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楊教授”從未遠去。
我也有些說不清楊教授怎么就突然炸了,他先是被人一腳踹向胯下,然后在他捂襠下蹲時爆炸就發(fā)生了。劇情交代得不甚明了,爆炸看起來卡通又廉價,浮夸的特效與周邊真實拍攝的場景格格不入——所以他也可能沒炸,畢竟所謂的“定時炸彈”也不過是一個“安全出口”的標志而已。
以上場景出自網劇《穿越火線》在不久前更新的第9集,正如名字所顯示的,這是一部電競題材的網劇。這兩天,由于“楊教授”的登場,《穿越火線》在社交媒體吸引了不少關注。坦白講,我也是沖著楊教授才第一次聽說這部劇。在高倍速播放的加成下,半天時間我已看完了當前更新的所有集數。
相比這個故事,我果然還是更關注楊教授。
可能因為確實沒怎么看過電競題材的影視作品,《穿越火線》讓我有點驚訝。我原以為它是那種……特別專注講電競的作品,比如講一個戰(zhàn)隊,如何克服各種困難,用巧妙的戰(zhàn)術和強力的操作,一舉戰(zhàn)勝能夠肉眼辨幀的強大對手的故事。但《穿越火線》的要素卻特別多。
僅僅在本劇的第一集里,就出現了前女友分手并嫁人、被誤認搶婚、遭土豪大哥撒錢羞辱與時空穿越等一系列略有些狗血的要素。說“穿越”其實有點不恰當,《穿越火線》采用的是雙線敘事,只不過這雙線并不在同一條時間線上,兩個主角的故事分別開始于2019年和2008年,而他們之間能夠通過網絡互相聯系,這是全劇的基礎設定(或許會讓你想到《黑洞頻率》)。
當然,故事的主線仍然是電競:兩支隊伍,在兩個不同的時間里共同努力,共戰(zhàn)《穿越火線》游戲……其中夾雜著一些青澀的校園故事或者相對社會的家庭故事,性格固執(zhí)的神秘轉校生和合租的美女房客也隨著劇情的發(fā)展準時登場……盡管有這么多的爛俗(當然也算好用)的設定,雙線敘事卻也的確為本劇的主題打下了一個很好的基礎。對于電競來說,2008年和2019年的環(huán)境可謂天差地別,用兩個不同的時間線來講故事,更能體現出同一件事情的環(huán)境差別。
更重要的是,如果要有一個“楊教授”,讓他出現在10年前顯然更為合適。關于楊教授的劇情是這樣的,在主角(自稱)職業(yè)的電競戰(zhàn)隊中,有一天隊友忽然神秘失蹤,監(jiān)控錄像的畫面顯示,失蹤的隊友被戴著頭套的人綁架了,而綁架他的人竟然是他的父母。為了營救隊友,一行人來到宛如精神病院的戒網癮中心,在隊友之外,他們還發(fā)現了以前一起打游戲的朋友——網戒中心還真是一個重逢之地。
關于網戒中心的故事戲劇而夸張,但顯然取材自現實。無論是“盟友”的稱呼,還是在中心外自發(fā)組織巡邏隊的家長,還有電擊等“治療方法”,更不用說標志性的人物“楊教授”,這一切都很容易讓人們明白它在說什么。
《穿越火線》里網戒中心的故事在輕松明快的氛圍下翻篇。在被網戒中心的人們重重包圍、陷入絕境的時候,故事轉向了超現實的展開?;蛟S是幻覺,精神瀕臨失常的人在遭遇電擊后,發(fā)現地上的棍子似乎是一桿槍——于是它就真的變成了一桿槍。就像游戲中的場景一樣,在瘋人病院一般的網戒中心中爆發(fā)了一場槍戰(zhàn)。投擲出去的手雷其實是剛脫下來的鞋子,炸倒了一大片人;定時炸彈則是將“安全出口”的標志,這個標志被拆卸下來后安置在引爆地點。
最后,主角一行人用繩索上演了一出飛躍瘋人院,在他們身后是半真半假的絢爛炸裂。
劇中人隨意就能跨越的障礙,卻是現實世界中許多人一生都難以走出的陰影。
《穿越火線》現在更新了10集,關于楊教授和網戒中心的劇情有半集多一點,不過是個小小插曲。就和許多好萊塢電影一樣,主角兼具勇氣與運氣,深入敵巢,以英雄主義的方式解決了一切問題。這也很好理解,一部電競題材的網劇總不能讓主角在網戒中心里被逼自殺吧——可他們也逃脫得太容易,太毫無顧慮了。就像是,哦,應該說,果然是一個故事。
時至今日,已經不需要這篇文章再來贅述“網戒中心”給受害者們帶來的傷害。也因此,“楊教授”或者“戒除網癮”從來沒有離開過我們的視野。
2008年7月2日,中央電視臺社會與法頻道播出了《戰(zhàn)網魔:誰把天才變成了魔獸》的節(jié)目,介紹了青少年的網絡成癮問題及其治療情況,總體呈贊揚態(tài)度。節(jié)目中展示了家長觀看《魔獸世界》游戲畫面的場景,一位母親表示:“在這個《魔獸世界》的影響下,我的兒子,從一個很天真、很可愛的孩子,變成了一個魔獸。他在家里蓬頭垢面,全身散發(fā)著臭氣,不洗澡、不洗頭,在這個《魔獸世界》里,他非常興奮、通宵上網,把我們的家變成了一個魔獸世界?!边@一節(jié)目引發(fā)了一些爭議。
