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些主播們的身上,惡意如同浪潮。來時席卷一切,去時不留痕跡。
“當一個人決定要成為一個主播的時候,他已經(jīng)在做心理準備了。”心理學家李松蔚告訴我。
前不久,美國知名游戲主播Etika在布魯克林大橋上留下自己的背包,一躍而下。他這兩年一直飽受情緒病的困擾。他的死掀起了軒然大波,人們懷疑悲劇與他所從事的職業(yè)有關(guān)。
在微博上擁有超過400萬粉絲的“最紅國博講解員”河森堡也表示,他身邊享有巨大流量的博主們擁有好心情的概率是“零”。他認為“大流量與壞心情的相關(guān)是如此強烈”,并且將問題歸結(jié)于一種“精神超載”——當過往人際交流的小圈層被流量強行突破了之后,“人們用處理百人級人際關(guān)系的心理硬件去面對上百萬人”。
這一次,我們想要把目光放在游戲主播上。主播們總是以最好的面目展現(xiàn)在鏡頭面前,但鏡頭后面的他們,究竟過著什么樣的生活?面對著什么樣的問題?他們是怎樣解決的?
大表姐(yesyanbaby)曾經(jīng)被一個男主播攻擊過。當時她又氣又急,情緒失控,“當著直播間觀眾的面痛哭”。
那是大表姐剛開始在斗魚直播時的事。那會兒直播平臺還不規(guī)范,有些主播會為了人氣攻擊其他主播。后來她回過頭想一想,“其實也都是他的節(jié)目效果,我只是被當成了炮彈”。
她講起這件事的時候口氣很輕松?!澳嵌螘r間蠻抗拒上播的,畢竟那個節(jié)奏也跟著我一兩年了?!彼f,“后來我跟平臺反映了這個問題,那個男主播也在直播里向我道歉了……已經(jīng)過去很久了?!?/p>
“也才兩年而已。”我說。
“這種東西一個月可能就忘記了?!?jié)奏’這種東西很快的——你不忘記,觀眾也忘記了?!彼f,“我記得我當時是很想放棄的,但那種情緒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有辦法調(diào)動起來了。我很難回到當時的那種心情,用語言也無法形容?!?
許多主播會用“帶節(jié)奏”概括他們面對的惡意。這個詞最早用來形容經(jīng)驗豐富的玩家?guī)ьI(lǐng)隊友發(fā)起進攻,現(xiàn)在則多用于指某些人發(fā)表煽動性和爭議性的言論,引起無知群眾跟風——在主播圈,進攻的矛頭當然總是指向粉絲眾多、擁有一定話語權(quán)和影響力的主播們。
大表姐覺得自己現(xiàn)在的狀態(tài)已經(jīng)調(diào)節(jié)得相對穩(wěn)定了。偶爾趕上心情糟糕的時候,看到不好的彈幕,她也會懟回去發(fā)泄一下,但她清楚這并不能解氣。“之后問題更嚴重了,他會一直跟你吵下去。”
回擊無濟于事,往往只會讓惡意反撲得更加猛烈?!八晕抑?,還是不要這樣比較好?!北绕鸪臣埽谝庾约耗懿荒芤愿玫拿婺空宫F(xiàn)在觀眾面前,“好好練練唱歌,練練才藝,提高打游戲的水平”。
她已經(jīng)不再是那個會因為別人“帶節(jié)奏”就在眾人面前大哭的女孩了,她自己的心態(tài)早已放平?!叭绻粋€主播連這些東西都無法面對、無法化解的話,他就不適合做這個職業(yè)?!?/p>
“算是這個職業(yè)必須付出的代價嗎?”我問。
“也不能說是代價,這就是你在這個行業(yè)工作,需要與之共存的東西。”
