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發(fā)布了《和楊永信戰(zhàn)斗的人們》以來,我們不斷接到網(wǎng)戒中心家長們的來電。她們飽含憤怒,大部分人拒絕溝通。我們從大量來電里找出了幾位愿意溝通的家長,又專程拜訪了一位上海的母親。通過篩選出有價值的、從未向外界公開過的信息,我們試圖通過這篇文章,還原出這些父母的形象。
2017年,在發(fā)出《和楊永信戰(zhàn)斗的人們》等文章后,觸樂收到了無數(shù)家長的電話。這些家長把孩子送去網(wǎng)戒中心,并且發(fā)自內(nèi)心地認為孩子被楊永信“治好”了。
很多時候,當我們敘述楊永信、網(wǎng)戒中心和被送進去的人們時,“家長”的形象往往是單薄的,他們看上去好像都是愚昧又無知,粗俗又兇殘,是楊永信的幫兇,害了孩子也害了自己。
家長都是這樣的嗎?當年,以電話聯(lián)系為契機,我們回訪了幾位愿意進行基本溝通的家長。出于某些原因,這篇采訪文章沒能在預定的時間出現(xiàn)在它應該出現(xiàn)的地方,詳細原因我們寫在了今天的觸樂夜話當中。請注意,這篇文章在6年前已經(jīng)寫好,文章語境中的“現(xiàn)在”“當下”大多指的是2017年3月底的時間點。
如今,在聽過周齊的講述之后,我們選擇將它發(fā)布出來。
那天是小唐的好日子。一個月前,他砸壞了家里的電視機,不知為什么,父親竟然說要給他買臺新電腦。那天是2014年11月9號,一個適合外出的星期天。小唐以為父親要帶他去電腦城,但最后他被帶到了臨沂網(wǎng)戒中心。
小唐在網(wǎng)戒中心接受了20個月的治療,直到2016年7月,他被批準出院。在小唐住院的那段時間里,臨沂網(wǎng)戒中心和楊永信再度受到媒體關注,然后熱潮又再度沉寂下去。又過了幾個月,他的父親唐學禮先生撥通了我們的電話。他想要投訴《和楊永信戰(zhàn)斗的人們》。
2017年3月20日,觸樂發(fā)表了《和楊永信戰(zhàn)斗的人們》。從第二天開始,無數(shù)憤怒的家長打來電話。這些電話大部分來自于山東,女性居多。電話通常以“我是一個臨沂網(wǎng)戒中心的孩子家長”開頭,然后是一段憤怒的批評,最后以“你們立即刪除文章”結(jié)束。很多人會在機械地重復一段說辭(包括“讓你們以后斷子絕孫,讓我看看你們的心是紅的還是黑的”)后掛掉電話,但仍然有極少數(shù)家長并不拒絕基本溝通。
長久以來,幾乎沒有媒體能接觸到臨沂網(wǎng)戒中心的孩子家長,他們和外界幾乎隔離。大多數(shù)媒體的采訪往往在網(wǎng)戒中心內(nèi),在其他家長的注視和“大愛流淌”的氛圍下進行。借助這個機會,我們挑出了為數(shù)不多的家長,以觸樂“某位領導”的身份進行回訪。在文章原本預定發(fā)表的前一天(2017年3月底),我們還赴外地拜訪了一位曾將孩子送入網(wǎng)戒中心的家長。這幾位家長的回憶與自述,以及從大量家長來電中篩選出的有價值的、從未向外界公開過的信息,構成了這篇文章的主要內(nèi)容。
需要申明的是,為了保護受訪者,我們把所有素材進行了打亂和模糊處理,你們不會從文章中發(fā)現(xiàn)他們是誰。實際上,你們可以將他們看成是3類家長群體的代表人物。
“我們的孩子也是有心理問題的,也是上網(wǎng)成癮,打爹罵娘,就是有嚴重的心理疾病。”
