講故事的餛飩仙人

餛飩仙人今年24歲，生長于江蘇常熟。談起自己，他用得最多的詞是“一般”：經(jīng)歷一般，愛好一般，成績也一般，“剛開學的時候還不錯，等到畢業(yè)的時候就不行了”。高考后，他留在了家鄉(xiāng)，在常熟理工學院讀電氣工程與自動化，這所學校和這個專業(yè)帶給他最大的影響是去德國留學一年半——他的游戲里偶爾會出現(xiàn)幾個德語單詞，但也僅此而已。

上世紀90年代，電腦開始進入中國家庭。餛飩仙人第一次玩游戲是在親戚家，用親戚的電腦玩《紅色警戒》，游戲里指揮官率領(lǐng)部隊與敵作戰(zhàn)，給上小學的餛飩仙人留下了深刻印象。受此影響，他寫出了一個“特種部隊阻止核彈爆炸”的故事，手寫在本子上，現(xiàn)在已經(jīng)找不到了。

從這個時候開始，“寫故事”成了餛飩仙人最大的愛好。升上初中后，他堅持寫故事、畫漫畫，也打起了自己制作游戲的念頭，只是由于“水平和耐心都有限”，一直沒有做出一部完整的作品。再后來，他玩到了“逆轉(zhuǎn)裁判”。

“玩法和劇情都是神級別，在我心目中是難以超越的?！碧岬健澳孓D(zhuǎn)裁判”，餛飩仙人從不吝惜贊美。他的兩部最廣為人知的游戲，《恒水中學連環(huán)虐殺》與《藍寶石般的被害妄想少女》，核心玩法都來自“逆轉(zhuǎn)裁判”，再用自己創(chuàng)作的故事填充進去。

但偶爾他也會調(diào)侃“逆轉(zhuǎn)裁判”中的細節(jié)，比如律師在法庭上拍桌子——他曾經(jīng)在自己的游戲里寫過類似的致敬橋段，結(jié)果也毫不令人意外：“逆轉(zhuǎn)裁判”獨創(chuàng)的背景和夸張演出與他筆下的故事并不相融，被玩家批評“不現(xiàn)實”。他馬上刪除了這些段落。

盡管如此，他仍對“逆轉(zhuǎn)裁判”情有獨鐘。調(diào)查、推理、質(zhì)詢、舉證的流程被他熟練地融入視覺小說之中。餛飩仙人覺得，文字AVG看似不復雜，但與漫畫、小說相比，它的好處是在作者投入和用戶體驗之間的平衡很好，制作效率也更高。與此同時，它還像是一種超低成本的電影，不少電影中的手法可以用進去。“像是轟隆一聲爆炸，主角從夢中醒來之類的?！彼e了幾個簡單的例子，實現(xiàn)起來不難，效果也很好。

在文字AVG之外，他還考慮過制作RPG，那種“劇情占比很高，游戲性只是用來搞笑的RPG”。很顯然，“故事”永遠是他首要考慮的。

■ 一句話，一個夢

2015年的那個晚上，餛飩仙人腦海里突然出現(xiàn)了鷹、馬、老虎和老鼠的形象。隨后，他一點一點地，像寫作文擴充句子一樣，創(chuàng)造了3個案件。

恒水中學高二學生沈吉格墜樓身亡，刑警宋天琪前往調(diào)查。就在他剛剛有了點進展時，長跑高手滕斌、理科學霸胡剛又相繼身亡。隨著調(diào)查深入，宋天琪發(fā)現(xiàn)，這所學校從校長、老師到學生，幾乎人人都有不可告人的秘密，“唯分數(shù)論”對人的異化以學生的生命為代價，顯露出黑暗的底色。

在他心目中，3個案件分別對應著3種動物，也象征著3種為了分數(shù)而放棄的人生價值。

作為所有事件的緣起，沈吉格案改編自餛飩仙人高中時的真實經(jīng)歷。游戲終章《青春的顏色》中，他也將這個故事獻給了“在天堂的高中同學”。

《恒水中學連環(huán)虐殺》中，作者的個人特色已經(jīng)初見端倪：環(huán)環(huán)相扣的推理、特征鮮明的角色，現(xiàn)實意味濃厚的主題與夸張的插科打諢相結(jié)合。玩家既不會因為大篇幅推理解謎而感到枯燥，也不會因為夸張搞笑而感到浮躁。

“靈魂畫風”是餛飩仙人的另一項特色。游戲中的立繪、背景、道具都是他自己一筆一筆畫出來的。按照一般標準，他的畫技稱不上出色，線條、色彩都很雜亂，角色造型還帶著一種奇妙的狂氣。許多玩家被他的畫風勸退，那些有耐心玩下去的人，又覺得他的畫很“魔性”，與劇情相得益彰。