夏一可28歲,干“這一行”已經(jīng)超過10年。做主播之前,她是暴雪游戲的死忠粉絲,制作了一系列以暴雪游戲為題材的游戲解說視頻,以頗具個人風格的演繹在圈里出名?!跋惹耙呀?jīng)完成了原始的‘資本積累’,所以轉(zhuǎn)型做主播的時候很順利?!?/p>
在直播平臺這個風云變幻的場域里,每天有無數(shù)人涌入,也有無數(shù)人退出。夏一可的直播生涯比較平順,和那些因為外貌被恣意評論的女主播們不同,夏一可在直播里從不露臉,但這卻不妨礙她的粉絲們親熱地稱她“女王大人”。
雖然受到眾多粉絲的歡迎,但私下里,夏一可經(jīng)常覺得自己“處在心理健康很有問題的狀態(tài)”。
“可能跟主播這個工作的特性有關(guān),我們主播的作息很不健康,常年見不到太陽,總待在室內(nèi),跟社會也有些脫節(jié)?!彼X得這些問題堆在了一起,總會在某個時間點集體爆發(fā)。壞情緒來臨的那些日子,她唯一能做的就是盡力自保,直到那種感覺自己“靜悄悄地走掉”。
“能接受,都能接受?!毕囊豢蓪ξ艺f,“不能接受的那些人,早就已經(jīng)離開這一行了。”
壓力幾乎是必然產(chǎn)生的。在心理學家李松蔚看來,對于有著龐大粉絲基數(shù)的主播而言,挨罵可能不是什么人品問題、相貌問題、水平問題——僅僅是個概率問題。
主播和流量主們就像流通中的商品?!氨热缯f有一個商品,它的好評率有95%,中評率有4%,差評率有1%,這已經(jīng)是很不錯的商品了,你不會為了那1%的差評就覺得這個商品不能要,因為你也知道,就算你做得再好,有些人就是會給差評?!?/p>
這些差評是在針對對象本身嗎?“老一輩的人,受到了批評之后,會覺得那個被批評的人就是自己,那么自己就要去反思。他們的生活高度依賴于人們的評價?!崩钏晌嫡f,“但現(xiàn)在流量主們被罵作傻×,他們只會覺得這是正常工作的一部分。正常工作就包含了要被一部分人消費?!比藗兊膼阂?,只是他們被消費的方式之一,本質(zhì)上與其他被消費的方式并無分別。
道理非常簡單,主播們在這一行干得長了,也都想得清楚。但在實際情況中,當主播們遇到流言蜚語時,他們依然要學會用各種各樣的方法去消化——憤怒還擊是消化,沉默接受是消化,回避和遺忘也是消化。身經(jīng)百戰(zhàn)的主播們,為了在這個行業(yè)里做下去、做得長久,他們都有自己的應(yīng)對方式。
主播和主播之間的情況也有不小的差異。他們因為不同的原因進入這個行業(yè),追求不同的目標,遇上不同的人與事,也面對著不同程度的壓力。問題永遠是存在的,而他們尋求自洽的方式通常有兩種:一種是解決了問題,另一種是雖然問題沒有完全解決,但這條路上依然有自己想要的東西。
對于一些主播而言,問題是可以解決的。對他們而言,事情并沒有那么復雜。他們游戲打得好,所以他們直播。關(guān)于惡意,關(guān)于未來,關(guān)于工作中的辛苦,這些問題偶爾也會發(fā)作。他們也會不爽,但他們能夠把不爽忘掉,再繼續(xù)下去。
夏一可向我介紹了同樣在斗魚上直播的No總(Nostalie)。 “他說他非常喜歡打游戲,每天比我還‘肝’,能播上十幾個小時?!毕囊豢筛嬖V我,“他號稱‘熬死水友’ ……但人家就是真的喜歡這個游戲才去做的,他不覺得是個負擔?!?/p>
