撕裂的貪吃蛇

我們已經(jīng)報導過很多起沖突，有制作人和策劃的沖突，有老板和員工的沖突，有開發(fā)商和運營商的沖突，有制作者和玩家的沖突。每一起沖突當然都至少有兩方，你會發(fā)現(xiàn)，兩方會分別給你講述一個故事，這很奇妙，在同一件事情上，雙方的說法截然不同，但每個人都同樣真誠。

我們已經(jīng)報導過很多次沖突，這些沖突往往有一個光明的開始，一個紛亂復雜的過程和一個——抱歉我這么說——看起來每個人都很傷心的結局。

我默認你們都知道《貪吃蛇大作戰(zhàn)》這款游戲，這是一款非常“成功”（我在這里用了一點兒商業(yè)觀點）的游戲，它橫空出世，在極短的時間里攀升到排行榜第一名，當然有人分析它的成功，也有人批評它的一些取巧之處（我的一個朋友很憤怒地對我說，他直到前幾天才知道和自己玩的“都不是真人！”）。但對游戲的制作人劉磊和游戲的開發(fā)商微派而言，他們現(xiàn)在恐怕沒法讓自己高興起來。

因為他們已經(jīng)分手了。

這真是一個悲傷的故事，成功之后，朋友反目。但這同時又似乎是一個常見的故事，至少在我的印象里，這種事情已經(jīng)發(fā)生過很多次了。

所以我們和事件的雙方聊了聊，在這次，我們決定換一種風格——不去平鋪直敘地還原整個故事，而是采用當事人口述的方式，它看起來也許更生澀，但也許更為“真實”。

■ 微派的故事

事件的一方，微派游戲的CEO并不太愿意接受采訪，他覺得自己“作為一家小開發(fā)商，并不愿意被卷入風口浪尖”。我們溝通了一個下午，他給我們發(fā)來了一段話：

其實我們這邊……我這邊能給的回應是這個樣子的吧。

他是7月進入公司，然后，試用了2個月，因為他的綜合能力沒有達到公司的預期，所以就沒有過試用期，所以9月份離開了公司。

我們不希望這件事情給當事人的職業(yè)生涯帶來影響，因此我們不做過多的評論。

■ 劉磊的故事

我們也和《貪吃蛇大作戰(zhàn)》的制作人劉磊先生聊了聊，他現(xiàn)在仍然處于“悲傷和痛苦之中”，他的情緒很激動，偶爾沉默。然后，他給我們講了這樣一個故事。

我是7月1號過去的，當時我剛從網(wǎng)龍回到武漢，想找一份工作，就去和他們的CEO聊了聊。當時聊下來覺得CEO人挺直接，說話比較直接，而且和我是校友。多一層校友關系，我覺得也挺好，說話也挺好的，都不錯。

這個公司2013年就創(chuàng)業(yè)開始了，原來是華中科技大學的一個學生創(chuàng)業(yè)團隊，CEO和CTO是合伙人，倆人一起出來創(chuàng)業(yè)的。

當時公司大概有十幾個人，他們有幾個游戲，但沒有比較成功的作品。《貪吃蛇大作戰(zhàn)》這個游戲已經(jīng)有了，但是有很嚴重的BUG。這個項目也比較小，每天新增用戶大概有3000個人，而且亂閃退，而且這個項目當時也沒有原創(chuàng)，游戲是完全模仿《Snake.io》的，界面是模仿《球球大作戰(zhàn)》的，沒什么特色。當時每天活躍大概有兩三萬人。

我過去的時候是制作人，負責這個項目。他的公司還做了另一個作品，叫《誰是臥底》，那個游戲資源很多，我們這邊人員很少。只有我和兩個主程和兩個實習生。基本就是我和兩個主程撐下來的。

現(xiàn)在想起來，我和CTO的關系是從閃退問題就開始不好的，從7月1號開始，到8月份，他們一直在解決游戲的閃退問題，當時我都怒了，我受不了了，我策劃案都寫出來了，但他們就是要等技術解決問題。我當時等不了了，我都要瘋掉了，我跟CTO談，就是談不了，這可能就是產(chǎn)生過節(jié)的原因。

CTO一直要用技術問題解決，我說沒有那么復雜，我用策劃的手段解決這個問題。這個問題是有深層次的原因的。

為什么大面積閃退？我深入研究了一下，游戲里一開始是每6分增加一個節(jié)點（蛇的身體），大部分人在6萬分的時候會出現(xiàn)閃退，6萬分是什么概念？等于有1萬個節(jié)點。1萬個節(jié)點會鋪滿整個屏幕，多邊形大概有十幾萬個。達到了CPU和GPU的極限，肯定會閃退。這是深層次原因，不是算法的原因。你再改算法，就算高端機型能跑，低端安卓機肯定也跑不了。

