帶著棉花娃娃的人,走進海底撈

大眾文化與亞文化固然存在邊界,但人與人之間也可以嘗試互相理解。

編輯熊冬東2023年11月08日 22時18分

10月15日,一位小紅書用戶發(fā)布了一則筆記。筆記中提到,她去某間海底撈就餐時,餐廳的服務相比于其他人遠遠不夠周到。她懷疑這是因為自己帶上了棉花娃娃,要求服務員給娃娃提供寶寶椅,并詢問服務員能否給娃娃過生日。基于這些,她認為:“海底撈是不是歧視帶棉花娃娃的人?”

10月16日,“海底撈回應拒絕給棉花娃娃過生日爭議”成為微博熱搜第一。截至目前,這一話題閱讀量4.4億,互動量接近百萬。

當事客人在小紅書上描述海底撈差別對待棉花娃娃玩家

一直以來,在大眾印象里,海底撈以無微不至的服務而聞名;棉花娃娃則經(jīng)常被視為玩偶,是一部分年輕人的愛好。在這次事件中,它們再次碰撞出了那個“老”問題:當小眾愛好走進大眾輿論,平衡點在哪里?

棉花娃娃

從形式上來說,棉花娃娃是一種外布內(nèi)棉、具有一定可動性、形象可愛的玩具。而在愛好者群體里,它承載了更多的IP附加價值:棉花娃娃早期出現(xiàn)在娛樂圈中,粉絲們通過制作娃娃的方式為自己喜歡的偶像應援。與此同時,動畫、漫畫、游戲愛好者也會購買與喜歡的角色外形相同的娃娃,作為日常生活的陪伴——在“海底撈拒絕給棉花娃娃過生日”事件中,當事人帶去餐廳的2個娃娃,造型分別是乙女游戲《光與夜之戀》中的角色蕭逸,以及《未定事件簿》中的角色夏彥。

從更廣泛的角度看,棉花娃娃玩家也可以視為“娃圈”的一部分,與BJD(球形關節(jié)人偶)、MJD(機械關節(jié)人偶)玩家一起,形成了一個以愛好為共同點的小眾圈子。幾種娃娃之間最主要的區(qū)別是材質(zhì):BJD和MJD的可替換部件多,頭發(fā)、眼睛、衣物和各種身體部件均可自由更換,玩家會通過妝容賦予它們獨特性。棉花娃娃則不能隨意更改樣貌,但玩家仍然可以為它們更換衣物。

MJD娃娃的關節(jié)通過機械式插桿連接

在海底撈事件的相關Tag下,我認識了羊習習和小霖。羊習習是《光與夜之戀》玩家,出于對角色的喜愛,她常購買周邊產(chǎn)品。在這個過程中,她接觸到了棉花娃娃。她手里的6只娃娃和8套娃娃服裝都是作為游戲角色周邊購買的。

小霖也是乙女游戲玩家,購買過蕭逸的棉花娃娃,同時還對更廣泛意義上的娃娃感興趣。她曾定制過游戲角色形象的MJD娃娃,并在網(wǎng)上約化妝師為娃娃化妝。她說,自己從小就喜歡娃娃,除了棉花娃娃、MJD,她還常去玩夾娃娃機。

我問她,買過多少娃娃。她試著回憶,但想不出來具體數(shù)字:“不到三位數(shù)。不算太多,也不算太少?!?/p>

大多數(shù)時候,這些娃娃玩家不會以矛盾的形象出現(xiàn)在大眾視野中。而在那位小紅書用戶在海底撈為娃娃過生日遭拒后,面對許多人“為什么要給娃娃過生日”的問題,像羊習習、小霖一樣的人也感受到了大眾的抵觸,并且回以相似的情緒:我問羊習習,能不能聊聊關于棉花娃娃的事,她反問我:“你是想正常聊,還是斷章取義地聊?”

