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始至終，他對自己的定位都是一名教師、一個熱愛文學與文化的人、一個“愛玩?！钡娜恕Ｓ螒蛴谒鞘侄?，是工具，也是聯(lián)接他與學生的橋梁。
2018年2月14日，橙光游戲作者“宇文大象”更新了《天下無雙》的1.7版本。這部以古風穿越為題材的作品自2月1日發(fā)布以來，已經(jīng)積累了258的人氣值、19個點贊和53個收藏。由于尚未通過平臺審核，標注著“修改了部分錯別字與劇情4-8的劇情”的更新通知除了關注他的77個粉絲之外并無多少人知曉，悄然無聲，像落入大海中的一顆水滴。
很多橙光用戶并不知道，這款默默無聞的游戲會出現(xiàn)在一間教室的課堂上，一位年輕的老師正在讓他的學生按照游戲中的選項去選擇“一貫錢大概是多少”，講臺下的高中生們即使明知答案是“1000文錢”，仍然執(zhí)意要選“1000圣晶石”。老師無奈地按下按鍵，屏幕上一位唐代書肆老板緩緩地說：“你有沒有梅林啊……”
這位老師就是游戲的作者宇文大象，他還有一個更為人所熟悉的名字——“敦煌郡公”。
在宇文大象更新游戲的同一天，擁有22萬粉絲的微博知名ID敦煌郡公在他愛用的“從中作梗”標簽下更新了兩個新段子。在歪解魯迅若不棄醫(yī)從文會寫出什么文章時，他將“科普胃鏡風險程度”與“吃頭孢不能喝酒”雜糅為《胃鏡風度及文章與藥及酒之關系》。這種融合了文化和冷幽默的段子博得粉絲的一致贊賞，轉發(fā)評論中的《摩羅丹詩力說》更是引來一輪關于“胃鏡風度”的討論。
“從中作?！笔嵌鼗涂す约簞?chuàng)作的冷笑話合集。與一般段子不同的是，他的材料往往選自人們不甚熟悉，或不常見的史料和文集，視角和語言也“頗為清奇”。他既可以把馬陵之戰(zhàn)解為“歷史上規(guī)模最大的祭灶活動”，也可以把大家掛在嘴邊上的“好姬友”解為“紀念鄭桓公”，更可以把康熙年間的《三藩紀事本末》說成“美國舊金山的建城史”。
偶爾，他會用段子旁敲側擊地表達自己對熱點事件的看法。在《舌尖上的中國》第三季差評如潮時，他發(fā)了一條“管仲為公子糾而刺小白，箭中帶鉤。小白咬破舌尖，吐血詐死，騙過管仲，先入臨淄稱王”，并借齊桓公之口說出了“舌尖傷，不得下口”。
在冷笑話之外，敦煌郡公對于文學、歷史和文化的態(tài)度要嚴肅很多。他從2015年開始記錄自己的書帳，從詩歌、小說、史料、社科文獻到通俗文學、生活百科，古今中外，涉獵甚廣。除了對于書名的列舉，書中令他覺得有意、有趣、有感的詞句或段落，也摘錄在微博上。
許多粉絲把他受歡迎的原因歸結為一種“范兒”，有時指說話的語氣和態(tài)度，更多時則是表達方式?！八墓：芾?，但也很好玩，有的看得懂，有的要看下評論才懂，看懂之后就會心一笑，”一位關注他不久、從未在他的微博下留言的粉絲說，“有點像以前那種滿腹經(jīng)綸的人，談論事情的時候喜歡引點兒典故，讓人覺得有點意思?！?/p>
時間久了，粉絲們開始好奇他的身份：這位熱愛文史、博覽群書、風趣幽默、玩梗嫻熟，在微博上一派名士范兒的敦煌郡公，是怎樣的一個人？
敦煌郡公其實從未隱瞞自己的職業(yè)：“我是一個語文老師，教高中的。”
“郡公”姓李，出于低調(diào)，他不愿透露自己的本名。同事和學生都叫他“達叔”，他也很喜歡這個稱呼。
達叔是福建福州人，在某教育機構就職，剛剛30出頭，從事教育工作已有8年。干教師這一行，8年時間并不算長，甚至可以說“教齡尚淺”。但他表示，教育機構的老師上課更密集，時間也更長，“所以我們一般會按小時計算，比較合算”。截至2018年1月，達叔的上課時長為8364小時，“按照一般學校的課程密度和時長，這個時間可以上20多年”。
作為老師，達叔關注更多的是本職工作——教學。他曾總結過一套高中語文教學方法：“高一之學，入門伊始，當以小說家言誘之；高二之學，啟蒙勃發(fā)，當以稷下之風導之；高三之學，重壓在肩，當以法家之學繩之，以兵家之學使之?！背鲇诂F(xiàn)實原因，他的理論難以實施，但他始終沒有放棄嘗試。
做一個游戲給學生玩，或許正是“以小說家言誘之”的一部分。
