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與抉擇

時間是一條令人沉沒的河流,而我就是河流;時間是一只使我粉身碎骨的虎,而我就是虎;時間是一團吞噬我的烈火,而我就是烈火。

編輯軒轅2015年10月22日 14時00分

在我生命的某幾個次元中,泰勒——《生命線》中的男主角——已經(jīng)死了。一次死于第一個寒夜沒有去溫暖的核反應(yīng)堆旁休息,一次死于即將被解救時被綠色生物侵蝕后沒有足夠的意志力抵抗,而進一步說,如果這個樂觀的討人喜歡的話癆真的在現(xiàn)實中存在,因為他對我的無條件信任和服從,我已經(jīng)兩次向他給出了足以致命的建議。與此同時,我?guī)缀跻呀?jīng)放棄了協(xié)助《生命線2》中的女主角Arika,如果我沒有動力繼續(xù)玩下去,她就永遠(yuǎn)不會見到她的弟弟了。

而在之后的一段時間里,我又在《直到黎明》里左右了另一群青年的生死,前后三次。第一次通關(guān)游戲的時候,三個人見到了晨曦,五個人在我錯誤判斷下死于溫迪戈之手;之后的兩次,我照著攻略分別讓八個人在黎明時全部存活和全部死亡,目標(biāo)是拿到兩個相關(guān)獎杯。這個游戲不斷強調(diào)“蝴蝶效應(yīng)”,每個人生與死的“果”都取決于我更早時在劇情中種下的“因”。數(shù)年前在《暴雨》中,同樣地,除了第一次通關(guān)以外,我每一次決定是否讓Ethan Mars解救兒子,目的都是獎杯。

一只蝴蝶在巴西扇動翅膀會在德克薩斯引起龍卷風(fēng)嗎?
一只蝴蝶在巴西扇動翅膀會在德克薩斯引起龍卷風(fēng)嗎?

《游戲的道德與現(xiàn)實的道德》這篇文章中,作者寫道:“游戲作為‘互動的’媒介,實際上也更容易以‘選擇與后果’的語法來塑造這種自覺的道德?!蔽覠o意于再一次討論游戲中的道德問題,但這個問題無法回避,更重要的是,我在這個問題上做出了選擇,并造成了后果。

從游戲文本的角度來看,這些選擇大多關(guān)乎生死,但在現(xiàn)實的視角中,這些虛擬角色的死活是沒有任何意義的,甚至開發(fā)者也用某種外在獎勵來鼓勵你去發(fā)現(xiàn)他們諸多的死亡可能性。

在藝術(shù)類型的劃分上,有一種以藝術(shù)形象的存在方式為依據(jù)的劃分方式,美術(shù)、雕塑、書法、建筑屬于空間藝術(shù),音樂、文學(xué)屬于時間藝術(shù),而戲劇、電影都是時空藝術(shù),如果游戲是藝術(shù),它同樣占據(jù)了時間和空間兩個維度,尤其是時間的維度。

當(dāng)我在《生命線》《直到黎明》或任何一款其它游戲中做出了選擇,導(dǎo)向了某個結(jié)果——無論是真正的結(jié)局還是Game Over——時,我都可以讀取一個Checkpoint截取時間線上的某一點,時間從這里分流。

在《請出示文件》中,我可能放過了一對沒有合法護照的夫婦入境,如果我這么做了,每張我收到的罰單都在增加我的家人在饑餓和寒冷中失去生命的可能性;或者我可能在面對檢察官質(zhì)詢恐怖分子留下的文件時如實上交,因此被投入牢獄,游戲結(jié)局。這時我可以選擇從游戲中途的某一天重新作出選擇,樹狀存檔系統(tǒng)顯示,我,作為一個邊檢員,我的時間分流了,我的生命也分流了。在《請出示文件》的世界里,有多個我在平行世界里延續(xù)著各自的時間。

不同的選擇會誕生出平行世界的我
不同的選擇會誕生出平行世界的我

這讓我想起電影《致命魔術(shù)》,安吉爾復(fù)制出的每一個自己都是真實的自己,從觀眾的視角看,他們共享同一個時間流,但作為一個個人的安吉爾的生命進入了多維度的時間流。