我說,我也是娃娃玩家。然后我們開始了對話。

寶寶

比起其他形式的周邊,羊習習和小霖對棉花娃娃的感情明顯更深。羊習習總是用“寶寶”稱呼她的棉花娃娃;在小霖的小紅書主頁上,有近半的筆記圖片都出現(xiàn)了蕭逸的棉花娃娃。

羊習習的“寶寶”

每個人喜歡娃娃的原因各不相同,但“喜歡”背后總是有相似的邏輯。我問她們,為什么喜歡玩棉花娃娃,她們并不能給我確切的答案,卻能回憶起棉花娃娃給她們帶來快樂的瞬間,以及圍繞著娃娃發(fā)生的各種趣事。

羊習習將棉花娃娃放在床尾的置物架上,以便每天起床后能第一時間看到。“我起床的時候感覺很困,看到可愛的他(游戲角色),便會立馬打起精神?!?/p>

外出旅游或吃飯時,羊習習也會帶上棉花娃娃,讓風景或美食成為她給娃娃拍照的背景板。這種感覺就像是游戲里的角色穿越到現(xiàn)實里,和玩家約會一樣,盡管棉花娃娃不像常規(guī)手辦一樣有人型比例,只是個“棉花坨子”——不止是羊習習,很多娃圈玩家都使用這個稱呼,打出這4個字后,他們往往會加上一個可愛的表情。

小霖讓娃娃和電影結(jié)尾彩蛋合影

在娃圈,玩家們有“靈魂黨”和“玩具黨”的說法。前者比較“重度”,會給予娃娃私人設定,把娃娃像真人一樣對待;后者則在游戲玩家里更為常見,因為娃娃代表著某個固定角色,承載著感情價值,但不會為它們賦予“人格”。

顯而易見的是,“靈魂黨”遭遇的誤解更多,刻板印象也更嚴重。不過,假如討論范圍不僅限于娃娃,我們也時常能在文藝作品和現(xiàn)實中見到賦予物品人格的例子——比如軍人會給自己的愛槍取名,把它視為自己最好的戰(zhàn)友;釣魚愛好者會給自己的魚竿取名,以此祈求幸運或者當做自己獨自垂釣時的伙伴。

但當我和羊習習聊到這一點時,她有些猶豫:“我也不算是純粹的‘玩具黨’。我喜歡游戲里的角色,面對角色形象的棉花娃娃時,雖然不會真的認為它有生命,但也會抱有一些情感寄托。就像你和家人天各一方,難以聯(lián)系,只有一張泛黃的照片,照片當然不是活的——但是你肯定會很珍視這張照片,因為它含有……”

“對家人的愛?!蔽已a充。

“對?!?/p>

羊習習繼續(xù)說道:“就算是靈魂黨的玩家,其實也不會做什么出格的事。棉花娃娃本質(zhì)上還是布和棉,壞了就去找裁縫?!毙×匾蚕蛭曳窒砹艘恍┍pB(yǎng)棉花娃娃的細節(jié):如果污損不嚴重,她會用粘毛器清潔,或者放進水盆,用專門的工具簡單處理。如果污損嚴重,她會找圈內(nèi)擅長保養(yǎng)的玩家,或者擅長修復玩具的手藝人修復,根據(jù)娃娃損耗的情況做出不同處理——如果娃娃在潮濕的環(huán)境待太久,就需要替換里面的棉花,以防止發(fā)霉;外面的縫線蹦出,或者是布料破損,那就直接將娃娃拆掉,洗完晾干后重新組裝一遍。在小霖的城市,一次全面清潔服務大約需要50元。

羊習習的家人和親友很自然地接受了她的愛好。她把棉花娃娃拿到客廳,嬉笑著告訴母親這是她的“未婚夫”,母親很高興,還反問她“什么時候能把他娶回家”;她將棉花娃娃帶到大學宿舍當作桌面擺件,室友看了覺得可愛,問她要到哪里買,想給妹妹也送一個。

通過棉花娃娃,小霖結(jié)識了許多同城玩家和游戲愛好者。每當游戲角色過生日時,他們便會在社交軟件上聯(lián)系,線下約見,帶上對應角色的棉花娃娃和其他形式的周邊,搞一次慶祝聚會。

娃娃玩家們也常在“娃展”(以娃娃為主題的商品售賣活動)上相聚

“我們會找一家飯店,訂上包間,請求服務員提供一張寶寶椅,讓某個玩家的棉花娃娃坐在里面。”小霖說,“我們將碗筷擺在它的面前,為它盛上一些飯菜。氣氛到了,我們也會給它唱生日歌。”

“背叛”

我問小霖:“你將娃娃帶出門,有沒有考慮過現(xiàn)實中一些人的意見?”

