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還記得那道在深夜穿過的墻:穿墻之前,東柏林一片黑暗,穿墻之后,西柏林是亮的,到處都是燈。我想,資本主義怎么這么亮啊,那些櫥窗要費多少電???可是,真好看?!?/p>
我覺得這點沒什么好隱瞞的——我在一個小城長大,和中國幾千個永遠不會被人記住的不知名小城一樣,一樣缺乏清掃的街道,一樣看上去前程遠大(并且從父輩那一代就開始“遠大”)的前景,一樣永遠在修路和拆遷,夜晚最吸引眼球的是黑漆漆大樓頂端的紅色航空障礙燈。
直到高中,我都沒有什么正經(jīng)的娛樂活動,我想盡辦法從乏味的課后生活中找出點樂子來,先是用復(fù)讀機聽評書,后來磁帶全被沒收了,我又跑去希望讀書社(大概叫這個名字)借網(wǎng)絡(luò)小說看,我還記得借的第一本是《網(wǎng)游之傳奇3D》,后來因為長期欠借書款,借書卡被注銷了。
初中那會我只玩兩款游戲,《穿越火線》和《地下城與勇士》,實際上,當(dāng)時我難以想象其他游戲的概念,我當(dāng)然知道世界上還有其他游戲,但是我完全理解不了它們?yōu)槭裁葱枰嬖?,“既然我們都有了這兩款所有人都在玩的游戲了”。幸好當(dāng)時我還有《大眾網(wǎng)絡(luò)報》看,這份報紙價格低廉,內(nèi)容豐富,一周一發(fā),我拼命攢一周錢正好能買得起。報紙里大部分是游戲攻略,也有一個游戲雜談欄目,仆竹老師、鉆咖老師和不二老師都在上面發(fā)過東西,這個欄目絕妙地放在報紙最中間,可以直接整頁撕下來保存。
公正地說,我并非沒有接觸更嚴(yán)肅游戲媒體的機會,在希望讀書社有《大眾軟件》之類厚一些、封面是高克數(shù)紙張的刊物,但是一來我買不起,二來你也不能指望一個15歲不到的小孩子對那些刊物很感興趣,所以我還是每周買《大眾網(wǎng)絡(luò)報》,然后偶爾去讀書社看看“塑料封皮雜志”里有沒有什么我能讀懂的文章(比如有一篇寫《魔獸世界》亡靈新手任務(wù)的東西我就能看懂)。
到了高中,我陡然自由了起來,可以和小姑娘整個暑假出去軋馬路,我還跑到我們那兒唯一一座山里的唯一一座寺,向里面一位年輕的僧人學(xué)禪。那位僧人為我詳細(xì)辨正佛教內(nèi)部諸多派別的差異,抨擊大乘的很多觀點多么“愚蠢和濫用方便法”……不管怎樣吧,我生活中的游戲環(huán)節(jié)仍然乏善可陳,周圍的人們?nèi)奸_始玩(而且只玩)《英雄聯(lián)盟》。報紙上寫過的國產(chǎn)網(wǎng)游們至少在網(wǎng)吧的游戲菜單里還能見到,雜志里寫著的那些莫名其妙的外國游戲連網(wǎng)吧里都沒有——這些游戲聽上去不比《英雄聯(lián)盟》差到哪兒去,但總之就是沒人想嘗試。我每次和朋友們聊一聊其他游戲,大家表現(xiàn)最多的,就是善意卻驚詫的“這種游戲為什么會有人玩?”,這絕不是在諷刺那些游戲,因為我有時也這么想過,真誠而疑惑。
我在那時開始恐慌,游戲問題只是恐慌的一小部分——我眼前看到的東西,和登在報刊媒體上的東西完全矛盾著,我能接受生活和書里寫得不同,但,那可是報刊啊,飄著油墨香一周前才從印刷廠出來的新聞報刊啊。
有段時間我懷疑一切游戲媒體,我想這些游戲根本特么沒人感興趣啊,為什么寫東西的那些人要花那么多時間寫它們,好像《輻射》《時空幻境》《最終幻想》這些游戲有多重要一樣,我周圍一個玩它們的人都沒有,連聽過它們名字的人都很少。主機?主機很可能就不存在!這些媒體人還說什么“游戲業(yè)的進步和變化”(他們還專門把“變化”和“進步”單獨列出來),不就是從《穿越火線》進步到《英雄聯(lián)盟》了嗎,寫一本書把這兩個游戲的不同分析一遍不就好了嗎,還舉別的例子干嘛?
“現(xiàn)在與未來”這種充滿想法的題材各行各業(yè)都很喜歡寫,游戲媒體當(dāng)然也不例外。
我想游戲媒體都是在胡說八道,根本不了解社會現(xiàn)實??蛇@么想對我的恐慌沒什么幫助,后來我才想明白為什么,我從來不是因為《穿越火線》或《英雄聯(lián)盟》而恐慌,我恐慌是因為,在世界上還有很多別的東西時,我周圍的所有人,不約而同地就當(dāng)它們不存在——“既然我們都有這么一款所有人都在玩的游戲了”。
我沒法騙自己說,是游戲媒體而不是我身邊的人看不到什么是“好東西”,盡管我身邊的人個個都毫不諱言:“你要明白,根本不存在什么好東西,一切都是相對的?!?/p>
我大學(xué)去了哈爾濱,除了充足的暖氣,我不是很喜歡那里。我又跑去上海,那里讓我非常安心,現(xiàn)在我跑來北京,這里讓我更加安心。我每天走在灑水車恩澤過的濕漉漉人行道上,感到了和我知道游戲媒體、《輻射》和主機存在之前,一樣的安心。
我完全能理解,在現(xiàn)在國內(nèi)的語境下,這種“安心”看上去非常愚蠢,會顯得自矜、裝模作樣或者不接地氣,總之,諸如此類。我當(dāng)然也可以小心翼翼地偽裝成一副客觀公正的模樣,講一下小城生活也有其樂趣,玩游戲只是為了圖個樂子,生活與生活之間本無高下,不能要求所有人都有同樣的條件云云……但這樣顯而易見得很不真誠,不妨就直截了當(dāng)一點——我接受不了繼續(xù)在小城的環(huán)境中生活,我覺得那里很“糟糕”,對一個近乎是逃離出來的人,你要求他冷靜、客觀、謙卑地回頭看待那里存在的問題,實在有些困難。
《貓和老鼠》里有一集,老鼠從鄉(xiāng)下跑去紐約大城市,然后看帝國大廈,特別高,老鼠一直往樓頂看,最后自己摔倒了。北京的建筑都很高,我要是站在樓下往樓頂看,還一直往前走,我也會摔倒。有時候我覺得老鼠因為看樓頂摔倒很蠢,有時候就不這么覺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