——摘自3月27日的電話錄音
3年前,14歲的小唐念初一。五年級時,他的父母離婚了,小唐這兩年一直和父親唐學禮住在一起。唐學禮某天下班回家,一開門就聽到“非常刺耳的聲音”。他走進孩子房間,小唐正在看直播(或是動畫片,采訪過程中,唐學禮始終沒能分清楚這兩者的區(qū)別)。唐學禮感覺自己“仿佛聽到了一陣哀樂”,他指責小唐:“你聽的這東西跟死人聽的一樣?!?/p>
唐學禮說小唐在之后“變成了一個惡魔”。小唐開始瘋狂地砸東西,先砸桌子,再砸板凳,然后砸了放在客廳里的電視機。唐學禮攔不住他,只好躲進自己房間。之后他試圖同孩子和解,卻沒有效果。當天半夜,正在睡覺的唐學禮被一聲巨響驚醒,小唐拿板凳把他的房門給砸了。
唐學禮承認,“孩子走到這個情況,肯定跟離婚、跟他媽媽走,有很大的關系”。有一次他下班回家,發(fā)現(xiàn)小唐正躲在屋子里哭,小唐告訴爸爸:“在學校里,同學都看不起我,因為我沒有媽媽。”唐學禮對我說,臨沂網(wǎng)戒中心里因父母離婚和再婚導致的問題兒童比例不少。
唐學禮不愿告訴我離婚的原因,他覺得“太復雜了,說不清楚”。他承認自己管不了兒子。在唐學禮的描述里,小唐每天都要玩電腦到12點。他勸兒子睡覺,“兒子一聽就發(fā)火,一發(fā)火就砸東西”,最后砸了電視機。
唐學禮最終決定將兒子送往臨沂網(wǎng)戒中心。他是臨沂本地人,有個親戚在網(wǎng)戒中心里工作,他“從中心成立就知道那里”。唐學禮知道小唐肯定不愿意,所以騙他說去買電腦。在網(wǎng)戒中心工作人員的幫助下,他的孩子“去了以后就出不來了”。
唐學禮說,網(wǎng)戒中心當時有100多個孩子。除了“玩游戲成癮”的,還有打架斗毆的,有不上學的。像小唐這樣因為“看動畫片進去的”比例也不少。最嚴重的孩子是因為“販毒和賣淫導致入院”。我問唐學禮:“販毒和賣淫的為什么歸網(wǎng)戒中心管?”他支支吾吾,覺得“除了殺人放火,這里面什么孩子都有,本來就是問題兒童扎堆的地方”。
小康比小唐大一歲,來自山東濱州,他的母親趙友愛提到兒子用到的第一個詞是“打爹罵娘”。
這個詞出現(xiàn)在家長口中的頻率很高,幾乎所有家長在向我描述孩子的狀態(tài)時都會使用,與之相匹配的還有“拒絕溝通”和“無法交流”。一個孩子告訴我,這些詞都是點評師在點評課上教給家長的,家長們喜歡用這些不精確的形容詞給自己的孩子下一個總結(jié)性定義。
小康從小學起開始玩游戲,那時候“還能控制”。問題出現(xiàn)在初一,小康迷上了一款網(wǎng)絡游戲。自從玩上了這款被趙友愛認為是由林熊貓開發(fā)的游戲以后,小康就再也“不受控制”了。
小康先是逃課,繼而不想上學。到了高一,基本就在打游戲中度日?!澳阏f他這么小,不上學能行嗎?我們想管他,他網(wǎng)癮那么大,能不和你急嗎?”急了的小康開始和父母動手,最終在一次沖突中,小康打了母親。
趙友愛說,他們夫妻后來被兒子打到“不能在家里住”。小康爸爸住到了單位里,趙友愛去了朋友家?!澳阏f在家吧,看孩子那個樣,我們睡不著,讓他去網(wǎng)吧也不放心?!壁w友愛夫婦給兒子在家里裝上了電腦,想著既然攔不住他玩游戲,至少讓他在家玩,否則“他在外面還要和人打架”。
趙友愛覺得他們夫妻倆都挺關心小康的,但“孩子脾氣比較急,我也比較急,然后就經(jīng)常吵架”。她覺得自己從不寵溺小孩,可是“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反正就變成這樣了”。她承認自己不知道該怎么教育?!霸诩依铮鄹改妇褪沁@樣教育咱的,咱不知不覺就把父母那一套又學來了……”