“其實還是蠻累的?!?No總對我說,“人肯定是累的,偶爾心也有點累?!?/p>
他的壓力來源跟絕大多數(shù)主播們差不多:人數(shù)、流水、內(nèi)容、有效時長,各種各樣的彈幕……夏一可告訴我,No總打《風暴英雄》時幾乎做到了“風暴一哥”的地位。但后來暴雪不重視這個項目,取消了比賽,《風暴英雄》也進入了低谷期?!癗o總不得不轉(zhuǎn)型成了自走棋和主機游戲的主播,但《風暴》的粉絲肯定要罵他——那段時間他經(jīng)受了很多網(wǎng)絡(luò)暴力。”
No總輕描淡寫地用“換了一個直播內(nèi)容”來概括那次的事件。他反復提到的一句話是:“習慣了就好?!睂τ诰W(wǎng)絡(luò)暴力和日常的心理壓力,他看得比較開:“要做這行就只能忍了。自己去調(diào)整一下心態(tài),否則的話做不了?!?/p>
在四五年的直播生涯中,他對游戲幾乎從未厭倦。“一邊打游戲一邊直播,相當于把自己喜歡干的事情變成工作,能夠賺錢養(yǎng)家,其實還是可以的?!彼鲋辈デ霸?jīng)在一家負責3D建模外包業(yè)務(wù)的公司工作,那對他來說反倒不能滿足。“上班就不能玩游戲了,這才是有沖突的。”
同樣在直播中獲得更多快樂的還有B站的長喵。他才20歲,但已經(jīng)直播了4年,老練得很?!拔以谥辈シ矫孢€是蠻幽默的,基本上整個直播間從早到晚都在笑。”他樂呵呵地對我說。
這種狀態(tài)也不是一開始就有?!拔乙郧按颉队⑿勐?lián)盟》的時候還是個噴子,誰敢罵我我就罵誰,但后面粉絲慢慢多起來了,就不想把負能量帶給他們。”可能因為長喵本身年齡和風格的原因,來看他直播的粉絲們年紀也都比較小,長喵更感覺自己要為他們負責。他不但不會因為受到攻擊而回懟,反倒是他的粉絲內(nèi)部內(nèi)訌起來的時候,他會真誠地為兩邊粉絲向彼此道歉。
他每個月播出的有效時長都會超出和平臺方簽下的保底時長?!叭ツ晡也チ?59天?!痹谶@么高的直播強度下,長喵感到自己的生活有點被直播占據(jù)了。
“我覺得我跟整個世界都脫節(jié)了——不光是社交圈的問題。地鐵手機支付出多久了?很長時間了吧,但我是前半年才知道的。”所以,今年他也適當?shù)刈鞒隽苏{(diào)整,往自己的日常生活傾斜了一些。
而在另一些主播身上,這樣的掙扎更加復雜。對于那些顯而易見的壓力,像是無緣無故的惡意、說話時的小心翼翼、工作帶來的抑郁情緒,他們未必能夠全然消解,但他們在直播中收獲了更多更重要的東西,而這成為了他們必須走下去的理由。
對夏一可而言,被很多人喜歡是她做主播最本源的動力。
“我天生就渴求被人關(guān)注?!毕囊豢烧f,“對我而言,最重要的東西就是有人喜歡我。任何東西都沒有辦法抵抗這種誘惑……或者這種欲望……你讓我去過自己喜歡的生活,我會告訴你,我喜歡的生活就是被很多人喜歡。”
她已經(jīng)被很多人喜歡了。各平臺上加起來超過400萬的粉絲、圈子里響亮的名聲、潮水般的追捧,但她說,“人會越來越不知足”。
“我們主播有一個叫‘彈幕助手’的東西,它成了我每天最大的壓力來源。我直播的時候面對著兩塊顯示屏,其中一塊實時顯示著直播間有多少人。當你的人數(shù)一直在往下掉的時候,焦慮感簡直沒有辦法形容。”夏一可對我說,“你會不停地用力地去展現(xiàn)節(jié)目效果。你會在內(nèi)心吶喊:‘求求你們不要走,我還是很有趣的!’”