然而不是每一個不滿意的選擇都需要以創(chuàng)造多個維度的自己為代價來反悔。在《Braid》里,時間是一條雙向流動的河流,“提姆和公主徜徉在城堡花園里,一同歡笑,還為美麗的鳥兒取名字。他們所犯的錯誤,可以不被對方看見,安全地收藏在時間的褶皺里?!薄恫ㄋ雇踝樱簳r之砂》表述得更加直白:“很多人以為時間是一條河流,永遠(yuǎn)朝一個方向流淌,他們都錯了。我見過時間的真面目,時間就像暴風(fēng)雨中變幻莫測的海洋?!?/p>

在時間的河流里,我們通常認(rèn)為它從過去流向現(xiàn)在,從現(xiàn)在流向未來,但是英國天文學(xué)家詹姆斯·布拉得雷(James Bradley)不這么認(rèn)為。他認(rèn)為時間是從未來流向過去的,而未來成為過去的時刻即為我們現(xiàn)在的時刻。但時間的源頭在哪里?柏拉圖的答案是,時間來自永恒。

如果我沒有進入游戲,游戲不存在于任何一處,不在屏幕上,不在硬盤中,也不在光盤中。當(dāng)我第一次打開游戲時,我就像上帝創(chuàng)世紀(jì)一樣,不但創(chuàng)造了海洋與陸地,光明與黑暗,還創(chuàng)造了時間,游戲與我共享一段時間。當(dāng)我再退出游戲時,游戲的時間又不存在了,哪怕是以后臺運行的方式,因為沒有作為玩家的我介入的游戲不成為游戲。

然而游戲的時間與現(xiàn)實的時間是兩個不同的向度,當(dāng)我在《Braid》中因為被井中長出的食人花殺死而回溯時間時,我手表的秒針又向前跳過了20個格子。我試圖重新選擇一個跳躍時間,重新選擇一條通關(guān)路徑,重新選擇一種解謎方法的嘗試,我卻無法復(fù)現(xiàn)之前的行為,原因在于現(xiàn)實的時間已經(jīng)過去了。

如果錯誤能夠安全地收藏在時間的褶皺里,那么公主為什么沒有和提姆一起徜徉在城堡花園里?
如果錯誤能夠安全地收藏在時間的褶皺里,那么公主為什么沒有和提姆一起徜徉在城堡花園里?

“人不能兩次踏入同一條河流”,赫拉克利特如是說。

而在另一種情況下,如果我不對泰勒下達指令,泰勒即使在現(xiàn)實時間里每天給我的手機推送一條“泰勒在等著你”,他也不會因為我的拖延而在他的時間里死去。如果說我的選擇可以為泰勒創(chuàng)造多個不同的時間流,泰勒和我的時間流之間則始終隔著現(xiàn)實與虛幻間的壁障。

一個選擇種下的“因”會誕生一個“果”,但因果在時間上的前后相繼關(guān)系是顛撲不破的必然嗎?還是我們將自己只能看到的當(dāng)成了必然?

《Fez》世界的扁頭人文明只能感知到二維的世界,而戈麥斯因為Fez獲得了感知第三個維度的能力,一塊原本只能在X、Y兩軸上搬動的石頭因為Z軸的誕生而可以放在其它石頭的后面。人類能感知的維度則是四個,三個空間維度和一個時間維度,但我們可以改變空間,搬動石頭,卻無力扭轉(zhuǎn)因果。無論時間向哪個方向流逝,我們都只能觀測,而不能左右。

這些方頭人看不到三維世界,就像我們看不到時間
這些方頭人看不到三維世界,就像我們看不到時間

一只停在鋼索上的鴿子無論如何都會因受驚而飛起,一個間諜無論如何都會從鋼索上滑過,另一把手槍無論如何都會瞄向間諜。若手槍的射擊成為鴿子飛起的“因”,間諜會中槍跌落;但若滑過的間諜成為鴿子飛起的“因”,手槍則會因為鴿子的撲騰而無法射擊。這是《致命框架》在因果關(guān)系上玩弄得最漂亮的小把戲。