2009年5月,《中國青年報》發(fā)表報道《一個網戒中心的生態(tài)系統(tǒng)》,后被中央電視臺《朝聞天下》轉載,自此,電視屏幕上與“戒除網癮”相關的消息明顯更趨向于負面。2009年8月15日,中央電視臺新聞頻道《新聞調查》節(jié)目制作了另一期關于“網癮”的節(jié)目《網癮之戒》,進一步引發(fā)了人們對于盲目和強制性“戒網癮”的反思。
隨著更多媒體和公眾人物的關注,以及更多盟友的現身說法,越來越多的人們也開始關注網戒中心的問題。在此之后,“網戒中心”這個場所和“楊教授”這個形象開始出現在各類文藝作品中,但它們的制作規(guī)模都比較小,影響力也不算大。在橙光游戲平臺上,有《籬笆莊秘聞》《網癮治療中心》和《網癮治療學?!返茸髌钒l(fā)布,它們都是個人作品,制作簡陋。
但“楊教授”這個名字的確讓游戲玩家們無法忘懷。2016年,《黎明殺機》的開發(fā)商Behaviour表示,為了回饋中國玩家,他們想要制作一個中國式的惡人或怪物形象,為此,他們委托Steam玩家社區(qū)STCN(現已改名其樂)用戶Esther在論壇上進行投票選擇。最終,“楊永信”以絕對的優(yōu)勢戰(zhàn)勝了“僵尸”“黑白無?!薄芭n^馬面”等角色,成功當選。隨后,《黎明殺機》在DLC中正式加入了“醫(yī)生”(Doctor)角色,這個角色能夠使用電流進行攻擊。
相比在游戲中出現,讓“楊教授”出現在影視作品中似乎要更艱難一些。2016年,臨沂編劇李正虎表示,他希望拍攝一部由這一事件改編的電影《困獸》。他在眾籌網站上開啟了目標為100萬的眾籌,同時表示,劇本已經送審。可這件事后來就沒有了下文。
許多年前,有不少人說,可能我們很快就會忘了“楊教授”和關于網癮的一切,但時至今日,“楊教授”依然無人不知?!洞┰交鹁€》只因為這半集“楊教授”的劇情就吸引了許多人的關注,這證明了“楊教授”的生命力。
從未離去的“楊教授”已經成為了一個符號。
“楊教授”是很多東西,以至于這個名詞早已脫離了最初的載體。他可能是戲謔的磁暴步兵、雷電法王;也可能是恐怖電影中一個幽暗而模糊的意象;又或者仍然是身處困境的家長們心中的救星、盟友們的夢魘。
時至今日,人們已經不那么頻繁地談論“網癮”了,但“楊教授”們還在那里。事情變了許多,全國的人們都患上了“網癮”,離不開電子設備,于是也不再多提網癮??墒虑橐矝]有變那么多,或許沒有了電擊、沒有了集中營一般的場所,但依然有父母面對著他們日漸無法理解的孩子,感到不知所措、無能為力。他們能怎么做呢?他們會怎么做呢?
在2016年,觸樂撰寫一系列關于“戒網癮”的文章時,盟友的家長們給我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他們的確是自發(fā)地維護著網戒中心,不僅繳納了高昂的治療費用,而且還自愿為網戒中心服務,加入家委會,在網戒中心周圍巡邏,驅趕“可疑人員”。到了2019年,我們因為聽說網戒中心關停再去臨沂時,也和當地的許多人聊了聊,發(fā)現家長們也不像網絡上的人們那樣反對網癮治療,相反,支持“管教小孩”的不在少數。
“楊教授”在電子游戲領域久負盛名,不了解詳情的人或許會對此疑惑不已:為何這個從不做游戲、也大概從不玩游戲的人,竟能夠對整個行業(yè)有這么深遠的影響?以至于,就連他本人都在漸漸被遺忘的時候,這個名字仍然是一個看上去永不過時的符號。而這種問題的答案,也一定遠在電子游戲無法觸及的地方。
我們始終無法知道,中國到底有多少治療“網癮”的“楊教授”,也不知道我們報道過的楊教授和這些游戲與影視作品中的“楊教授”是不是一個人——可他們的確有著相似的場景和故事,仿佛歷史在一遍遍循環(huán)。時隔多年,“楊教授”一直在。一部電視劇,或者隨便別的什么,只要提一個模糊不清的代號,大家都能想起點什么,紛紛轉發(fā)。但事實上,即便是沒有任何人提起他,“楊教授”,或者“張教授”“李教授”隨便什么“教授”,也一直都在,每當我們試圖用錯誤來解決錯誤的時候,“楊教授”們都靜默無聲地注視著。
2009年,《中國青年報》采訪了那位楊教授,他說,“總有一天,別人會理解我的這份事業(yè)”。
這些天,對于《穿越火線》里“楊教授”的形象,許多網友在微博寫下了這樣的評論:“他瞪我干嘛?”
(文中所有“楊教授”題圖、配圖均來自網劇《穿越火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