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款迷失在情懷和過去輝煌中的眾籌失敗品。
11月15日發(fā)售的第一人稱角色扮演游戲《地下世界：崛起》（Underworld Ascendant），在國內(nèi)沒有引起太多關注和熱度，背景卻并不簡單：游戲的開發(fā)商OtherSide Entertainment，它的血統(tǒng)可以追溯到20年前的知名工作室Looking Glass Studios——這家工作室因推行“真實沉浸模擬”的開發(fā)理念而聞名于世，并在“第一人稱3D”的語境下，先后用《地下創(chuàng)世紀》（Ultima Underworld）、《系統(tǒng)震蕩》（System Shock）、《神偷》（Thief）這3款游戲，確立了探索類角色扮演游戲、敘事型動作冒險游戲及潛行類游戲的框架和設計，深刻影響了“上古卷軸”“半條命”“生化奇兵”“殺出重圍”等后世的系列作品——如果游戲行業(yè)有血脈傳承，那么《地下世界：崛起》“血統(tǒng)”之高貴，也是十分罕見的。
2015年2月，《地下世界：崛起》以“《地下創(chuàng)世紀》的精神續(xù)作”之名，在Kickstarter上發(fā)起眾籌，最終有近1.4萬人參與，籌得資金86萬美元。發(fā)售時，游戲在Steam頁面打出的宣傳標語是“師承經(jīng)典的《地下創(chuàng)世紀》《系統(tǒng)震蕩》《神偷》的開創(chuàng)性理念”。
然而，《地下世界：崛起》是近幾個月里評價最爛的游戲之一，媒體評分和玩家評價慘不忍睹：Steam上僅有35%的好評（多半差評），Metacritic上12家媒體平均分只有36分（100分制）、玩家評分1.8（10分制）。IGN形容它是一個“Bug、重復和無聊的混合體”，GameSpot稱它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失敗品”。
游戲里充滿里粗制濫造和趕工的痕跡：空洞的地下迷宮、蹩腳的語音和音效、智障一般的敵人AI，還有大片的貼圖錯誤、極度落后的3D建模水平。如果你對這個游戲沒有大致的概念，那么想象一下只有地下城區(qū)域的《上古卷軸5》，弱化一點戰(zhàn)斗元素，增加一些解謎，再“增添”許多Bug，差不多就是《地下世界：崛起》的大致樣貌。
如果《地下世界：崛起》出自一個經(jīng)驗尚淺的制作團隊之手，也許媒體和玩家們至少會寬容一些，給點鼓勵分，可誰讓它是承載了很多老玩家情懷的眾籌作品，讓熟知它背景和歷史的玩家與粉絲抱有萬分的期待呢。
這是一個關于“失敗”的案例。
《地下世界：崛起》最明確的一個身份來自歐美RPG先驅系列“創(chuàng)世紀”，“創(chuàng)世紀”有一款分支作品《地下創(chuàng)世紀：冥河深淵》（Ultima Underworld: The Stygian Abyss），《地下世界：崛起》就是它的精神續(xù)作。
1992年發(fā)售的《冥河深淵》，被認為是史上第一款采用第一人稱的3D動作冒險RPG，它嘗試將歐美CRPG元素和3D圖像融合在一起，通過豐富的場景互動和高自由度的流程，讓RPG愛好者獲得了當時少有的沉浸式體驗?！囤ず由顪Y》深深影響了像Bethesda這樣的歐美RPG廠商，是公認的歐美3D RPG游戲鼻祖之一，它的制作人保羅·紐拉斯（Paul Neurath）和開發(fā)團隊Blue Sky Productions借這款游戲走向了輝煌的一個頂點。保羅·紐拉斯后來聯(lián)合創(chuàng)建了Looking Glass Studios，他也是今天OtherSide Entertainment的創(chuàng)始人。
《冥河深淵》之所以能夠掛上“創(chuàng)世紀”的頭銜，是因為保羅和Blue Sky原本就和當時還未被EA收購的起源公司（Origin Systems，知名作品有“創(chuàng)世紀”系列、“銀河飛將”系列）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保羅·紐拉斯之前是起源的員工。1989年，在開發(fā)完太空戰(zhàn)斗模擬游戲《太空游俠》（Space Rogue）后，起源公司從新罕布什爾州搬回德州，他們給保羅留下了開發(fā)工具及一筆資金，保羅在當?shù)爻闪⒘诵鹿ぷ魇?，也就是后來的Blue Sky。