解決的方式就是變得有趣、再有趣一點,夏一可對此已經(jīng)駕輕就熟。“對于我們大部分主播來說,要怎么跟觀眾互動,怎么講有意思的段子,怎么把這個事變得有趣,這已經(jīng)成為了我們的本能?!?/p>
夏一可有很多主播朋友,有時會在一起聚會。她發(fā)現(xiàn)聚會上的人都有同樣的本事,能讓人隨時隨地笑起來。“我覺得直播做得好的人,他們一定都已經(jīng)慢慢把自己鍛煉成一個有趣的靈魂?!?/p>
她很輕松地表示:“這是職業(yè)技能,沒什么難的?!?/p>
在夏一可心目中,黃旭東是她希望自己到了一定年齡后會擁有的狀態(tài)?!八且粋€想得開的人,他知道什么是該去堅持的,什么是不必在意的?!?/p>
和那些在直播行業(yè)火爆之時才涌進來的主播們不同,黃旭東一早就待在這個圈子里頭了。他一開始作為《星際爭霸》的賽事解說走紅,直播行業(yè)興起之后,他順理成章地成為最早的一批主播。
“我做直播完全是為了掙錢?!秉S旭東對我說。
如今他自己有經(jīng)紀公司,手頭簽了很多主播。他也知道這些主播們在播的時候“狀態(tài)可能是很孤獨、很苦悶的”,但黃旭東沒有這種煩惱。
也許是因為他不是一個人直播。他通常跟搭檔孫一峰一起上播,兩人合作十多年了。一起直播讓他找到了“跟朋友在一起的狀態(tài)”,他認為這減輕了日常工作中的枯燥,直播甚至是他一天當中最開心的時刻。
黃旭東覺得自己面臨的最大問題是“星際爭霸”系列在國內(nèi)越發(fā)小眾——熱度不高,很容易遇到瓶頸期,相關(guān)選手和主播得到的收益也不多。他不確定自己播了這么長時間的“星際爭霸”什么時候會真的“涼涼”。
“我每天早上起來都覺得應(yīng)該要到頭了。”他對我說,“到頭的意思就是,大環(huán)境沒有了。比如說暴雪不再做‘星際爭霸’的比賽了,或者外面已經(jīng)沒有選手了,直播也掙不到錢了。”
但黃旭東大概并不真的擔心“到頭”。他早已憑借直播構(gòu)建了一條“產(chǎn)業(yè)鏈”。他有自己的公眾號,有自己的論壇、社區(qū)和線下活動——他懂得如何維護觀眾。當大多數(shù)主播的收入都高度依賴平臺,平臺分成是他們唯一的收入來源時,黃旭東已經(jīng)搭建了一個分散而穩(wěn)定的收入結(jié)構(gòu)。做主播的直接收入是一部分,商務(wù)合作又是另一部分,就連淘寶B2C變現(xiàn)也沒落下?!熬退阒辈]了,甚至平臺沒了,也不是致命的?!?/p>
雖然壓力不會自己消失,但人的抗壓能力會隨著年齡和經(jīng)驗的增長而變強?!拔夷贻p的時候在意的事情太多了,天天跟人吵架吵到天翻地覆,每天都是很大的‘節(jié)奏’?,F(xiàn)在年紀大了,不理就好了。”黃旭東告訴我,“只要你做的事情對得起自己的內(nèi)心?!?/p>
火狼在直播平臺上尋求自我實現(xiàn)。他是傳統(tǒng)紙媒出身的游戲媒體人,在幾年前的紙媒下崗潮后成立了網(wǎng)絡(luò)媒體,寫文章、做視頻,撐到去年6月,宣告失敗?!罢f白了,活得挺慘,公司倒閉,外債累累?!?/p>
虎牙在那個時候找到了他,開出了很不錯的條件?!耙晕覍嶋H的直播人氣,這個薪水完全屬于特批了?!被鹄钦f,“他們看中的也不是我的直播能給平臺帶來多大名氣,更多的是看中我在媒體,或者說作為‘意見領(lǐng)袖’方面的影響力?!?/p>