小霖顯得十分坦然:“現(xiàn)實中就算有人對我有意見,也肯定是在背地里小聲說,至少我沒聽見?!毖蛄暳晞t很疑惑:為什么會有意見?

意見還是有的,而且不少。在“海底撈給娃娃過生日”的話題下,有人覺得這種行為很詭異,甚至把它說成迷信的“養(yǎng)小鬼”“下降頭”;還有人發(fā)散開去,認為讓服務員服務娃娃是“人身侮辱”——盡管當事客人指出來的問題是上菜慢以及服務上的忽視。

相關話題評論區(qū)有較多的批評意見

在羊習習看來,喜歡棉花娃娃和追星差不多,是一種娛樂性質(zhì)的愛好——都是從對象身上的某種品質(zhì)、或是“喜歡明星的那個自己“中獲得快樂,粉絲給明星過生日,和娃娃玩家給娃娃過生日,其實沒什么不同?!熬拖褡沸菚衙餍墙凶觥瞎掀拧?,我們也會給娃娃一個親密的稱呼,這不是一件嚴肅的事。然而一旦它被擺在公眾面前,很多人就會用嚴肅的態(tài)度去議論?!?/p>

更何況,“拒絕給棉花娃娃過生日”的餐廳是海底撈。在許多二次元和相關文化愛好者的心中,海底撈一直是可以向小眾群體展現(xiàn)愛與包容的場所。他們樂于和朋友一起去海底撈聚會。

海底撈也做過不少相關營銷案例。2016年,海底撈為獨自前來用餐的食客提供大型公仔陪伴服務;2020年開始,有不少二次元愛好者將周邊帶到海底撈,為自己喜歡的動漫或游戲角色過生日;2022年,海底撈入駐B站;2023年4月30日,海底撈與《原神》聯(lián)動營銷,在B站發(fā)布了《在海底撈給迪盧克過生日》視頻。視頻中,海底撈的服務員戴上了《原神》角色的面具,為迪盧克唱生日快樂歌,并在餐車上擺滿了較小型號的棉花娃娃。10月的事件中,娃娃玩家們將這則視頻截圖發(fā)布在社交平臺的評論區(qū)中,并發(fā)出質(zhì)問:為什么視頻和現(xiàn)實貨不對版?

在海底撈營銷視頻中出現(xiàn)的棉花娃娃

以前,小霖和她的朋友經(jīng)常將海底撈作為聚會地點。在給棉花娃娃過生日時,玩家們和周圍的客人、服務員沒有任何沖突,服務員也主動陪她們一起玩。在小霖的回憶中,服務員對棉花娃娃沒有不滿的情緒,相反還會夸娃娃很可愛。

現(xiàn)在,小霖拒絕再去海底撈過生日,因為她認為海底撈沒有處理好有關棉花娃娃的輿論。羊習習同樣如此,雖然她不是當事人,但同樣覺得被“背叛”了。

幾天后,海底撈與當事客人已經(jīng)私下達成和解。根據(jù)這位客人在小紅書上發(fā)布的內(nèi)容,海底撈承認服務不到位,并向她告知,帶棉花娃娃來吃飯不影響其他客人和工作人員,給棉花娃娃坐寶寶椅或過生日也是合理訴求,并不涉及侮辱服務員以及人權(quán)問題。

當事客人在小紅書上發(fā)布的事件后續(xù)