Blue Sky成立后，保羅和同事們除了立即策劃新項目，同時也開始研究當時方興未艾的3D技術——上世紀90年代初期，3D游戲開發(fā)還是一項極端前沿的“秘密科技”。在一年后的技術展會上，Blue Sky的3D動畫技術讓兩位起源的元老級制作人大吃一驚，他們立即和保羅·紐拉斯達成制作協(xié)議，雙方將基于這項技術，一起開發(fā)一款以“創(chuàng)世紀”系列為名的新外傳游戲。
這兩位起源的元老，一位是起源的創(chuàng)始人、《創(chuàng)世紀》之父，同時也是后來《冥河深淵》的導演理查德·加里奧特（Richard Garriott）；另一位則是之后《系統(tǒng)震蕩》《神偷》《殺出重圍》的設計者華倫·史佩特（Warren Spector）。
1992年，Blue Sky改名為Looking Glass Studios，聲望和成就完全不亞于id?Software——《冥河深淵》發(fā)布兩個月后，id?Software發(fā)布了定義“第一人稱射擊游戲”的《德軍總部3D》，后來又推出了轟動一時的《毀滅戰(zhàn)士》。和id?Software那些注重射擊體驗的游戲不同，同樣掌握3D開發(fā)技術的Looking Glass更強調RPG元素和沉浸式體驗——比起把槍交到玩家手上，讓他們射爆眼前所見的一切，Looking Glass更希望玩家有選擇和創(chuàng)造的權力。
“每個人都知道自己處于一個歷史性的時刻?！币幻鸏ooking Glass的設計師回憶當年的情形時說，“每個人都覺得自己掌握了大秘密。在3D時代的黎明，我們做的每件事都會讓人興奮不已?！?/p>
Looking Glass的第二部代表作《系統(tǒng)震蕩》發(fā)售于1994年，它的導演是Looking Glass的程序員道格·丘奇（Doug Church），當初《冥河深淵》使用的3D動畫技術正是出自這位天才之手。此時的華倫·史佩特，雖然還沒有正式加入Looking Glass，但也以制作人的身份在《冥河深淵》中貢獻了大量創(chuàng)意。
幾位制作人對“劍與魔法”的框架有點膩歪，就想將新的技術運用在更刺激的點子上。于是，《系統(tǒng)震蕩》選擇了賽博朋克風格的科幻題材，將游戲背景設定在22世紀，讓玩家扮演一名黑客，在無人幸存的宇宙空間站中，阻止變異人工智能SHODAN的行動。雖然沿用了《冥河深淵》的3D引擎，但是《系統(tǒng)震蕩》依然有大量的創(chuàng)新元素——它是第一款3D自由視角游戲，也是第一款將游戲CG和劇情敘事相結合的游戲。
作為一款第一人稱的射擊游戲，整個《系統(tǒng)震蕩》的游戲流程是非線性的，由于沒有任何活著的NPC，玩家只能通過電子郵件和語音記錄來了解故事背景，并獲得提示、推進劇情；多層級的3D關卡設計，網(wǎng)絡空間的解謎設定在當時都讓人耳目一新；游戲的武器不但種類豐富，還加入了“抗性”，玩家需要針對不同的敵人使用不同的武器；人工智能SHODAN是經(jīng)典的游戲反派形象之一，影響到了后來許多的科幻游戲。
《系統(tǒng)震蕩》的出現(xiàn)不但為之后的《半條命》《殺出重圍》《生化奇兵》等游戲提供了靈感基礎，對于人工智能、賽博朋克等主題做出的探索也成為游戲界寶貴的財富。
在《系統(tǒng)震蕩》發(fā)售之后，雖然業(yè)界有很高的評價，但在當時叫好不叫座。保羅·紐拉斯承認，《系統(tǒng)震蕩》雖然是好游戲，但還是“讓公司虧了錢”。所以Looking Glass的下一個作品就顯得尤為關鍵，幾位制作人身上的壓力陡增。
于是道格·丘奇提出了《神偷》這個項目的初步構想，并指導剛加入團隊的肯·萊文（Ken Levine）進行整個游戲的背景編寫和游戲設計——肯·萊文就是后來“生化奇兵”系列的創(chuàng)造者。他當時剛剛進入游戲界，卻已經(jīng)展露出對游戲制作的熱愛和才華。華倫·史佩特雖然在《神偷》發(fā)布前離開了Looking Glass，但也為這個項目工作了相當長一段時間。
