兒在她的手機里下載了今日頭條App。建立自己的頭條號之后，清水感覺又有了記錄生活的空間。畫作、隨筆、旅行、互動，一棵樹、一條河、一件小事，都能引發(fā)她的感悟。
與電腦類似，清水也是家里第一個買手機的人。先是從諾基亞換到三星，有了智能機之后，又用過蘋果、華為。如今，雖然寫文章還要用到電腦，但看新聞，刷頭條，用的基本上就是手機了。
“那您現(xiàn)在會去玩手游嗎？”我問。
“手游我是不玩的。”清水說。之所以不玩手游，最主要的原因還是健康。比起顯示器，手機屏幕太小，她看起來頗為吃力?！安派狭?個月‘頭條’，我就覺得很費眼睛，都得戴著老花鏡看。手游對眼睛的傷害就更大了?！?/p>
只有《美麗世界》是個例外。2017年，《美麗世界》在國內(nèi)換了代理，重新上線。清水回到重生大陸，又一次玩到了滿級。后來由于覺得精力實在有些跟不上，加上不滿意新代理的運營策略，才再度AFK。
盡管戲稱自己“無處可去，才來了今日頭條”，但實際上，清水對自己的頭條號相當用心。和當年學(xué)習(xí)拼音輸入一樣，她花了一星期熟悉“今日頭條”， 寫文章之前會仔細觀察、閱讀，努力把握新平臺的風(fēng)格，相信“只要有求索的愿望，總能學(xué)到”，做一個努力緊跟時代的老人。
除了分享詩詞畫作，回憶往昔故事，清水還記錄了大量生活中的點滴細節(jié)。從這些細節(jié)里，讀者可以了解到她的年齡——她經(jīng)常自稱“老嫗”，覺得人生最難的事是“與兒媳能相處得像母女一樣”，對考上大學(xué)的孫女叮囑“把握好每月生活費，不可吃光花盡，留點余額以防萬一”，還會提問：“80多歲的老人，跟隨子女，還是去老年公寓，或獨居，哪樣更妥？”但在字里行間，她的開朗、真誠和活力又絕不像個耄耋老人——過生日時，手捧粉色玫瑰拍照；有自己喜歡的時尚品牌，會坐一小時車專門去買兩件上衣；文章寫到一半忘了保存，大為懊惱；在‘并夕夕’上買了貨不對版的東西，也只能隨它去。
保持心態(tài)年輕，說來容易，做來卻難。對于87歲的清水來說，堅持學(xué)習(xí)新東西是一方面，同樣重要的是抱著一種好勝心。在今日頭條4個月以來，她對于文章的展示量、點贊、評論一直十分看重。展示量低了，她還會向平臺一方提意見。
清水對自己的生活和心態(tài)也相當自豪。在一條“你覺得自己牛在哪兒？為什么會這樣覺得？”的問題下，她答道：“我可以說有點牛，牛在哪里？頭腦清楚，打字利索，興趣多多。在網(wǎng)游里，練一個槍手，裝備一等，排行前列。牛在老嫗我今年已經(jīng)86歲，在這個年齡群里，有幾個能有我這情趣，活躍在網(wǎng)絡(luò)里？”
提起在今日頭條游戲頻道“金石計劃”征文中獲獎的事，清水坦言，這篇寫游戲的文章不是她最滿意的，之所以會獲獎，恐怕是因為編輯看到她的年齡，給了她“特殊照顧”。
我拿這個問題去問金石計劃的編輯。他回答說，老人家能夠獲獎，確實有一部分年齡因素，但更重要的，是她在文章中真正展現(xiàn)出了“懷舊游戲”的年代感和老玩家們的真誠。這正是他們最需要的，也希望老玩家們都能寫出自己的故事。
清水也對這一點深表贊同。作為老年人，她認為持續(xù)表達自己的感想非常重要，在這個過程中，來自他人的表揚和贊賞也非常重要。“有時候我會開玩笑，說老小孩老小孩，老人就和小孩一樣，你夸她一句，給她一點小小的鼓勵，她就會很高興。”——“金石計劃”也有獎金，但清水強調(diào)，比起錢，有人認可她的故事，支持她的創(chuàng)作，更讓她感到欣慰。
以前，清水只喜歡和年輕人打交道。她一個人住在單位大院時，院里家屬坐在一起聊八卦，張家長李家短，她連聽也不想聽?，F(xiàn)在，考慮到身體原因，女兒堅持接她同住，她也會和小區(qū)里的老人們一起散步、聊天，和他們談自己的感受，幫助他們保持心態(tài)，活得開心。
清水說，過去的一年她的生活發(fā)生了很大變化，不論是搬家，還是疫情。她的心臟上裝了起搏器，孩子們不放心，家里總是不離人，她也不能像以前那樣，經(jīng)常和老姐妹們一起出去玩了。
這樣的情況下，她能做的，只有堅持創(chuàng)作，堅持表達?！白屪约撼掷m(xù)地關(guān)注一些東西，表達自己的一些感想，這樣真的很好。2020年是不一樣的一年，有很多值得寫的事。我不光要把自己的2020年記錄下來，以后也要繼續(xù)寫?！?/p>
（文中“清水”為化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