他從去年8月起開始在虎牙做直播。最初的半年,他在迷茫中摸索。直播這件事對他來說“有點太年輕了”,從表現(xiàn)形式到內(nèi)容運作都要從頭學起,但他覺得現(xiàn)在已經(jīng)在直播平臺上找到了一個做媒體人的狀態(tài)。前不久跟虎牙又續(xù)了兩年。
他對自己的定位是“在直播平臺做內(nèi)容的游戲媒體人”。從紙媒到網(wǎng)媒到直播,他的心態(tài)有所改變,但他并不認為自己會為了“討好觀眾”而在內(nèi)容上作出妥協(xié),“應(yīng)該說是服務(wù)”,他不斷地學習用當下人們更為習慣的形式去輸出。
但“服務(wù)”的效果并不理想?!爱斚伦畲蟮臒肋€是人氣不足?!彼粺o惆悵地說,“有時候自己感覺發(fā)揮得很好,但下播后看到新增粉絲數(shù)不多。”
簽約了直播平臺后,他一直在努力地適應(yīng)自己的新生活。在大量的輸入和輸出之間,他試圖尋找一個平衡。“每天起碼大概四五小時要放到直播上,確實會對資料搜集什么的造成一些影響,所以我在直播之外已經(jīng)不玩游戲了?!?/p>
“我給自己定個規(guī)則,每天微信公眾號不能過夜?!彼P(guān)注了一百多個公眾號,他們每天發(fā)布的內(nèi)容,他在睡覺前必須看完?!胺駝t的話,第二天直播的時候我心里是打鼓的,我生怕有什么事情大家說了我不知道?!?/p>
他要求自己做到“隨時把握流行”,一年下來,覺得自己的狀態(tài)還不錯:“觀眾讓我聊聊這個,聊聊那個,大部分時間我還是能接上話的。”
雖然此前在轉(zhuǎn)型期經(jīng)歷過幾次失敗,在經(jīng)濟上和心理上都面臨極大的壓力,但他依然選擇相信直播平臺的潛力?!跋胱尭嗟娜酥溃辈ナ强梢宰龊脙?nèi)容的?!?/p>
同樣想做好內(nèi)容的還有夏一可。作為創(chuàng)作者,她極度愛惜羽毛。她要求自己的作品是好的,是對觀眾負責任的。
她曾經(jīng)很在意他人的評價。后來她認為這樣沒有用,還是應(yīng)該更多地堅持自我?!拔乙茸鲆粋€我喜歡的自己,然后看看這個我喜歡的自己是不是會被別人喜歡。
她對自己的要求極高?!翱赡苁俏覀€人性格的問題,我大部分的壓力來自于我自己?;蛟S觀眾不覺得我今天直播效果不好,但我覺得自己今天直播效果不好,我就會很難受……一整天我都會很難受?!彼f,“我會要求自己每一天都比昨天做得更好……我永遠無法平衡,永遠不能滿足?!?/p>
“如果不做這一行的話,你會過得比現(xiàn)在好嗎?”我問。
“不會,絕對不會。”她斬釘截鐵地回答。
B站主播老白(OldBa1)沒有想那么多。在他看來,任何一種生活都要付出代價,主播也只是其中的一種。
老白比絕大多數(shù)主播都要拼。B站直播區(qū)最近搞活動,他幾乎全身心地撲在直播上,每次回我消息都是凌晨。后來在采訪的過程中,老白很抱歉地向我解釋:“因為我那會兒才下播?!?/p>
老白的粉絲主動找到我們,向我們介紹了這位“山東小城市的普通男孩”。粉絲告訴我,老白一開始做銀行押運,后來才做了主播。他在直播《第五人格》的過程中紅了起來,短短的時間內(nèi)就積累了超過60萬粉絲。“去年年底B站的課金活動,他在B站主播中排第二。”
老白認為這些成績都是努力換來的。“我以前在放假或是雙休日的時候會加播,有時每天播12個小時,中午12點到晚上12點,一邊吃東西一邊播,除了上廁所以外基本上都在播。”
“12個小時?”我問他,“那豈不是非常辛苦?”