她從父母那里接受到的教育方式是打罵,他們夫妻之間也用吵架作為溝通方式,自然而然就用打罵對待孩子。在很長一段時間里,這似乎是有效的。只是當孩子長大到“能打得過他們”時,這種教育方式失效了,她感到很痛苦?!澳阆胂?,俺那時候都沒法活了,俺都活不下去了啊?!弊顕乐氐臅r候,他們夫婦“死的心都有”。
趙友愛不停向我重復當時的感覺:“根本沒法管啊,管不了?!彼X得孩子走偏了。不過每次,當我試圖詢問小康“走偏”的具體細節(jié)時,她都會下意識地回避。“現(xiàn)在也不是追究這個問題的時候,你也別說了,知道嗎?別問這些了?!?/p>
親戚朋友們知道了情況,開始幫他們想辦法。最后,一個有過相同經(jīng)歷,而且已經(jīng)“成功治愈孩子”的家長給趙友愛指了一條路——臨沂網(wǎng)戒中心。
趙友愛突然不愿意說下去了。一提到網(wǎng)戒中心,她的情緒就非常激動,夾雜著大段方言的語句冒了出來:“現(xiàn)在也不是追究這個問題的時候,現(xiàn)在就是說,那個微博什么時候刪除?”
為了驗證“戒網(wǎng)癮”的可靠性。趙友愛和丈夫考察了很多地方:“濟南有一家,北京有一家也看了,反正好幾個地方,我都看了?!彼麄兛疾炝艘恢軙r間,最后還是選中了臨沂,因為只有這個地方“家長可以陪著”,而且“是公立醫(yī)院,可以報銷”。
大部分家長對“24小時陪同”表現(xiàn)出認可,趙友愛覺得這是這個網(wǎng)戒中心最主要的優(yōu)點?!坝行┚W(wǎng)戒中心里面說是有老師,其實都是教官?!彼爠e人說,“娃在里面,要是不聽話,他(教官)就會打你?!彼X得小康性格太沖動,在里面肯定會受苦?!澳憧此趯W校的時候都跟老師打架呢,(到了網(wǎng)戒中心)肯定不服從管理?!?/p>
“我覺得家長陪護是有好處的,雙方可以平心靜氣地相處和交流。”2008年曾在網(wǎng)戒中心“接受治療”的王濤這樣說。但相處也會帶來一個問題,那就是猜疑。在臨沂網(wǎng)戒中心,送進來的孩子們被稱為“盟友”。楊永信和家長掌握著是否讓盟友們出院的權力,在這個前提下,孩子和家長之間天然無法平等,“交流”也就無從談起。王濤覺得網(wǎng)戒中心里的孩子實際上像犯人一樣,“順從、奉承、討好教官,期望‘提前出獄’”。
孩子要表現(xiàn)出“我確實改變好了,快帶我出去”的樣子,卻不能說出來,否則就是“忽悠家長”,會受到懲罰?!凹议L要猜測孩子是不是真的改變好了?!蓖鯘f。他認為,這讓本應最親近的家人之間沒了信任。
“在網(wǎng)戒中心,最大的權威是楊永信,家長和孩子需要分別向楊永信證明自己的改變和忠誠。”心理學從業(yè)者、一線教師夏紅堂告訴我,“在這種巨大的壓力下,家長和孩子的思維都變得狹窄,他們似乎只看到了一條路,那就是“做楊叔說對的事”,而失去了個人判斷。
在這種氛圍下,家長成了這一體系最堅定的支持者。網(wǎng)戒中心鼓勵匯報,王濤曾經(jīng)看到過一個孩子偷偷對媽媽說:“我受不了,你們帶我出去,我回家聽話?!苯Y(jié)果,他媽就去找楊永信,回來就把那個孩子拉去電了。“我偷偷地告訴你的事,你去給楊永信說了。”王濤說,“楊永信反過來就拉走他們,你覺得孩子以后還能信任家長嗎?”
