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游戲娛樂角度看,一張一弛無疑是“科學(xué)”的,但從“修心”這種純唯心的體驗來看,《Flappy Bird》很“虐”也很純粹,每一秒都要像欲墜不墜的水珠那樣端著,帶給人別樣體驗。
美國科幻小說作家奧森·斯科特·卡德在其《安德的游戲》系列第三部作品——《外星屠異》中,描述了一個充斥著古代中國文化符號的人類殖民星球,“道星”。“道星”的上層精英階級是“得道”的“真人”,他們與神相通及試煉的方式,是各種看上去匪夷所思的自虐——比如那個名叫“清照”的真人之女,她的試煉方式是尋找地板上的木紋。從房間的一頭到另一頭,一定要將最細(xì)不可尋的那條木紋連接起來。
這種勞心費神又毫無物質(zhì)意義的儀式被認(rèn)為是“修行”——當(dāng)然到小說的后半段我們能知道,這種名符其實的“格物”以及“清照”與生俱來的潔癖,其實是基因缺陷導(dǎo)致的強迫癥。
在佛教不興的歐美,有關(guān)東方的文化符號中總是少不了少林功夫、武士道等儀式感十足的元素,而它們的根源都與禪宗脫不開關(guān)系。相比較“美利堅完人”本杰明·富蘭克林將“避免走極端;不因小事、尋常之事、不可避免之事慌亂”等誡言寫在紙上自省,東方人修心或自我磨練的方式往往別出心裁,包括現(xiàn)在,把被子疊成豆腐塊依然被部分人視為磨練解放軍士兵的有效手段。
不過,我在這里不是要討論“面壁十年圖破壁/解放軍疊豆腐塊”,而是在談最近走紅的一款iOS小游戲《Flappy Bird》。冠之以“小”簡直不能再名符其實,因為對于大部分人而言,無論是“休閑”“動作”還是“益智”,這款游戲都搭不上邊。在《Flappy Bird》中,玩家唯一要做的事情就是看準(zhǔn)時機戳屏幕,好讓那只胖鳥撲翅膀,然后飛越綠色水管構(gòu)成的障礙。游戲的玩法與《水果忍者》開發(fā)商Halfbrick的另一款作品《火箭飛人》很像,不同的是,沒有任何道具,沒有任何敵人,沒有任何獎勵,沒有任何成就,我之前提到的那句“唯一要做”就真正是游戲的全部玩法。胖鳥很重,一停止撲翼就會像石頭一樣下墜;胖鳥很蠢,撲翅上升的高度總是一樣,而哪怕擦到障礙的一個小邊都會立刻“Game Over”。
這樣一款高難度又不內(nèi)置任何獎勵的游戲,在上架幾個月后突然竄上了App Store美國區(qū)榜首,截至2014年2月上旬還在App Store中國區(qū)免費榜的第15位,下載量早已破億,甚至有傳言稱它廣告日收入達5萬美元……很多玩家、媒體、開發(fā)商對此困惑不已,圍繞“撲翅鳥現(xiàn)象”的討論一時間沸沸揚揚。不過,大部分游戲從業(yè)者都十分冷靜地將它解讀為“玩家自虐與攀比心理在社交網(wǎng)絡(luò)大鍋里烘焙出的一次偶然”,游戲本身不具備任何可取之處。
我猜,如果一次偶然能帶來如此高的關(guān)注度與利益,那么總會有一大堆人想要復(fù)制這種“偶然”,這種偶然值得認(rèn)真對待。就好像當(dāng)初鳥叔的《江南Style》突然火遍全球,社交網(wǎng)站的傳播固然不循常理,但絕不會毫無來由,撲翅鳥的熱度能延續(xù)到現(xiàn)在,證明其走紅不單純是全球玩家無聊自虐情緒的一次集中釋放,它對于一部分玩家而言存在獨特價值——“獨特”這個詞的意思是,既與其他娛樂方式相區(qū)別,又與其他跑酷游戲相區(qū)別。
至于這個獨特價值是什么,我想一開始已經(jīng)談了不少——無論玩家是有意還是無心,在玩《Flappy Bird》或者說試圖挑戰(zhàn)《Flappy Bird》的過程中,都會傾向于進入一種“凝而不發(fā),松而不散”的狀態(tài)。打一種更視覺化的比方,就像是一滴欲墜不墜的水珠。這種體驗在大部分動作技巧游戲里都有,但幾乎沒有一款像《Flappy Bird》一樣極端——你始終不能松懈,也不能急躁,在心態(tài)和節(jié)奏上完全沒有任何發(fā)泄機會。
《Flappy Bird》站在了更靠近禪心的位置,以受眾面極廣的《天天酷跑》作對比,所有跑到5000米以上(現(xiàn)在的版本可能是一萬五)的強者玩家都會有這樣的體驗:在特定的路段里,瓶頸其實總在固定的幾個地方,時間一長,不考慮完美吃金幣的話,其他那些路程簡直是垃圾時間。而每隔一段時間飛到云上的“超級獎勵”,正是剛剛提到的發(fā)泄與放松環(huán)節(jié)。從游戲娛樂角度看,這種一張一弛無疑是“科學(xué)”的,但從“修心”這種純唯心的體驗來看,《Flappy Bird》很“虐”也很純粹,每一秒都要像欲墜不墜的水珠那樣端著,帶給人別樣體驗,這讓我無意中連續(xù)專注游戲半小時,并讓很多玩家連續(xù)專注了更長時間。
《Flappy Bird》的規(guī)則簡單又公平,而且沒有任何道具與獎勵來干擾這種簡單公平;《Flappy Bird》的每一個動作都有技巧,但又不像稍復(fù)雜的動作游戲那樣讓你沉溺于技巧本身。不少玩家很快能發(fā)現(xiàn),如果想飛得更遠(yuǎn),最好別死盯著分?jǐn)?shù),因為玩這款游戲最大的挑戰(zhàn)是控制自己的心——凝神,而不過于專注、以致驕躁。這只胖胖的撲翅鳥與其說在練技巧,不如說是在直接磨練你的心態(tài)、專注力,而且這種磨練相比其他形式更加具象。當(dāng)然反過來看,它對“戒驕戒躁、穩(wěn)定發(fā)揮”這種可貴品質(zhì)的檢驗也相當(dāng)粗暴直接。
至于這種狀態(tài)到底令人愉快在哪里,我不打算再打其他比方——有一點你必須承認(rèn),現(xiàn)如今很多游戲并不帶給人傳統(tǒng)意義上的愉悅,在全自動網(wǎng)游遍地開花的今天你肯定不會對此理解困難。《Flappy Bird》恰好迎合了部分人無意中的精神需求,至于這反映了一種精神危機,還是后現(xiàn)代的正常過飽與倦怠,限于篇幅就不再深入探討。另一方面,我甚至不建議單純從“游戲”的角度去解讀《Flappy Bird》,因為就連《肺活量吹吹》這種把玩麥克風(fēng)的App都能收獲大量擁簇。從積極開朗的角度看,你可以視其為調(diào)節(jié),在處于無聊或者其他任何讓你不自在的狀態(tài)時,掏出手機來撲幾下翅膀;而要往更高層次帶,那就像是每日功課——這種修煉心性的方式具象又便捷,對于常人而言肯定比找木紋更接近禪意。
最后指出有趣的一點:這次《Flappy Bird》的影響首先在歐美膨脹,而我們都知道,東方哲學(xué)里素有“主動找磨練”的傳統(tǒng)。不過,《Flappy Bird》誕生于同樣深受儒教與佛教文化影響的越南,這顯然不是——開玩笑,我是說,這顯然是偶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