1998年，《神偷：暗黑計劃》發(fā)布，Looking Glass又一次憑借他們的創(chuàng)意和超前的理念成為業(yè)界標桿：《神偷》是第一款采用第一人稱視角的潛行游戲，也是第一款將光線、音效真正運用到游戲中的作品。主角加洛特可以自由地做出側身、下蹲、攀爬等動作，玩家的視角會隨著不同的動作而發(fā)生變化；加洛特可以躲藏在陰影內(nèi)來避開敵人的目光，移動時若發(fā)出響聲，會引起敵人的警覺并前來搜索聲音來源；敵人的警覺計量器、在受到攻擊后會呼叫和逃走等設計，都成為了之后潛行類游戲的標配，《神偷》也被公認為潛行類游戲的鼻祖。
顯而易見，《地下創(chuàng)世紀：冥河深淵》《系統(tǒng)震蕩》《神偷：暗黑計劃》這3款Looking Glass的看家作品，在游戲史上有著極其重要的地位，即便到現(xiàn)在，仍有許多同類游戲遵循著這些作品的設計思路。可嘆的是，或許由于理念過于超前，Looking Glass游戲的盈利情況大都十分糟糕，“系統(tǒng)震蕩”的兩部作品都叫好不叫座，《British Open Championship Golf》和《Terra Nova》全都賠了本，賣到50萬份的《神偷》已經(jīng)是Looking Glass最成功的商業(yè)作品。
最終，在2000年5月24日，Looking Glass宣布因為財務問題被迫關閉，制作團隊各奔東西：華倫·史佩特加入了約翰·羅梅洛的離子風暴，制作出另一款第一人稱賽博朋克主題的游戲《殺出重圍》；肯·萊文和另外兩位Looking Glass的同事一起組建Irrational Games，被很多人視為繼承了Looking Glass的衣缽；保羅·紐拉斯一度加入BioWare，作為創(chuàng)意總監(jiān)制作了《無冬之夜：古城陰影》；其他Looking Glass的成員也都迅速被微軟、SE等游戲開發(fā)商招入麾下。
老牌游戲工作室的解散和消亡在游戲史上太常見了，何況Looking Glass自始至終都只是個名氣遠大于體量的中型開發(fā)商。對于玩家來說，即使他們再熱愛和不舍那些經(jīng)典游戲和傳奇團隊，最終也只能無力地看著這一場分崩離析。對于Looking Glass而言，最幸運的或許是它的精神能一直延續(xù)下來?！稓⒊鲋貒贰渡姹贰稅u辱》《掠食》《歸家》等一系列強調真實沉浸模擬的游戲，都是Looking Glass作品的靈魂傳承者。
因此，可以想象，當2014年保羅·紐拉斯宣布組建新的獨立工作室OtherSide Entertainment，并重啟“地下世界”續(xù)作的開發(fā)時，有多少當年的老粉們感到不可思議和欣喜若狂。雖然沒有“創(chuàng)世紀”系列的授權，新作只能用“地下世界”而非“地下創(chuàng)世紀”為題，但在很多人眼里，曾經(jīng)的感覺回來了，保羅·紐拉斯會是重溫回憶的一個人格保證。
在完成了初步游戲構想之后，OtherSide將這款定名為《地下世界：崛起》的重啟之作擺上了眾籌網(wǎng)站Kickstarter，眾籌目標60萬美元。3個月后，《地下世界：崛起》籌得86萬美金，順利完成目標。一些額外的眾籌目標，如Mod工具、合作玩法等沒有達成，但也足以讓人們期待不已——畢竟《地下世界：崛起》并不僅僅繼承了“地下創(chuàng)世紀”的頭銜，OtherSide團隊中的很多人都是Looking Glass和Irrational Games的前成員，都是有厚實履歷、豐富經(jīng)驗的老牌制作人。人們想象中的《地下世界：崛起》即使無法再有當年那么多超前的理念和設計，也應該能夠提供給玩家足夠多彩的沉浸式地城冒險體驗。
“BOTY”這個詞，在游戲界通常的意思是“Best of the Year”，也就是“年度游戲”，人們用它來形容那些業(yè)內(nèi)最優(yōu)秀的游戲作品。當《地下世界：崛起》經(jīng)過4年的制作周期，最后終于問世，它也被一些玩家稱為今年的“BOTY”，不過不是“Best of the Year”，而是“Bugs of the Year”。
對遠程攻擊毫無反應的敵人，會站在原地任由你攻擊到死——不過你也別太高興，因為你射出去的箭有一定幾率會消失；進出門后如果突然出現(xiàn)大塊的貼圖錯誤，別驚訝，仔細看看你腳下的地板，兩塊地磚間的建?？赡苓€來不及合到一起；利用Bug復制物品也超簡單，你只需要把物品從背包拉到快捷欄，就會立馬多出一個……