幾乎所有家長都會向我講述他們是如何放下工作陪護孩子的,這被家長們認為是一種付出,一種犧牲,一種決心和信念的表達。他們看著自己的孩子逐漸“改善”,并為之欣慰。但幾乎每個被采訪的孩子對那里最深刻的回憶,都是父母看著自己被懲罰后無動于衷的表情。很多家長因為擔心孩子被傷害而進行陪護,可他們不清楚的是,讓孩子最受傷的卻是自己。
2015年10月的某一天,趙友愛夫婦謊稱帶小康出去旅游,在某一個周末,將小康騙進了網(wǎng)戒中心。他們在那里住到了第二年9月份。
帶著孩子離開網(wǎng)戒中心7年的莊文明對網(wǎng)戒中心有不同的感受。2010年,家在上海的莊文明親自送孩子入院。她帶了幾床被褥,告訴孩子是去走親戚。她老公開了一夜車,第二天早上,孩子在后座上醒來,發(fā)現(xiàn)自己到了臨沂。
莊文明不愿多談把孩子送進去的原因,因為“那都是過去的事了”。幾個月后,或者說“還不夠一個療程”,莊文明就選擇帶著孩子離開。
“楊永信是一個很聰明的人,他也很有能力?!痹谝患忆N售磁療床墊的連鎖店里,年近60的莊文明對我說:“那里的氛圍就是楊叔是老大,他刻意打造了那么一個環(huán)境,他是絕對的權威,家長要是行的話,你怎么到這里來了?”她認為楊永信利用家長的無知體現(xiàn)自己在“戒網(wǎng)癮”方面的權威性,“你(家長)跑到這里來就是一個失敗者,你這也不行,那也不行?!?/p>
網(wǎng)戒中心為很多家長提供了“解決家庭問題”的方法。這種方法簡單、直接,而且對他們來說“有效”。包括點評課在內(nèi)的程序設計強化了家長們對“楊叔”和“心理學醫(yī)生”的崇拜?!澳愕靡揽课野?,你到我這里來,我是專家。你看我這么多案例,這本書、那本書……是吧,所以你就老實聽話,你就全都交給我就行了?!?/p>
趙友愛沒想過這些,她覺得:“哎呀,對我來說,楊叔就是個活菩薩啊……就是大恩人啊……”
網(wǎng)戒中心的教育甚至改變了趙友愛夫婦的性格。返回老家后,親戚朋友發(fā)現(xiàn),他們夫妻倆就像變了一個人。“我平時脾氣急啊,你知道吧,看到孩子不對,我就亂發(fā)脾氣,我們夫妻兩個也打架。”但是現(xiàn)在“全家都不再吵架了”。她在電話里的聲音有點羞澀:“為了孩子(去了網(wǎng)戒中心),我們?nèi)业氖找嫣罅?。?/p>
20個月的住院治療對唐學禮的改變同樣明顯。他覺得自己學到了教育孩子的新方式,“不能急,哪怕他做錯了,也不要發(fā)火”。他認為自己孩子現(xiàn)在不砸東西,跟同學相處也很愉快。家里聽不到“哀樂”,唐學禮感到很滿意。
唐學禮現(xiàn)在利用“磕操”讓孩子發(fā)現(xiàn)自己的錯誤?!斑@個磕操,你可能在網(wǎng)上見過。網(wǎng)上有一個‘108拜’,就是那個動作?!?/p>
我在網(wǎng)上搜索“108拜”,資料顯示,這一儀式“源自老祖宗的跪拜大禮”,一共有11個步驟。從站立到舉高雙手,到合掌,然后跪下,全身匍匐在地,然后支撐身體,再起身。熟練的人可以在30分鐘內(nèi)完成108拜,108拜的意思是,虔誠的佛教徒每天都會在家中拜108次。