作為一家擁有數(shù)百家餐廳的連鎖企業(yè),一家分店服務員的行為實際上并不具備普遍性。但在一些娃娃玩家看來,海底撈至今沒在官方賬號上作出正式書面回應,不理解客人、服務不周到只是小事,“不及時回應”卻讓事件在微博熱搜上持續(xù)討論了幾天,讓一個小眾愛好暴露在大眾審視之下。更嚴重的是,在話題中發(fā)言的棉花娃娃玩家收到了私信辱罵,讓事件的性質(zhì)向著另一個方向滑坡。

羊習習把后續(xù)發(fā)展稱為“網(wǎng)暴素人”?!八厝恕敝傅氖窍癞斒驴腿艘粯拥钠胀◥酆谜??!懊髅鳟斒驴腿斯P記里提到的大半部分是海底撈服務的問題,微博話題卻聚焦在‘過生日’上。不管是引流的標題,還是一下子漲上去的熱度,都讓大眾群體覺得,客人就是在無理取鬧,玩棉花娃娃的人都是神經(jīng)病?!彼龑5讚频奶幚矸绞讲⒉粷M意,但在談到自己的猜測時,也保持著情緒上的克制。

被網(wǎng)暴的棉花娃娃玩家是受害者,海底撈經(jīng)歷了一次不大不小的公關危機,“吃瓜群眾”似乎也能為自己的行為找到理由——對于相當一部分亞文化來說,主流大眾想要理解它們,需要一定的學習和理解成本,許多人不認為自己有接納的義務。

就像那位小紅書用戶在“海底撈棉花娃娃事件后續(xù)”里寫到的,服務員當日拒絕是因為“沒有反應過來”,當愛好突然被曝光在大眾視野中,許多娃娃玩家也沒有反應過來。“壞現(xiàn)充”是他們用來反擊的詞語。

“現(xiàn)充”源于日文“リア充”,指的是現(xiàn)實生活充實、與亞文化愛好者不產(chǎn)生交集的人。在“現(xiàn)充”前面加上“壞”字,就成了一些亞文化圈層中的流行語,含有貶義,用來稱呼對小眾愛好抱有刻板印象的人。

一些棉花娃娃玩家因不被理解愛好而在社交網(wǎng)絡上抱怨

我問小霖:“你怎么看待‘壞現(xiàn)充’?事實上,大多數(shù)人圈外人都不知道這些詞語是什么意思,也不會主動去了解。”

“把我們的愛好單摘出來看,它并沒有影響到別人,每個人也都有選擇愛好的權(quán)利?!毙×卣f,“可是其他的棉花娃娃玩家,在面對外人突如其來的指責時,不知所措也情有可原。想不到可以用來反擊的詞,就只能使用‘壞現(xiàn)充’了。我不覺得這是一個好詞,我也不會去用它?!?/p>

我追問她:“那你有沒有考慮過告訴身邊的同好,這個詞并不能起到多大效果?反而路人在看了一堆莫名其妙的話后,會加重對你們的刻板印象。”

小霖沉默了好一會?!爸拜浾撋仙?,這些玩家開始集結(jié)起來罵圈外人,而我的身份是圈內(nèi)人。我如果去解釋這點,反而會引起同好的不滿,盡管我本意是好的。我打算等這件事徹底過去,發(fā)個視頻科普一下,向圈外人科普什么我們在玩什么,也告訴圈內(nèi)人,這些詞太‘小眾’,想得到理解還是要靠交流。”

沉默

如今,“海底撈棉花娃娃事件”已經(jīng)跌出了微博熱搜,被更新的熱門話題所取代。

對于羊習習、小霖這樣的玩家來說,有棉花娃娃陪伴的生活并沒有太大變化——棉花娃娃是她們喜愛角色的具象化,讓她們可以享受到喜愛角色正在自己身邊的溫暖。這種溫暖不僅局限于個人,還延伸到了社交圈:同好、家人、同學、朋友……棉花娃娃像是一個個沉默的伙伴,在年輕人的社交中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也許在未來的某一天,他們還會一起走進海底撈,以及更多的地方。

(文中受訪者均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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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 熊冬東

二次元愛好者,也關注中小團隊和制作人故事(V:xdd648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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