今年2月，達叔在微博上公開了游戲《天下無雙》的地址。為了強調(diào)它的教學性質(zhì)，他特地指出“不需要鮮花和打賞”。在游戲頁面的“作品簡介”中，也有同樣的說明。
《天下無雙》的情節(jié)并不復雜：一個上課走神的高中學生在課堂上被天雷劈中，不慎穿越到了古代。穿越的時代由開篇時撿起的錢幣為線索，撿到齊法化意味著你來到了戰(zhàn)國，撿到開元通寶則是穿回中唐。戰(zhàn)國線中，玩家需要通過不同的問題，一路確認自己的身份、職業(yè)、環(huán)境和行為，在稷下學宮學習，經(jīng)歷蘇秦死間的波折，最終幫助田單收復齊國都城；中唐線中，玩家變成一位唐代宗時期的士子，在皇帝、宰相和節(jié)度使的權力傾軋中做出自己最終的選擇。
與劇情相比，游戲中更加重要的是接連不斷出現(xiàn)的問題和選項。戰(zhàn)國線中先秦時期的歷史演變、重要人物、地理常識、諸子百家理論，中唐線中的唐代政治、經(jīng)濟、文化、外交等知識，都變成一個個問題，融入故事之中。
和許多非專業(yè)的作者一樣，達叔在劇本和置入問題上花的精力遠遠大于畫面和演出，背景單調(diào)、人物立繪風格不統(tǒng)一等問題暴露得十分明顯。但作為他口中的“教具”，《天下無雙》已經(jīng)達到了目標水平。
在游戲數(shù)量繁多的橙光平臺上，《天下無雙》是很不起眼的一個。由于尚未通過橙光的審核，電腦端需要輸入密碼才能玩，手機端又不易搜索到。在微博直接公布地址之前，這個游戲幾乎無人問津。
然而這在達叔眼中算不上什么問題，對他而言，制作《天下無雙》的目的很明確，也很簡單：高考語文要考文化常識，而考綱上沒有任何關于文化常識的明細，也沒有考點。他只能從一些通用的經(jīng)典文化常識書籍中尋求幫助，如王力先生的《中國古代文化常識》、孫機先生的《中國古代物質(zhì)文化》等，但學生沒有時間通讀這些書，死記硬背不但枯燥乏味，還容易出錯，得不償失。
這時，達叔想到了游戲。學生們對喜歡的游戲中的人物、劇情、流程、玩法等津津樂道，一個小小的細節(jié)往往也能聊上很久。這對他是個啟發(fā)：將零散的文化常識整合進一個故事，以情節(jié)帶動記憶，無疑是更加有效的；而流行的穿越題材更是在古典文化方面有著天然優(yōu)勢。因此，他決定把自己對于文化常識的總結按照朝代線索整理出來，寫成不同的故事線，再組合成一款游戲。
明確目標之后，達叔開始著手制作游戲，當然，選擇橙光只是一個巧合——他玩過的游戲數(shù)量不多，AVG一類游戲更是從未接觸過。只是因為經(jīng)常玩微博，“很容易知道很多（游戲方面的）東西，但是從來沒有深入了解過”，剛好他的微博上有不少朋友熱衷于橙光游戲，出于熟悉和方便的考慮，就選擇了橙光平臺。
基于橙光工具相對簡單的操作，達叔的游戲制作得很順利。半年前，他就完成了“戰(zhàn)國線”，并將其上傳至平臺。雖然他本人頗為滿意，但當時“還有很多不成熟的地方”，比如一旦答錯就會直接Game Over，達叔認為，正是這一點導致第一版游戲始終未能過審。
“我不排斥答錯就斃的處理方式，”達叔說，“但忘記從哪里看來的說法，說橙光開頭5000字內(nèi)不能死人。所以第二次做就要謹慎一些?！?/p>
汲取了經(jīng)驗和教訓，達叔很快開始了第二版游戲的創(chuàng)作。為了進一步增加趣味性，他拿出了平時在微博上“造?！钡氖侄危河螒蛑猩婕暗闹R點既多且繁，然而仔細看來，絕大多數(shù)問題的答案一目了然，除了正確選項之外，其他選項幾乎都是在刻意搞笑。如戰(zhàn)國線中農(nóng)學家問玩家何為“五谷”，除了正確答案“稷黍麥菽麻”之外，其它3個選項分別為“梁唐晉漢周”“水兵月水兵水星水兵火星水兵木星水兵金星”和“星矢紫龍冰河一輝瞬”。只要不是手滑或故意，以及特別無知，不可能選中錯誤答案。學生看到另外幾個選項后的哄堂大笑，也是達叔確保他們精神集中、深刻記憶的良好手段。
“這個游戲的目的不是難倒學生，只是需要突出正確答案?！边_叔說，“橙光游戲的一個特點，是會讓玩家主動尋求不同的答案和死法。每個錯誤選項都會讓玩家最終把正確答案重復一遍，多次重復其實就是記憶這件事情的核心?！?/p>