唐學禮覺得磕操的目的是為了讓孩子靜下來?!霸谥行奈乙娺^一天磕了3000個的?!钡@種情況很少,大部分人一天1000個。孩子犯了錯誤,唐學禮不再打罵,而是“那你磕操去吧”。他對效果很滿意,“孩子一下子就聽話了”。
很多人認為在網(wǎng)戒中心改變的只有孩子,但除了孩子,被改變的還有家長。很多家長對這種“教育方法”接受起來甚至更積極、更順從、更舒適。這是一套絕妙的東西,精髓是家長和孩子同時受到“教育”的點評課。網(wǎng)戒中心使用“電擊”作為懲罰,恐嚇孩子合作。對家長則更加簡單,家長們對過去的生活充滿恐懼,并無限期待孩子的“改變”,這成了他們積極參與點評課的動力來源。
對孩子進行積極鼓勵及引導,已經(jīng)是城市人群中成為通識的教育方法,但在網(wǎng)戒中心里,當楊永信一邊告訴家長要“尊重”,一邊通過非人道的手段懲罰孩子時,這些家長們才發(fā)現(xiàn)表揚會得到“如此明顯的效果”。也許在此之前,這些孩子甚至無法得到基本的尊重。
阿倫特在《艾希曼在耶路撒冷》一書中據(jù)此提出了“平庸之惡”的概念。她認為罪惡分為兩種,一種是“極端之惡”,另一種是參與者的“平庸之惡”。
阿倫特把“平庸之惡”定義為“一個人由于缺乏思考或選擇不思考而犯下的罪惡”,一個人越膚淺,越容易向罪惡妥協(xié)。由此,她覺得,思考是一種選擇,而放棄思考,則是一種道德罪責。
“我想強調(diào)一點,家長們不是‘沒有思考能力’,而是‘放棄思考’。因為思考之后會帶來痛苦,可能還會帶來自我譴責、懊惱、失望等等負面情緒,所以他們選擇還是相信在這里是對的。”夏紅堂說,“面對暴行和人身傷害,不作為本身已經(jīng)是惡,更何況作為幫兇呢?”
“我懷疑這些家長身上有一個共性,他們從小的家庭環(huán)境或社區(qū)環(huán)境可能讓他們習慣了有一個絕對權威的存在。他們只要聽從就可以了,乖乖的就不會有事,不乖的會被狼叼走?!毕募t堂告訴我。
唐學禮和趙友愛都認為社會上的新聞報道“只報那些沒改變好的孩子”,趙友愛覺得:”如果改變好了,怎么會說網(wǎng)戒中心不好呢?”這一想法提供了一種類似“公理”的東西:網(wǎng)戒中心永遠正確,凡是不認同網(wǎng)戒中心的,就是沒改變好的。在趙友愛眼里,“網(wǎng)戒中心很好”是個不需討論的先決條件。
唐學禮同樣是這套系統(tǒng)的擁護者和受益者。
網(wǎng)戒中心通過一套被唐學禮稱為“中心模式”的東西把人培養(yǎng)成完美性格?!昂唵蝸碚f,中心模式就是一個接近完美的性格模型,然后(朝這個方向)塑造你的孩子。”
在網(wǎng)戒中心,“完美性格”并不是指“讓性格有問題的孩子恢復健康”(雖然在很多家長看起來,這二者并沒有什么區(qū)別),而是讓所有孩子都朝著一個唯一的、優(yōu)秀的、最接近“完美”的性格邁進?!疤茖W禮因此認為,網(wǎng)戒中心對社會意義重大?!坝幸粋€博士,清華大學的文學博士曾經(jīng)說過,楊永信應該獲得諾貝爾和平獎?!币驗檫@段來源不明的發(fā)言,唐學禮得出了“攻擊網(wǎng)戒中心的都是境外勢力”的結(jié)論,他覺得外國人可能看到了網(wǎng)戒中心利國利民的潛力,因此想要“扼殺”掉它。