他還堅持，我跟他吵，后來我沒有和CTO繼續(xù)商量，他太堅持了，我受不了。我就和我們的程序說，我設計了新規(guī)則，前250個節(jié)點是6分增加一個，之后遞增，當節(jié)點增加到5000個的時候，就不再增加新的節(jié)點。因為那時候蛇已經(jīng)鋪滿全屏了。就這樣，就再也沒有閃退。

那時候就有過節(jié)了，后來每次提起這個事兒，我跟他說我用策劃的手段解決了問題，他就跟我說，你不解決我也能解決，跟我吵。其實他根本就解決不了。

我后來總結，這個游戲成功有四點原因，首先我們很順暢，我們是個單機嘛，手感很順暢，我們就是按著原版的手感來的。其次我們的包體非常小，iOS不到10兆，安卓不到6兆。第三就是我們的流程非常簡化，上去就可以玩。這都是產(chǎn)品本身的成功原因。還有一個原因就是我們每一個版本都緊跟時事。

我們非常緊跟時事，比如說當時《寵物小精靈》比較火，我們上皮膚就上小精靈的，皮卡丘啊，其他的小精靈，讓玩家有目標。得到這些皮膚必需靠分享傳播，你想得到這些皮膚嗎？你就要分享。要不斷分享不斷分享，所以我們的用戶越來越多。

這些改進都是我主導的，從分享皮膚和鏈接的時候，數(shù)據(jù)就開始往上漲，日增環(huán)比增加30％到40%，新增非常迅速，后來我們又緊跟時尚，奧運來了，我們就推出奧運皮膚，增長就非常快。

后來我們靠品質和自身的效應已經(jīng)達到iOS榜前4了，到那個時候，CEO就開始插手了，他跟我說我們要用網(wǎng)紅宣傳。其實那個時候即便是不上網(wǎng)紅，我們也能上第一。我們當時每天的下載量已經(jīng)到20萬了，環(huán)比增長量還是30％。

網(wǎng)紅有效果，但是對iOS版本效果不是很大，后來我們到了排行榜第2名，第1名是優(yōu)酷。我們后來分析，優(yōu)酷當時有獨播劇，有《中國好聲音》，我們?nèi)绻烤W(wǎng)紅去推很難。25號晚上12點，我就說，如果在這個時候還沒到第1的話，因為網(wǎng)紅已經(jīng)推了兩三天了嘛，如果還不到第1，我就上點擊翻倍。原來一個金幣嘛，現(xiàn)在給你兩個金幣！26號上的，28號就登頂了。

其實游戲進總榜前10的時候就開始對我動手了。很多信息不跟我同步，這種事不讓我管，那種事不讓我管。一開始他們沒怎么管，后來CTO就直接插手，把我節(jié)奏都打亂了。我就跟他說，你不要把我的節(jié)奏都打亂了，我都有預案，什么時間點上線什么功能，我都有預案。你要插手的話就讓我們很被動。但他們就是信息也不跟我同步，跟我說這個事兒你不用管了，那個事兒你不用管了。

八九月份的時候，就不停有人找過來，CTO就開始摻合，CEO當時在和別人談融資，我以為CEO會站在我這邊，但最后他偏袒CTO。8月30號左右，早上的時候，我看到CTO總是橫加干涉，我就受不了了，我就直接跟他說：“你不能蠻干，我們要看數(shù)據(jù)，不能拍腦袋?！彼艺f：“你以為我不看數(shù)據(jù)嗎？”吧啦吧啦跟我講。

我說：“我們?nèi)ノ堇镏v”，我們就進屋了，進屋之后他就指著我，說，這個產(chǎn)品你做了什么？我當時就懵了。我一五一十給他講，從開始到現(xiàn)在，產(chǎn)品是怎么一步一步長大的，而且你也參與管理了，你可以看我怎么分配任務，大家怎么配合的，你都可以看到。

他啞口無言了，不說了，然后給我撂了一句：“你試用期快到了，你等著看結果吧。”

晚上的時候，CEO就過來了，我就去CEO聊。我就想我也順便說一下轉正的事吧。然后就一五一十跟他說了，我記了大概一整頁我的事情，我都干了什么，我是怎么分配任務的，他也表示認可。

然后他跟我說：“你知道我要求的是什么嗎？我的要求是，你在產(chǎn)品執(zhí)行層面，比如說，我要一個功能，你立馬給我做。而我有時候要一個功能，你做的沒那么快?！?/p>

我就想起來為什么了，因為有時候他拍腦袋要一個功能，我肯定要過濾一下。有些功能，實在過濾不了，我就拖。當時他想做游戲排位賽，看《王者榮耀》好，非要讓我設計，我接受不了，我說我們是休閑游戲，不能那么重度，而且做排位賽得給玩家一個目標啊，我們沒有《王者榮耀》那么大吸引力。結果我就拖了大概有20多天，他一直想做，后來他想通了，不做了。