在單向度的時間流上,我的選擇可以成為“因”,但如果我可以感知到更高的維度,改變時間的向度,那么我也可以任意改變因果的順序。

我是這樣理解這件事的,《星際穿越》為我做出了形象的比喻:對于白紙上的螞蟻來說,兩點之間是一條線,但人類將紙折起來,兩點之間可以合并成一個點;而人類看到的蟲洞是個圓形,更高維度上感知到的蟲洞則可能是個球體。如果我們可以搬動石頭的相對位置,更高的維度上也許就可以搬動時間的相對位置。

另一個可疑的問題是,我所感知到的時間與你所感知到的時間是否真的是同一個時間。如果我和一個人彼此不認(rèn)識,沒有任何交集,用盡了六度分離理論才能接上頭,那么我們在共享同一個時間的定識是否多少有那么一點存疑的余地?真正能證明我們在時間上交叉的,是我的一個選擇對他產(chǎn)生了影響,我的“因”導(dǎo)致了他的“果”。

《美好世界》是我極期待的一款游戲,它以古希臘戲劇“機械降神”式的暴力敘事手段,讓玩家以上帝視角左右角色的時間和因果。如果兩個人故事的時間流上沒有交集,那么讓他們互換某個發(fā)展過程,分別導(dǎo)向不同的故事走向,就是最為簡單粗暴的方式證明和推動二者在時間上的交叉。這里的選擇是雙重的,既如同其它文字游戲或互動戲劇一樣讓主角誕生了另一個次元的自己,又讓兩個不同角色的次元合并為一個次元。

“小徑分叉”是觸樂的作者在介紹《美好世界》時用到的定語,來自于博爾赫斯的短篇小說《小徑分岔的花園》。

靈感來源于《小徑分岔的花園》的《Intimate, Infinite》,但你知道那并不是一座花園
靈感來源于《小徑分岔的花園》的《Intimate, Infinite》,但你知道那并不是一座花園

博爾赫斯用一種最優(yōu)雅的,反古典主義敘事的方式將他對于時間的理解蘊藏于這部小說,就像他將類似的線索草蛇灰線地埋在整部集子中一樣。我無力比博爾赫斯說得更有意趣,不如直接引述:

“在所有的虛構(gòu)小說中,每逢一個人面臨幾個不同的選擇時,總是選擇一種可能,排除其他;在彭?的錯綜復(fù)雜的小說中,主人公卻選擇了所有的可能性。這一來,就產(chǎn)生了許多不同的后世,許多不同的時間,衍生不已,枝葉紛披?!?/p>

“顯而易見,小徑分岔的花園是彭?心目中宇宙的不完整然而絕非虛假的形象?!J(rèn)為時間有無數(shù)序列,背離的、匯合的和平行的時間織成一張不斷增長、錯綜復(fù)雜的網(wǎng)。由互相靠攏、分歧、交錯或永遠(yuǎn)互不干擾的時間制成的網(wǎng)絡(luò)包含了所有的可能性?!?/p>

也許你已經(jīng)看出來了,我的文章標(biāo)題和小標(biāo)題是對《Braid》拙劣的模仿,而內(nèi)容則是對博爾赫斯遙遠(yuǎn)的致敬,就像我把寫作的原因放在最后來談,并不會影響你對文章的理解一樣。

但與此同時,我對時間仍然存在著一個更為根本的困擾。

我以一個普通人類的方式感知時間、理解時間和解讀時間,最多可以以游戲或文學(xué)為媒介去與另一個時間上的另一個人交流,但宇宙大爆炸至今所經(jīng)歷時間,138.2億年,對于我來說仍然是一個不可感知的數(shù)字。我的意思不是說壽命的限制,而是感知能力的限制,但是生物是否具有不同的感知能力?朝生夕死的蜉蝣對于一日的感知與我是否是一樣的?另一種生物是否可以像我感知一生一樣感知138.2億年?

更進一步講,我對時間的感知和揣度不出乎個體能力,那么就像1981年美國哲學(xué)家希拉里·普特南(Hilary Putnam)發(fā)表的“缸中之腦”假設(shè),我如何證明我仍是活著的,而我正在感知到的,而且是唯一感知到的時間,不是某種外力的作用,以及我所未曾經(jīng)歷的時間是存在的,而另一個次元的我是不存在的?

也許在我生命的某幾個次元中,我——作為我生命的男主角——已經(jīng)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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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 軒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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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我是不存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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