每天上午8點到12點,網(wǎng)戒中心會給所有家長跟孩子一起講課?!霸绯科饋?,每天看那個《弟子規(guī)》《三字經(jīng)》,然后唱歌。唐學禮最開始沒什么感覺,后來只唱半個小時,他就會熱淚盈眶。他覺得自己獲得了一種精神力量,覺得自己應該好好去生活,好好去努力,掙錢養(yǎng)家,“腦子里到處冒出這樣的想法”。
“氛圍是能改變?nèi)说??!蓖鯘f。在他的印象里,網(wǎng)戒中心的點評課對孩子來說就是“打雞血”,而對家長而言則是“楊是絕對的權威”?!叭绻悻F(xiàn)在在大街上喊誰誰誰萬歲,別人一定覺得你瘋了,但是在那里說‘楊叔萬歲’就像見面說‘你好’一樣正?!议L也會這么喊,尤其是當大家跪在地上哭的時候,一直會有類似的聲音,此起彼伏?!?/p>
這套課程對唐學禮產(chǎn)生了明顯的作用,他自己在網(wǎng)戒中心開始感到很“振奮”,但他的孩子卻沒有什么變化,唐學禮每天都看兒子寫的日記。他覺得小唐“一肚子怨氣”,就跟觸樂之前發(fā)表過的文章里說的一樣,“很消極,沒有正能量”。這讓他非常困惑,正常情況下,網(wǎng)戒中心的一個療程為半年左右,可小唐在前14個月里不但不夠“振奮”,而且冥頑不靈。在這種情況下,臨沂網(wǎng)戒中心對小唐實施了獨有的“治療”手段——電擊。
有一個孩子在網(wǎng)戒中心里待了4年。唐學禮覺得,“這孩子再有4年也不一定出院”,因為他覺得孩子家長也需要治療。他對治療的目的的理解十分樸素——為了家族?!叭绻改感愿癫缓?,男家長可能影響兩三代人,女家長可能影響八九代人。”唐學禮說,“不是有一句老話嗎?娶錯一門妻,帶壞八代根?!?/p>
他甚至覺得這種模式應該向全社會推廣,因為糟糕的父母會導致“二三百年之內(nèi),你那個家族不會出現(xiàn)什么人才”。如果一家人“花10年到20年在里面住著,保證你(將來的)子孫都很正常,那這很劃算”。
網(wǎng)戒中心曾希望莊文明能進入家委會,她覺得原因是看中了她的“大城市背景,以及就讀于名牌大學的兒子”。她的孩子得知這個消息后,私下告訴她“不許當”。她自己也從來沒想過成為家委會成員。
她覺得家委會就是楊叔的喉舌。“家委會就是一個,必須得貫徹他(楊永信)的思想和意志(的組織)嘛,是吧。選家委的時候就選認同(他)的沖在前面,然后他自己就可以進退自如?!?/p>
網(wǎng)戒中心試圖通過家委會不斷擴大生源。很多家長會把網(wǎng)戒中心介紹給朋友或“病友”。他們還會在內(nèi)部分享成功經(jīng)驗?!澳憬榻B誰來了?”“我介紹張三,他介紹李四,李四的媽媽是我同事,王五是我的弟弟、妹妹……”
有些家長會跑到孩子的學校里去宣傳。他們找到老師,直接問:“你們學生里面有沒有網(wǎng)癮的?我給你介紹一個好地方?!崩蠋熞钦f有,他們就陸續(xù)找到有問題的孩子父母,告訴他們“楊叔怎么好,網(wǎng)戒中心怎么好”。在點評課上,這被視為一種積極行為。當家長做了這樣的發(fā)言后,會有人說:“我們?yōu)檫@個家長鼓掌?!比缓笏屑议L們一起熱烈鼓掌。不過,從沒有人給莊文明鼓過掌。