還有一些小東西，他覺得不能這么做，我私底下做了，但是效果非常好，包括分享鏈接，他一開始指責我：“你這是什么？玩家能分享100次嗎？你這數(shù)值有問題，我原以為你這個策劃比我有經(jīng)驗，根本就不是”——當著全公司的面。我不理他，我說先看看數(shù)據(jù)，數(shù)據(jù)跑得非常好，后來他也不提了。

可能這里面也有一些問題，反正他給我的理由就是產(chǎn)品執(zhí)行不行。我作為一個制作人，是要把控產(chǎn)品節(jié)奏。如果完全按照你的想法執(zhí)行，那基本上會死掉的。肯定的。

那天晚上我們說了很久，他跟我說我沒有達到目標，我說我不服，你說這個東西我不服，你給我列一下。他跟我去吃飯，又跟我聊，都沒聊到正點上，我說我不服。為什么這個產(chǎn)品這么差的時候你不趕我走，你現(xiàn)在趕我走？為什么？

問到最后，他說：“你和我們CTO有過節(jié)，你沒和他搞好關系。”我就反問他：“為什么沒搞好關系？那是他的原因，他橫加干涉我的產(chǎn)品，把我產(chǎn)品節(jié)奏打亂了?！?/p>

你要問，就是這樣，后來實在……后來我們一直談到凌晨，我實在接受不了，你把我孩子搶走了，我實在接受不了，就是……我……唉……所以我不服啊，真的，你說一個孩子，從小弄到大，被人搶走了，那種痛苦的感覺。

這個游戲的運營架構是我搭建的，所有人，全套數(shù)據(jù)，全套管理的流程資料，對話，包括我用的管理軟件，里面的職責分工和架構我都有，他們什么都沒有，他什么都沒有。我所有整體游戲的架構的設計，為什么這么設計，都在一個文件里，所有的人做什么任務，做到什么程度，我了如指掌。他們現(xiàn)在什么都沒有。

現(xiàn)在他們什么都沒有，他們現(xiàn)在上了一個版本，他們現(xiàn)在什么都沒有，當時我后面的運營思路我都想好了，我想把游戲用戶通過用戶和活動導進我們的公眾號里，我走了以后，他什么都沒有。

我走的時候，iOS新增大概是75萬，我覺得現(xiàn)在也就維持到50萬到60萬吧，我原來還是有信心往上走的……

呵呵，兔死狗烹吧。現(xiàn)在人家過來了，各大廣告商也找上門了，渠道也找上來了。我們實驗了一下，一個渠道，當天上的話，點擊廣告180萬次，分成我們也能分個兩三萬。我有個哥們跟我說，他們的公司在iOS上，DAU40萬，每天收入兩三萬美金，我離開的時候我們的DAU差不多是200多萬，你算一下……利益上的東西……

我傾注了所有的心力，我5點起床，下班89點的時候我還在工作，我全身心地投入這個產(chǎn)品，我每天花15個小時去看這個產(chǎn)品，不可能不成功。

我是求職過去的，當制作人的時候沒有談過利益分配，為什么呢？我覺得大家是校友關系嘛，都想把事情做好嘛，以后的事情都好談嘛，沒想到這一層。滾蛋的時候給你5000塊錢補償金，走吧。其實也不是補償，每個從公司離職的人會給5000塊錢，談這個的時候我就很難受，我在電話里問CEO：“你憑良心說，你這樣合適不合適：”他在電話里跟我大喊大叫，說：我拍著良心說什么什么的。

我說這樣我就沒什么可說的了……反正我就重新開始吧。我就想，趁著這個機會，我能找一個更好的團隊，大家一起努力，我說下個目標，人生目標，我打算沖擊一下暢銷榜第一。

我不清楚他是不是怕跟我分利益，直接原因是我和CTO鬧得不愉快，我們鬧了矛盾，他肯定在背后說了我什么。我和我們的團隊關系非常好，我們有兩個程序員，以一當十。我和他們配合非常非常好。

我想起當時求職的時候，我問CEO：“我們公司是不是要達到Supercell那樣的公司，對游戲精益求精？”

他說：“對，我們一定要達到那個極致。”

當時談的挺好，然后我就過去了。

■ 真正的故事

其實誰又能夠知道真正的故事呢？從常理上判斷，一家創(chuàng)業(yè)公司，得到了一位優(yōu)秀的制作人，似乎并不應當在游戲蒸蒸日上之際讓制作人離職。而從另一個角度看，被迫離開自己傾注了心血的產(chǎn)品，這當然也并不算是能讓人輕易接受的結果。

雙方都很激動，顯而易見，他們都認為自己受到了背叛，他們的談話中都有長時間的沉默和沉重的嘆息，他們都認為自己已經(jīng)仁至義盡，就像我們報導過的很多沖突那樣。

但說起來，什么是真正的故事呢？或者說，故事的真相有那么重要嗎？事實就是，和我們報導過的許多次事件那樣，他們曾經(jīng)為一個共通的目標而努力，現(xiàn)在則分道揚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