餛飩仙人說，這也是迫不得已，“沒有辦法的辦法”。出于劇情需要，一些細節(jié)他必須寫得很具體，僅靠現(xiàn)成圖片素材很難滿足他的要求：“比如我想要一個綠色屋頂、3層、第2層窗戶被打碎的別墅，能剛好搜到嗎？”搜不到，又不想花錢找別人畫，他只能自己動手。

無獨有偶，《藍寶石般的被害妄想少女》的靈感是一個夢。

《恒水中學連環(huán)虐殺》完結(jié)不久后，餛飩仙人開始試著寫一個“以極端反社會罪犯為主角的自傳體故事”。一天夜里，他做了一個詭異的噩夢：

我犯了很重的罪，并極力想要掩蓋自己的罪行，卻偏偏有個很正義的人一直在指控我。這種情況下，我的心境改變了，從害怕和懊悔迅速轉(zhuǎn)變?yōu)閰拹汉蛻嵟?，甚至想盡辦法要殺了那個指控我的人滅口……

夢醒之后，他覺得這種感情體驗很有趣，“被害妄想少女”李美源的形象正式成型。

《藍寶石般的被害妄想少女》是餛飩仙人比較成熟的作品。故事從一所學校擴展到了一座城市，時間跨度30年，圍繞著一系列惡性殺人案與其他罪案，敘事線索在兩個“主角”之間跳躍——深陷抑郁與妄想的高中生李美源與追求公平正義的檢察官章芳語。案件之間通過明確線索相聯(lián)系，共同指向一個幕后兇手，以及多年前的“一號案”真相。

《藍寶石般的被害妄想少女》文字數(shù)量超過56萬，是《恒水中學連環(huán)虐殺》的3倍以上。劇情復雜得多，卻仍然遵循每章節(jié)一個小故事、背后由一個簡單大故事串聯(lián)起來的原則。不論多么復雜，只要案件主線不偏離，故事中的其他元素就始終圍繞著一個中心展開。

“其實‘藍寶石’劇情上的處理不算好。”事后回憶起來，餛飩仙人覺得自己犯了一些錯誤，一些本該舍棄的劇情舍不得刪，導致故事變得凌亂?！坝绕涫抢蠲涝淳€，”他總結(jié)，“和案件無關(guān)的內(nèi)容太多了?！?/p>

■ 真實與虛幻

從《恒水中學連環(huán)虐殺》的校園題材，到《藍寶石般的被害妄想少女》中橫跨30年的社會案件，餛飩仙人承認，他的故事都來源于現(xiàn)實。

這與他的愛好有關(guān)。盡管自稱宅男，認為“宅男有的愛好我都有”，但餛飩仙人對讀書、看劇、動漫興趣都不大。他現(xiàn)在基本上不讀書，不碰小說，也不怎么看劇。原本還算關(guān)心的動漫，近兩年也放棄得差不多了。一方面他覺得那些并不真實，不像是現(xiàn)實中會發(fā)生的事，另一方面，因為“怕結(jié)局很坑、很致郁”，他連看都不敢看。

“我很反感無病呻吟，為了悲劇而悲劇?！别Q飩仙人說。他如今的職業(yè)是編劇，不少跌宕起伏的劇情在他看來只是套路?！拔抑肋@么寫背后有什么邏輯，說白了就是調(diào)動情緒，加強觀眾的留存率?！钡J為，一個游戲除了堅持讓玩家玩到最后，還應該讓他們獲得一些東西。

正因如此，餛飩仙人把目光完全放在現(xiàn)實之上。他讀百科全書，“除了介紹文學的部分之外都喜歡”，他也翻專業(yè)書籍和近現(xiàn)代歷史書，看歷史紀實與科普紀錄片。他樂于向人推薦《偉大的衛(wèi)國戰(zhàn)爭》，這部拍攝于2010年、紀念蘇聯(lián)衛(wèi)國戰(zhàn)爭65周年的紀錄片由于“廢話很少”而獲得了他的青睞。

《藍寶石般的被害妄想少女》是餛飩仙人篇幅最長、情節(jié)最復雜的作品。游戲中涉及了大量公檢法系統(tǒng)、刑偵、武器、社會生活等方面的知識，BP機、車牌號、“嚴打”、冤案、物價、走私、科技發(fā)展、案件時限、地域歧視、法律條文……每一項都似信手拈來，加上復雜交錯的時間線，1994年世界杯、1998年抗洪、2003年抗擊“非典”等事件穿插其中。這讓游戲在許多玩家心目中贏得了“最有時代感的中國故事”的評價，一些人甚至認為，作者一定是個知識淵博的學霸。