盡管介紹其他盟友入院似乎不會給家長帶來實際好處,但家長們?nèi)匀粯反瞬黄?,因為介紹盟友入院會得到認同感?!澳阒辽俅谀琼槡鈨喊?。”莊文明覺得這就相當于做三好學生,“只要你不遲到、不早退,盡管老師不會給你金錢上的獎勵,也會對你關愛有加,給你的眼神都不一樣?!?/p>
網(wǎng)戒中心還有一套更高級的理論作為指導方針,“你們作為已經(jīng)沒有網(wǎng)癮的孩子(家長),你就不想幫助其他人嗎?你為什么不讓有網(wǎng)癮的孩子到我們這來,接受我們的幫助呢?”有些家長甚至在孩子離開網(wǎng)戒中心后仍然留在那里工作,因為“我的孩子變好了,還有那么多走偏的孩子,我也得幫這些孩子”。
莊文明無法認同這套理論,她甚至對家委會的存在本身都覺得荒唐。部分孩子入院時簽訂的協(xié)議由家委會代理,莊文明覺得莫名其妙,“你跟我簽,上面就寫著,家委會,某某某,可你是誰???”
但她也同時承認,“楊永信是一個很聰明的人,他也很有能力”。家委會有時甚至會代收入院費,沒有人敢貪污,不但因為“家委的人本身就認同他”,還在于“楊永信善于控制人心”。
在送兒子進來之前,唐學禮就知道電擊的存在。因為他有一個在網(wǎng)戒中心里工作的朋友。他想象中的電擊就跟警棍一樣,“你不聽話,戳一下就聽話了”。他覺得這樣很好。“你拿電棍戳兩下,他就上學了,那不是很好嗎?”
但事實和他的想象不太一樣。唐學禮從沒進過實施電擊的13號室,只見過其他孩子在電擊前后的表現(xiàn)?!昂枚嘈『⒆瞿莻€就嚇哭了,嚇得哇哇地哭?!钡√茀s是“笑著進笑著出”。他曾問小唐那是什么感覺,小唐說:“不疼,但很難受?!碧茖W禮因此認為,電擊對有些人有用,有些人沒用??傮w來說,他覺得電擊只是輔助工具,“真正起作用的是每天都上心理課,這是最重要的”。
唐學禮還覺得,網(wǎng)戒中心做的是“利國利民、功德無量的事”。至于電擊,那只是一把“尚方寶劍”。“孩子天不怕地不怕,如果你讓他怕一個東西,放在那里,不聽話的時候,‘啪’一下,他就聽話了,它就是管用的?!?/p>
小唐現(xiàn)在已經(jīng)出院,但每晚放學后,還是要去網(wǎng)戒中心待到八九點。唐學禮覺得那邊的氛圍更好,也有助于小唐“固化一下”。唐學禮就住在臨沂,這提供了不少便利?!斑@是網(wǎng)戒中心的一個特色吧。怎么說呢,孩子出院以后,從病態(tài)轉(zhuǎn)為一個正常孩子,他有一個過渡過程。”唐學禮覺得這個環(huán)節(jié)很好。
唐學禮現(xiàn)在覺得一切都好。孩子不砸東西了,“人也比以前開朗了許多”。他最后一次離開網(wǎng)戒中心時,有幾個家長帶著孩子在門口哭。因為《未成年保護條例》的修改,國家不再允許類似機構對未成年人進行治療,這些家長感到絕望,他們覺得自己的孩子恐怕沒救了。唐學禮也為他們感到惋惜,因為“等成年再治療,人已經(jīng)定型了”。
“有些人智商很高,上了很多學,但他成就的事業(yè)不大。有些人吧,他學歷也不高,大字還不識,但是他成就了很大的事業(yè)。”唐學禮問我,“你知不知道他們之間的差別在哪?”然后自己回答:“差別在于教育方式。網(wǎng)戒中心讓你先成人,后成才。”在網(wǎng)戒中心將近兩年,唐學禮覺得那里充滿了“感恩和愛”。