“其實不光是銀行押運,我還在生產(chǎn)零件的流水線上工作過?!崩习讓ξ艺f,“當時一站就是12個小時,中午也就1個小時的吃飯休息時間。”
“我干了兩天,腳上就都起泡了。”他補充,“如果你說直播累的話,相比來說,我以前干的這些活,才真是又累又苦,賺得又少。我就覺得直播并不算累了?!?/p>
老白的粉絲告訴我,因為老白躥紅太快,在主播組團游戲時又擔任隊長的角色,馬上就被黑料纏身。雖然黑料本身多半無稽,但比較過分的是,“他的貼吧已經(jīng)成為了這個圈子里的主播黑料吧,全都是針對各個平臺主播的扒皮帖”。
老白完全沒在采訪中提到這些細節(jié),他用“網(wǎng)絡(luò)暴力”籠統(tǒng)地蓋了過去?!白铋_始遇到網(wǎng)絡(luò)暴力的時候,得有半個多月睡不著覺,但后來心態(tài)就放平了。不看不理,我睡我的覺。”
“我本來不把自己當主播看,和大家聊天很自然,但這時候就會有彈幕跳出來,說我情商低不會講話,不照顧別人……咱們都是正常人,突然間一堆人說你不好,但你明明不是那樣的,你肯定會很難受,但又沒辦法辯解,只能自己慢慢消化這種壓力。”
老白把自己逼得很緊。12小時的直播令他身心俱疲。“下播之后,只想躺在床上什么都不干?!笨伤膊豢嫌薪z毫的松懈,“我已經(jīng)是個全職主播了,感覺已經(jīng)沒有什么退路可言?!?/p>
在我的接觸到的主播里,真正在醫(yī)院被確診為抑郁癥并在服藥的只有身為Up主兼主播的小寧子。她在先前已經(jīng)有一些抑郁情緒,直到3個月前的某一天,她做了一段關(guān)于動畫片《愛,死亡,機器人》的視頻放上網(wǎng)絡(luò),并且被平臺放在了推薦位上——那段視頻意料之外地遭遇了大量的惡評。
“可能是因為我發(fā)得晚,視頻又是比較淺白的安利向——但那個網(wǎng)站之前已經(jīng)鋪墊了很多篇關(guān)于它的深度文章了?!毙幾臃治稣f,“也有可能是用戶更喜歡看看文章,聽聽電臺,不喜歡視頻??傊惶线m……但我也就是隨手一發(fā)?!?/p>
那段視頻被人罵“蹭熱度”“太膚淺”“亂七八糟”,罵聲之洶涌,就連站內(nèi)的某位“老大”出來幫她說話也沒能壓住。
當天她崩潰痛哭,跟公司請了假,直接去了醫(yī)院。
接受治療之后,小寧子覺得自己的狀態(tài)比之前好了許多。她學會了給自己“減負”。“以前會覺得自己的一言一行都要對別人負責,但病了以后,醫(yī)生告訴我,‘能力越大,責任越大’這句話是有問題的?!彼f,“我現(xiàn)在覺得這句話就是放屁——大家都是人,能力越大就是能力越大而已,可能事情是可以多做,但是責任不能更大了,否則就會被壓垮?!?/p>
因為及時治療,目前她的病情已經(jīng)被控制住了。她在這場病中學到的重要一課是:“我只要做自己,只要為自己負責。”現(xiàn)在,小寧子試著把主播和Up主的身份作為表達自我的渠道,“其實有助于我個人的病情恢復”。她做了3條關(guān)于抑郁癥的Vlog,希望幫到更多人。
在李松蔚看來,大多數(shù)主播們最終都能夠處理好自己的情緒,這其實是很正常的一件事?!叭绻阌靡粋€特別傳統(tǒng)的眼光來看這些,你就會覺得這些人其實內(nèi)心在滴血,或者是在防御,又或者就是麻木了感覺不到?!彼嬖V我,“但是其實你真的跟他們天天接觸,你會發(fā)現(xiàn)可能不是這樣?!?/p>
夏一可曾經(jīng)問道,“為什么人們的惡意來得那么莫名其妙?”事實上,正因為這些惡意完全沒有來由——并非針對主播本人,而只是某個人情緒宣泄的出口——所以才無須計較。惡毒不包含什么豐富的內(nèi)涵,惡毒就是純粹的惡毒,是當代生活中一種被“扁平化”了的情緒。
“這種惡毒就是主播們要交的稅。”李松蔚說。他認為,如果想明白了這一點,主播們往往就能夠調(diào)整好自己的心態(tài)。
在李松蔚看來,惡毒被“扁平化”后,因為惡毒而產(chǎn)生的抑郁情緒也被“扁平化”了。“流量主們哪有不開心?他們開心得很?!崩钏晌嫡f,“就像現(xiàn)代人經(jīng)常講自己很抑郁或者不開心,這就已經(jīng)是生活的常態(tài)了——誰沒有呢?對吧。大家都活得很不容易,只是有的時候我們會把這種情緒講得很動人?!?/p>
李松蔚告訴我,他認識的一個流量主,曾經(jīng)因在一篇文章里的言論被罵得很慘,直接罵上了熱搜。第二天去公司的時候員工都很低氣壓,但他完全沒所謂,反倒很輕松地問員工:“上熱搜對我們有什么好處?”