餛飩仙人坦承，自己不是什么內(nèi)行專家，也沒有特殊的知識背景。游戲中的法律知識基本上源于中央電視臺法治頻道（CCTV-12），其他則大多來自百科全書、高中物理課本和《名偵探柯南》。寫游戲劇本時，他往往先考慮自己了解些什么，再想辦法把它們嵌入案件之中，反而不用臨時查資料。

“（把現(xiàn)實素材）運用在游戲中不是什么難事，因為很多案件都有現(xiàn)實原型?！薄逗闼袑W連環(huán)虐殺》中，沈吉格事件是由餛飩仙人高中時的親身經(jīng)歷改編而成。到了《藍寶石般的被害妄想少女》，一些真實發(fā)生過的“大案要案”成為作者的參考對象，盡管進行了大量改編，但“一號案”中夏梧、于靈寶二人被冤枉的背后邏輯與“聶樹斌案”“呼格吉勒圖案”十分相似。至于玩家提到的歷史事件、時代特征，理由其實更簡單，“只是為了制造一些滄桑感而已”。

有了現(xiàn)實基礎(chǔ)，游戲中的案件更容易喚起玩家共鳴，但餛飩仙人深諳張弛有度的道理。他并不想寫一個現(xiàn)實主義故事，而是想讓玩家有一段精彩體驗。

為了提升玩家體驗，餛飩仙人又在游戲中設計了不少“夸張”元素。他把自己想象成世界上第一個玩家，每寫一段，都反復問自己，精不精彩，看不看得懂，會不會昏昏欲睡。如果答案是會，就加一段搞笑內(nèi)容，讓人重新打起精神。

于是，他的游戲里有了日式中二風格的對話、角色口頭禪、開咖啡廳的“貓校長”、女裝大佬律師……或搞笑或怪異的劇情、人物之下，餛飩仙人掌控著故事的節(jié)奏，真實與虛構(gòu)的平衡。

“我覺得節(jié)奏比結(jié)構(gòu)重要?！别Q飩仙人將節(jié)奏視為故事內(nèi)容的灌輸速度和灌輸方式。他覺得，一個故事的結(jié)構(gòu)，玩家在游戲過程中是看不見的，只有全部結(jié)束后才可能意識到其中的精妙之處，而節(jié)奏會直接影響玩家觀感，故而需要認真對待。

關(guān)于節(jié)奏，餛飩仙人擁有自己的一番技巧?！白層^眾看著不累就是最好的節(jié)奏：如果案件背后的邏輯很復雜，解釋起來一大堆，那就得用淺顯的比喻、現(xiàn)場重演、圖示之類的東西縮短觀眾的閱讀量；如果劇情很快很緊張，幾句話就說完了，那反而得穿插心理描寫、細節(jié)，甚至加一段閃回?！?/p>

自始至終，餛飩仙人都堅持控制劇情。出于平臺原因，《恒水中學連環(huán)虐殺》與《藍寶石般的被害妄想少女》都是寫一章更新一章，但整個故事的走向從一開始就已經(jīng)確定。更新過程中，玩家經(jīng)常猜測后續(xù)情節(jié)，即使他們猜中，餛飩仙人仍會按照自己的節(jié)奏寫。

“我聽說有些作者是想到哪寫到哪，甚至為了制作反轉(zhuǎn)，刻意照著玩家猜測的橋段反著來……”餛飩仙人不支持這種做法，“如果這么干，必然會出現(xiàn)Bug和矛盾?！?/p>

玩家評論也印證了他的想法。在橙光與Steam的評論區(qū)里，“案件邏輯嚴密，線索環(huán)環(huán)相扣，真實度高，敘事巧妙”的贊美經(jīng)常出現(xiàn)。而連接了法律與情感、現(xiàn)實與妄想、被玩家津津樂道的，是角色。

■ 標簽之下

“我對筆下的角色沒有感情。”餛飩仙人覺得，角色就像演員，照著劇本表演，作者的注意力往往會放在故事本身，以及如何讓故事打動玩家上。角色只是故事中的一個元素。

從《恒水中學連環(huán)虐殺》到《藍寶石般的被害妄想少女》，餛飩仙人筆下出場的角色眾多。他為角色設計了明確的“表”與“里”，對應著真實與虛構(gòu)的界限。

表面上看，這些角色很容易用一些簡單的詞語來代表：學霸、學渣、傲嬌、病嬌、腹黑、御姐、變態(tài)醫(yī)生、大小姐、腐女、騙子、賭徒、白蓮花、帶惡人、女裝大佬……它們往往在角色初次登場時一起出現(xiàn)，像標簽一樣，玩家一旦看到，就會下意識地聯(lián)想到一些特定的形象。