趙友愛在網(wǎng)戒中心感受最深的是“正能量”。盡管她沒能舉出任何事例,但這種感受體現(xiàn)在了她使用這個詞的頻率上。我和她的對話持續(xù)了54分鐘,她提到6次這個詞。
除了“正能量”以外,她記憶最深刻的是上點評課。“《弟子規(guī)》啊,《三字經(jīng)》啊,讓你全都在那學?!泵刻爝€要自我反省?!澳囊惶鞂W得好,哪一天學得不好,都要總結(jié)?!壁w友愛認為,“網(wǎng)戒中心里的這個教育,可以說是一個國學了?!?/p>
前幾個月,“小康表面上不表現(xiàn)出來,但心里面是不服的”。三四個月以后,她感覺兒子有了明顯變化。首先是明辨是非了。在出院后的某次交談中,小康向母親坦白:“實際上我心里也很煩,我也不想上癮,但我就是出不來,我無法自拔?!倍诰W(wǎng)戒中心里的“時間一長”,他就明白“打游戲是有害的,就沒癮了”。
小康在網(wǎng)戒中心待了接近一年。趙友愛覺得效果不錯,她偶爾甚至反思自己:“我的脾氣比較急,我一急就發(fā)脾氣?!彼X得這可能是造成孩子網(wǎng)癮的主要原因。
她動了感情:“俺多么不容易啊,(楊永信)拯救了俺全家啊,這地方救了我們?nèi)??!彼又芍缘乇磉_了不滿,“所以你們那個微博,唉喲,俺就是不懂,你們?yōu)槭裁匆獙戇@個啊。”
趙友愛真心地為那些“沒改變好”的孩子而哀嘆。對趙友愛來說,那些走偏的孩子“也很可惜”,她覺得網(wǎng)戒中心不能倒,在網(wǎng)戒中心的孩子自不必說,對那些已經(jīng)離開網(wǎng)戒中心的孩子而言,中心讓他們保持敬畏,因為“又走偏了,隨時還能被送進去,就不敢走偏了”。
她真心地認為小康以前“成了一個魔鬼”,是網(wǎng)戒中心救了她全家。2016年9月,為了能讓小康在新學期上學,他們從臨沂返回老家。她說小康的狀態(tài)穩(wěn)定,他不打游戲,也不打父母了。趙友愛覺得“孩子不但很好,而且比以前還要好了”。
在趙友愛的家鄉(xiāng),把孩子送往臨沂的就有六七個。這些家長都是通過相互打聽、相互推薦,最后把孩子送到網(wǎng)戒中心的。有些人的孩子已經(jīng)重新上學,有些已經(jīng)參加工作。她說:“我就是想澄清,沒有電擊這件事,也沒有懲罰。里頭就是充滿愛的地方,充滿正能量?!?/p>
王濤告訴我:“我打賭她一年后不會這么說?!彼X得小康現(xiàn)在還處于“打雞血的狀態(tài)”,而網(wǎng)戒中心對親情的破壞是不可逆的?!爱敃r我接受采訪的時候,就說過永遠也不會原諒父母,我相信有像我一樣想法的人應該不在少數(shù)……拋開一切不談,孩子在家長的面前始終會有恐懼感。本應是家人啊,最親密無間的關系,竟然會有恐懼夾雜其中,這就是家長想得到的聽話的孩子么?”
當然,趙友愛現(xiàn)在的心情很好,她覺得自己輕松又滿足。在聊天的最后,說出再見的那一刻,她長長地松了一口氣,既像自言自語,又像感慨地說:“還好有這么個地方來救我們啊,沒這個地方怎么辦,日子都過不下去了啊?!?/p>
(文中人物均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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