根據(jù)他的觀察, 他指的心理準備,是這些主播們會越來越把“我”這個東西當作是一個客體,而不當做是“我”本身——這是一種“自我的分離”。
“怎么樣去打造自己的人設(shè),怎么樣去跟他的粉絲互動,其實這些東西都慢慢地變成了專業(yè)化、職業(yè)化的經(jīng)營?!崩钏晌嫡f,“所謂的‘我’,可能在他們心中就是一個在職業(yè)上要去操作的一個對象,成為了所謂的人設(shè)?!?/p>
這種“人設(shè)”并不像人們通常理解的那樣,是在扮演一個與自己本身不同的角色,而更像是一種“工作中應(yīng)有的狀態(tài)”——“自我的分離”讓主播們能夠在兩種狀態(tài)之間自如切換。
“比如我今天很不開心,但是我待會兒要去講笑話逗大家笑,那我就去講笑話——好吧,我講完了,我回頭接著哭。沒關(guān)系的?!崩钏晌颠@么形容道,“但是在我上班的時間,我要對得起給我錢的人,我要對得起我的客戶。這就是所謂的職業(yè)人的心態(tài)。”
“這有點……像是異化?”我說。所謂“異化”,最為直白的解釋是:人類將自己物化成為生產(chǎn)工具,成為資本主義體系的一部分,而對資本主義邏輯的服從,一方面能夠帶來切實的利益,但另一方面也冒著失去自我的風險。
“我并不認為這是異化。”李松蔚說,“上一代的人看下一代,永遠覺得是異化。但當你站在他們身邊去理解的時候,不會用異化這個詞。你會覺得它就是一種進化?!?/p>
或許每一個主播在決定打開攝像頭之前,都為自己要面對的東西做好了準備。但就算這樣,他們?nèi)匀粫龅侥切┳屪约盒那榈吐涞臅r刻。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完成李松蔚所說的“進化”。即使對于經(jīng)驗豐富的主播們而言,將某種程度的自我從身上切割出來,變成任人評價甚至發(fā)泄的產(chǎn)品,不去理會那個“自我”招致的任何惡意,依然是相當難的事情。
生活仍在繼續(xù)。夜幕降臨,人們結(jié)束了一天的工作回到家中,而主播們的工作則從這個時候開始。晚上七八點到凌晨,這是他們的黃金時段。主播們坐在桌前,打開電腦,調(diào)整攝像頭,進入自己的直播間。在線人數(shù)一點一點攀升,彈幕雪片般地飛過眼前,他們露出笑容,向粉絲們打招呼。
等待他們的夜晚還很漫長。
(本文由今日頭條游戲頻道“編舟計劃”獨家支持,今日頭條首發(fā)。編舟計劃,用文字將游戲與時代編織相結(jié)。每周一篇,敬請期待。未經(jīng)授權(quán),內(nèi)容不得轉(zhuǎn)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