觸樂夜話:獨步千古的畫工,未能匹配的團隊——鄭問紀念畫展感想

鄭問是一個令人惋惜的巨匠。在《阿鼻劍》以后,他再也沒有得到足以匹配其畫技的劇本,沒有得到其他領域的超一流人才與他合作,于是在創(chuàng)作上未能再有更加經(jīng)典的作品,在經(jīng)營上也局限于眼前,而未能在生前就為自己和整個行業(yè)謀取更加健康的環(huán)境。

編輯胡又天2018年06月29日 16時59分

觸樂夜話,每天胡侃和游戲有關的屁事、鬼事、新鮮事。

圖/小羅

鄭問是一個令人惋惜的巨匠。作為藝術家,他有著極為扎實的基本功、求新求變的創(chuàng)意、全神貫注的魄力;作為漫畫家與美工,他有著一個職員最寶貴的自律性;作為一個人,他有著忠直、仁愛、俠義這些令人稱道的傳統(tǒng)美德。然而,在《阿鼻劍》以后,鄭問卻再也沒有得到足以匹配其畫技的劇本,沒有得到其他領域的超一流人才與他合作,于是在創(chuàng)作上未能再有更加經(jīng)典的作品,在經(jīng)營上也局限于眼前,而未能在生前就為自己和整個行業(yè)謀取更加健康的環(huán)境。

今年6月16日至9月17日,鄭問紀念畫展“千年一問”于臺北故宮展出。以漫畫家登上故宮這個大雅之堂,受到政界、學界與業(yè)界的一致尊崇,鄭問應該是第一人。然而老實說,大家都看得出,政客只是沾他的光,學者口惠不費地肯定一下這位和正統(tǒng)(能在拍賣市場賣很多錢、能支持很多高端論述的)藝術圈井水不犯河水的同胞也不難;業(yè)界倒有不少是與大眾一樣真心敬重的,但真要對得起鄭問,就應該多方聯(lián)合,把現(xiàn)在這低迷的創(chuàng)作環(huán)境搞好,讓今后的漫畫家還能在出道前多練一些鄭問練過的基本功,出道后擁有比鄭問生前更好的合作團隊。此非一朝一夕之功,希望我們能真的做到。

展覽海報

畫冊和紀念文集

我在周二和老爸、老媽一起去看了這個展覽,買了畫冊和紀念文集,方才知道:鄭問在2003年以后,到北京出任了華義《鐵血三國志》的美術總監(jiān),2008年又做了金山烈火團隊的《封神榜2》《月影傳說》美術總監(jiān),2014年又擔綱了一款《戰(zhàn)神魔霸》,都是網(wǎng)游,而這些游戲的名字我都還是第一次看到,通常這就意謂著它沒有成功。剛剛查了一下,《鐵血三國志》轉換開發(fā)工作室以后又開發(fā)了很久,后來沒有正式推出,其他的游戲似乎大多也都停運了。

華義首頁上《鐵血三國志》的介紹頁面,打著“亞洲畫神”的號召,然而資訊卻停留在“2004年11月內測”

展覽可以隱去不給力的部分,只突出鄭問的畫作,并且稱頌說他帶出了大量優(yōu)秀的畫家和美術從業(yè)者,在國內著名的游戲公司延續(xù)著他的言傳身教。然而現(xiàn)實是那些游戲的壽命并沒有比鄭問的漫畫長,而網(wǎng)游這種體裁,可想而知,也不能發(fā)揮鄭問在藝術上的表現(xiàn)力。即便插畫好看,若游戲不好玩、劇情不精彩,那也白搭。

這場展覽特別為《鄭問之三國志》辟了一個專區(qū),完整展出鄭問所畫的100多張插畫與肖像,其中一些大幅作品,如趙子龍單騎救主的《長坂坡》,的確是劇力驚人。導覽也指出,那百余肖像各使用了不同的技法和思路,可謂鄭問畫技完全成熟的綜合展現(xiàn)。但很可惜,我記得的是《鄭問之三國志》這款2001年的PS2游戲評價并不高。根據(jù)導覽所述,這是日本Game Arts的老板給了鄭問一個“無期限”,等了4年收齊鄭問的畫,才交給底下人做出了游戲來──詳情尚待考證,但我剛剛去搜了一下游戲影片,結果只能嘆息。

這種精度的肖像,配上這樣的游戲畫面,只能說是災難

當然,這里鄭問只負責畫畫,其他方面的不足,不是他的責任。但為什么這么多年他都沒有跟到真正靠譜的團隊呢?根據(jù)他在北京所帶的同事商偉光的說法是:老師的電郵信箱里,塞了500多封各種各樣的合作邀請,而鄭問老師完全沒有打開來看過,就只專注在眼前的工作。

如果鄭問稍微有一點現(xiàn)代人的活泛心思,多一點普通人的社交,當不至于那么短于謀身。

有一則故事是,鄭問在1998年曾幫一位罹癌的漫畫家義賣籌款,親自擺攤簽名,且低調不聲張。這故事非常符合“為善不欲人知”和“深藏身與名”的傳統(tǒng)道德、俠義精神,但反過來看,鄭問是自己被這種觀念束縛住了。以他的鼎鼎大名,他完全有辦法做得更多更好,然而這不是他的性格。以他的本領,他完全可以組隊進軍世上第一流的游戲公司甚至藝術市場,但是他沒有,他似乎就是一直守著努力工作、專注當下、重視身邊情義的信條。