至于學生能否“看懂”題目中的梗，達叔不是特別在意?！皩W生其實是個差別挺大的群體，為了鎮(zhèn)住他們，就得什么東西都知道一點?！彼麜鶕?jù)知識點和梗的不同控制課堂上的節(jié)奏，“演示到相關的梗的時候，有些屬于名人軼事，就說一下，開開玩笑，也算增加孩子們的見聞；有些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就邪魅狂狷地笑笑，讓他們自己猜就好了。一般是一半知道，一半不知道，這時候他們自己會開始討論。我要做的就是讓他們聊一會，然后收回正題?！?/p>
有些時候，學生的學習能力也令達叔吃驚，他時常感慨“懷疑是不是帶了個相聲班，講一道題下面有8個捧哏的”，或者“上周我的學生還只會用陳獨秀這個詞，被我吐槽以后，這周會用真德秀了。期待下周出現(xiàn)明智光秀”。
學生們對《天下無雙》的興趣超出了達叔的預期。下課后，不少學生會主動通關游戲，有些人甚至玩了二周目、三周目。除了知識點之外，他們對劇情、角色也有自己的看法。在半年前發(fā)布的第一版中，角色“田雙”受到了不少人的喜愛，但結局卻被“發(fā)了刀”（死亡），惹來一片感慨之聲。到了第二版，達叔為了故事的完整，沒有修改劇情，但田雙在另一條故事線中再次登場，成了貫穿整個游戲的核心角色。
《天下無雙》預計做4到6條故事線，每年寒暑假更新，這也是培訓機構上課的集中時段。達叔表示，他在游戲制作上付出的辛苦歸根結底還是為了學生。“不斷地重復重復再重復，其實就是為了讓他們能多記一點東西，”達叔說，“畢竟文化常識在高考里只占3分?！?/p>
他希望學生們能以較為輕松的心態(tài)掌握這3分。
千軍萬馬過獨木橋，對于高考是利是弊，達叔有自己的理解：“自控力和專注能力本身是篩選的一個標準，能夠克服外界干擾專注學習，是應對高考的必要素質(zhì)之一?！钡灿X得，十幾歲的青少年對游戲有需求，實屬正常。就像他在《天下無雙》里玩過的“胡適日記”梗，連大學者胡適之都難以抵擋“打牌”的誘惑，更何況這些人手一部手機的高中生？
達叔會在課間觀察學生們玩什么游戲?！八麄兺嬗螒虻拿嫱V的，同時大多數(shù)也是一陣風式的，《王者榮耀》《絕地求生》《FGO》《旅行青蛙》《戀與制作人》都有人玩。也有一些學生玩的游戲不那么從眾?！彪m然達叔自己也玩游戲，但他玩的大多是單機，比如“NBA 2K”系列，或是《紅色警戒2》《圣斗士星矢：戰(zhàn)士魂》等，要不就是打《CS》，和學生們不太聊得起來。不過上課時如果偶爾提起一些流行梗，課堂上會更熱鬧一些，交流也更通暢。
督促學生在學習和玩游戲之間取得平衡，教師責無旁貸，但達叔承認“其實挺難的”，沒有什么特別有效的辦法，“見到了就不斷跟他們說，玩可以玩，但是注意時間。差不多了就趕去做題?！?/p>
對于在學生中口碑不錯的《天下無雙》會有什么進一步的發(fā)展，達叔目前還沒有太多的想法。他曾把游戲推薦給同事，受到好評后至多發(fā)條微博慶祝，除此之外并無其他，至于更多、更復雜的游戲設計，他沒有精力，也沒有技術去做。曾有微博網(wǎng)友在看過《天下無雙》后建議他根據(jù)《唐代中層文官》再做一個“教具”，并表示想看“長安洛陽的復原圖”，達叔覺得“做出來就是個大型RPG了”，龐大的工作量和復雜的設計令他望洋興嘆。
在面對其他游戲時，達叔的態(tài)度更加謹慎。盡管有像《刺客信條：起源》的DLC那樣偏重教育、旅游元素的游戲作品，他對游戲公司能夠還原歷史、兼具教育功能仍然不甚樂觀，只是希望在涉及到歷史、文學等方面的知識時“做得考究一些”。
“人家（游戲公司）的目的并不是為了學生的學習?！边_叔說，如果在一些世界設定和時代設定上能更注意一點，就更好了。畢竟有很多人因為《大航海時代》對航海大發(fā)現(xiàn)時代產(chǎn)生了興趣，因為《刺客信條》對歐洲中世紀歷史感興趣，或因為《真·三國無雙》和《三國志》對三國時代感興趣。“其實游戲設定和小說、故事設定一樣，是在展開一個世界，如果依托某個時代，那么盡量做得考究一些，也許會更有意義吧?！?/p>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