“這種看上去莫名其妙的設定是人物特色的一部分?！别Q飩仙人說。從吸引玩家的角度來看，這些標簽讓每一個角色與其他角色有了明顯區(qū)分，性格與行為方式也截然不同，人們能夠輕易地從中找到自己熟悉的類型。

在標簽之下，餛飩仙人對角色有更高的要求：“我不寫現(xiàn)實中不存在的人?！?/p>

與故事情節(jié)相似，餛飩仙人作品中的角色大多也有現(xiàn)實原型，再在原型基礎(chǔ)上，用標簽式性格添油加醋一番。對于作者而言，這并不矛盾：夸張可以讓玩家集中注意力，現(xiàn)實則是為了讓人們思考：沒有純善或純惡的人，人的善與惡既受到環(huán)境的浸染，也可能是一念之間的選擇。

正因如此，餛飩仙人認為自己塑造得最成功的的角色，是《藍寶石般的被害妄想少女》中的馮鋮。故事中，他從一個普通檢察官一路升至市檢察長，堅持過法律，控訴過不公，妥協(xié)過，徇私過，還差點釀成大錯，盡管著墨不多，但他在時代浪潮中的每一個選擇都影響了自己與他人的人生。

這個復雜的角色在游戲主播實況視頻里也有所體現(xiàn)。一些較熱門的視頻中，每一章對馮鋮的評價都截然不同。一些新觀眾發(fā)彈幕：馮檢察長真是個好人；另一些彈幕反駁：從第×章回來的，說好人的后面就打臉；又有一些彈幕說：看到結(jié)局你們就知道了，說打臉的才是打臉。如此反復。

另一個爭議極大而人氣很高的角色是夏梧?！端{寶石般的被害妄想少女》中的大部分案件，不是他做的，就是與他相關(guān)。無論以何種標準看待，他都是個不折不扣的惡徒，玩家在游戲過程中也無時無刻不想將他繩之以法。但即使如此，他仍保留了一絲人性，與“女兒”之間的情感令不少玩家動容。實況彈幕里，“喜歡夏梧是不是三觀不正”的爭論從頭到尾，不曾間斷。

夏梧人氣高，餛飩仙人是有預感的。這個角色容易激發(fā)許多人內(nèi)心深處潛藏的破壞沖動，他藐視一切社會規(guī)則，不受任何約束，無所畏懼又無所不能。在游戲——一種虛構(gòu)作品——的疆域里，道德審判被懸置在一旁，角色本身的魅力也由此保留下來。

《藍寶石般的被害妄想少女》最后一章，餛飩仙人安排了一個“開放式”結(jié)局：一號案的真兇沒有挑明，夏梧也“逍遙法外”。這個結(jié)局在玩家里引起了爭議。一些人認為，夏梧沒有被捕，是在為罪犯洗白。但餛飩仙人覺得，故事并不一定要有個好結(jié)局，“只要背后傳達的價值觀是正向的，就算結(jié)局不圓滿，也可以充滿力量”。

偶爾，餛飩仙人會看看玩家評論。他并不排斥與人交流。橙光平臺個人主頁上，他的QQ號、QQ群、微博賬號、百度貼吧長期處于公開狀態(tài)。他收到過很多玩家的好友請求，但聊得不多，大部分只是“想和我說句話”而已。

少有評論令他印象深刻。有一次，一個玩家在微博上寫了篇“觀后感”，從東亞文化、女性地位等角度討論《藍寶石般的被害妄想少女》。讀完之后他感慨：“體會了一把自己的文章被改成閱讀理解題的感覺?！?/p>

■ 未完不待續(xù)

從《恒水中學連環(huán)虐殺》到《藍寶石般的被害妄想少女》，餛飩仙人是平臺簽約作者，作品人氣頗高，知名Up主制作的游戲?qū)崨r在B站播放量超過200萬。

收入與人氣卻不成正比。幾年下來，靠游戲收入，他僅能維持溫飽。這讓他意識到，把游戲作為興趣，或許更合適。

如今，餛飩仙人離開了常熟，出于工作原因，也不再制作新游戲。3月份，他在QQ群里宣布，《恒水中學連環(huán)虐殺》影視化改編權(quán)已售出。

這或許與他現(xiàn)在的職業(yè)——編劇——有關(guān)，但他不愿再透露更多。

又或許，游戲只是他的一個中轉(zhuǎn)站。在內(nèi)心深處，他只是一個講故事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