整個《地下世界：崛起》就是一個伴隨著大量Bug的趕工游戲，許多顯而易見的問題都沒有被修復，感覺游戲是在未全面測試的情況下就匆匆上線了。
可能有玩家覺得，或許我們應該對OtherSide這樣規(guī)模的工作室給予更多的寬容，也許在修掉大量Bug后，《地下世界：崛起》就能因為它本身不錯的自由度和沉浸式體驗變得更好一些?？删退愫雎缘裟切┯残缘腂ug，《地下世界：崛起》依然是一個充滿怪異、不合常理設定的游戲。如果說《地下創(chuàng)世紀》《系統(tǒng)震蕩》《神偷》中曾展現(xiàn)出超前的設計和創(chuàng)新，那么在《地下世界：崛起》身上，就只剩下陳舊、落伍與古怪。
《地下世界：崛起》的一大“特色”是游戲的“保存機制”：游戲的存檔功能并不能“保存游戲”。一個關卡開始后，無論你在哪個時間、哪個場景進行保存，讀取這個進度時所有進度都會被重置，你將會回到關卡開始時的狀態(tài)和位置——這個神奇的保存機制一度被玩家認為是游戲眾多的Bug之一，不過官方很快辟謠，表示這是游戲故意的設計，讀取進度后玩家本就只有物品和收集品會被保存。多數(shù)玩家至今仍無法理解制作組的設計意圖。
此外，《地下世界：崛起》還有一大堆讓人厭煩或不適的設定：神神叨叨總是在你耳邊啰嗦的反派，在以前的RPG中不少見，但這里的只能讓玩家覺得愚蠢和無聊；人物的動作不盡如人意，每上一個臺階或平臺時視角就會大范圍晃動，玩家得先確保自己不是個會輕易暈3D的人；用符文來組合魔法的點子好像還不錯，但前提是玩家需要自行記住眾多符文的組合；角色沒有經(jīng)驗和等級概念，要強化角色，需要在關卡里完成特定的事件來解鎖技能點，但游戲并不會告知玩家具體的解鎖條件，所以大部分時間，你在關卡里能獲得多少技能點全憑運氣。
玩法自由應該是《地下世界：崛起》為數(shù)不多的優(yōu)點，但是拿箱子砸暈敵人、用尸體激活開關、靠拳頭砸破木門這些看似很“自由”的設計，如今的玩家可能在許多類似的游戲中已經(jīng)經(jīng)歷過、使用過，很難再感到驚喜和意外。所以當OtherSide交出這么一款外在殘破，內(nèi)在靈魂同樣匱乏的作品后，粉絲和媒體會那么失望也就毫不奇怪了。
事實上，OtherSide的這幾位核心老兵，保羅·紐拉斯在2003年就已離開開發(fā)一線，沒有實打實地參與過游戲制作；華倫·史佩特在創(chuàng)造《殺出重圍》之后的十幾年時間里，也只為任天堂做過兩款“米老鼠”游戲——多年遠離一線開發(fā)、缺乏“實戰(zhàn)經(jīng)驗”，或許是《地下世界：崛起》里那些稀奇古怪設定會存在的原因。
同樣的例子在行業(yè)里數(shù)不勝數(shù)，即使是像理查德·加里奧特這樣的傳奇人物，在多年后回來開發(fā)“創(chuàng)世紀”系列精神續(xù)作《神使的裹尸布：孤獨天使》（Shroud of the Avatar: Forsaken Virtues）時，游戲也同樣被認為單調乏味、笨拙過時——過去幾年，各種試圖延續(xù)經(jīng)典的“精神續(xù)作”、知名工作室的卷土重來，大都倒在匱乏的資金、停滯不前的理念以及對情懷的過度消費上?；蛟S，老牌制作人加經(jīng)典IP在現(xiàn)代游戲的產(chǎn)業(yè)環(huán)境之下，已不再是保障游戲品質的必要條件。
OtherSide手中的下一個項目，是被更多人所期待的《系統(tǒng)震蕩3》，但《地下世界：崛起》的糟糕表現(xiàn)或許將給工作室的未來蒙上一層陰影。究竟是繼續(xù)孤軍奮戰(zhàn)、靠粉絲的情懷眾籌續(xù)命，還是尋求像黑曜石和InXile那樣被“大腿”收購的機會？在修復《地下世界：崛起》眾多的Bug之余，OtherSide的那些老江湖們也該好好思考思考了。
（本文部分參考了Polygon的Looking Glass Studios歷史回顧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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