或許這等樸實,和他窮人家小孩的出身有關。現(xiàn)在我們隨便一個人,都可以講一堆生意經(jīng),指出這種藝術家需要配上有戰(zhàn)略眼光的經(jīng)紀團隊,然后可以如何如何。然而,當年鄭問就是沒有配到這種隊伍,他和時報出版集團、和馬利(郝明義)、和日本游戲公司的合作,都只是一案接一案的,沒有長期、整體的生涯規(guī)劃。在游戲公司做的這十幾年,從結果來看,似乎也該算是埋沒了。

而現(xiàn)在大家都已經(jīng)很懂生意經(jīng),卻無人有鄭問的功力了?;A扎實的美術科班生并不少,問題是,鄭問那種厚重的風格,和當前輕松娛樂、光鮮刺激的風尚,根本就不是一路。鄭問曾經(jīng)在訪談中說“我不會畫可愛型的人物”,我們還可以說得更徹底一點:他不會搞笑。鄭問漫畫并非沒有搞笑的場面,但看起來就是比其他人的作品來得凝滯。鄭問也不賣弄性感,他畫裸體,是直承西方藝術和中國藝術的正宗,展現(xiàn)生命力和線條美,或莊嚴或端麗,無有色情意味。有得必有失,我們先別說消費者喜歡什么,我們只論你個人喜歡什么,你就可以得出你與鄭問在心理上的距離。

最適合鄭問的作品類型,也就是歷史正劇、傳統(tǒng)武俠、傳統(tǒng)仙俠。很可惜的是,鄭問的編劇能力與國學根柢都稱不上一流,歷史正劇《刺客列傳》《東周英雄傳》是照著正史改編成短篇,尚可藏拙,但自由發(fā)揮的部分就不免出現(xiàn)硬傷,如《東周英雄傳》某一篇的開場居然有少林和尚(佛教是漢朝才傳入);又如秦穆公與三百野人一篇,鄭問把野人畫成披頭散發(fā)、赤裸上身的野蠻人,但讀過中文系、歷史系的應該就知道,“野人”是居住在郊野的人,是相對于住在城內的“國人”而言,都是華夏,不是蠻夷戎狄——如果是戎狄,史書會注明。小時候還不懂,長大以后回頭再看,便不免嘆息。

武俠作品《阿鼻劍》的經(jīng)典地位毋庸置疑,那是有編劇馬利與鄭問合作,彼時兩人都是最靈光的年歲,然而只畫了兩部不了了之。這次展覽的畫冊收錄了當年第三部頭一回的殘稿,我原本應該是帶著寶物出土的心情來拜讀,看過以后,卻覺得還是兩部完結就好了──第二部結尾把意境拔得太高,第三部回到凡塵,怎么想都覺得很難避免為續(xù)完而續(xù)完的平庸。除此之外,《風云外傳:天下無雙》是老派的短篇佳構。

《阿鼻劍》第三部頭一回的殘稿(上)

仙俠,除了早年脫胎自《蜀山劍俠傳》的《斗神》,以現(xiàn)代都市為背景、在日本發(fā)表的《深邃美麗的亞細亞》其實也算──它在精神內核、表現(xiàn)手法上,都可謂脫胎自民間所熟悉的儒道釋三教的各種寓言。若以短篇單元劇的形式來看待,確有不少篇極為精彩,而且適合鄭問他自由出入于寫實和寫意之間的筆觸,但要串成長篇,到后面就力有未逮、難以收束。這除了是公認的評價,也是當年我在《龍少年》上追連載時的觀感。2000年時他去香港帶人一起畫《大霹靂》,當年我雖然很迷霹靂布袋戲,但直覺就覺得這不行。和同學一起看了第一期,果然不行,劇情零碎散亂,畫也只有一些重要場面是他親筆精修,與旁篇助手們快速量產(chǎn)的畫面嚴重不協(xié)調。然而鄭問還是將就撐到了合作期滿,一點也不擺什么大師的架子。他應該擺的。

鄭問的畫技超越時代,甚至可以說獨步千古,極可惜的是其他方面沒有匹配上。在其他方面配得上他的人,這么多年以來,就是沒有對上。設使你能與盛年時期的鄭問合作,你可以給他什么樣的劇本或企劃?或者說,可以與他建立什么樣的一個讓大家更好的經(jīng)營模式?雖然現(xiàn)在再想這些,也只能在穿越小說里實現(xiàn)了,然而來者猶可追,我們需要從現(xiàn)在開始更積極地聯(lián)系各方面真正靠譜的能人,如果沒有,那就從沒有捷徑的基本功練起。說歸這樣說,你會去練嗎?我會去練嗎?大部分的情況,我們也還是只能看著未能更加經(jīng)典的鄭問遺作,一嘆再嘆。

鄭問在游戲界的影響與遺澤,是值得繼續(xù)追蹤報導的題目,而我們游戲媒體正是最適合做這件事的單位,所以如果您和美術總監(jiān)時期的鄭問大師有過來往,歡迎留言或來信分享經(jīng)歷,亦可聯(lián)絡我們前去采訪。

附錄:鄭問給小羅的簽名
6

編輯 胡又天

youtien@chuapp.com

沉默是金碗的湯瓢

查看更多胡又天的文章
關閉窗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