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個人，一群老顧客，還有一只貓。
下午三點的陽光斜斜地穿過玻璃門，照在白色的地磚上，積年的磨痕有些微微發(fā)亮。貓?zhí)稍诠衽_上，懶懶地曬著太陽，尾巴敲打著木板，時不時抬頭望望柜臺對面的玻璃櫥窗，低頭舔弄自己黑白相間的毛皮。
玻璃櫥窗里擺滿了老游戲機，有SFC、N64、GBC，世嘉土星、MD，索尼的PS，雅達利的美洲虎，還有國內(nèi)的各種仿制游戲機。櫥窗前堆著裝街機面板的紙箱，上面放著吉他手柄，以及一部老式的轉(zhuǎn)盤電話。
店面的正中央是大屏電視，連著一部450合一的街機“月光寶盒”，下面墊著幾臺Xbox 360。頭發(fā)花白的男人蹲在屏幕前，大力地晃動搖桿玩《蘭博3》，猛砸按鍵，噼里啪啦的聲響配合著滴滴嘟嘟的槍炮聲。店主藍姐坐在柜臺后面，背后的架子上是最新的Nintendo Switch和PS4 Pro。我站在櫥窗旁邊，三個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
有人推門進來，是個皮膚黝黑的小胖子，看上去十七八歲，白色的運動T恤繃緊在身上。他滿頭是汗，右邊鼻孔里塞著面巾紙，拎著一個布袋，三步并作兩步，到柜臺前甕聲甕氣地開口：“您這兒收PS4么？”
“先看看吧?！彼{姐打開袋子，拿出機器，看著上面的灰塵和劃痕，皺了皺眉頭，“你真沒照顧好它?！彼つw很白，微微發(fā)福，臉上看不出年齡。
“借朋友玩了?！毙∨肿佑樞?。
“我早就說過，游戲機不能隨便借給別人。你當寶貝，人家不知道愛護。”藍姐把PS4翻了個面，“連手柄最多一千。我們這里新機器也就賣一千六。”
小胖子抹了抹頭上的汗，右手上有一塊青紫?！斑@是15年買的機器……我這兒還有幾張盤，您收么？”他從袋子里拿出五六張游戲光盤，其中有《看門狗》《俠盜獵車手5》《使命召喚：黑色行動3》。
藍姐打量著他：“你是遇著急事了？”小胖子搖了搖頭，又點了點頭，最后把頭低了下去。
“都不是新游戲了，《使命召喚》下個月出新作，老盤要降價。而且你這盤也沒保護好，全是大手印子。”藍姐打開光盤盒，一張張看過去，“只能算三四百。加上機器，你還差多少錢？”
“一兩百?！毙∨肿訃肃榈?。藍姐想了想說：“你有掌機么？PSP之類的，如果壞的不是很厲害，我們也收?！?/p>
“我打個電話?！彼曇粲悬c帶哭腔。
小胖子跑出門，坐在外面的臺階上，沖電話里的朋友嚷嚷著什么。樹蔭在白色的T恤上投下斑駁的影子，一隊游客從他面前經(jīng)過。導游舉著紅色的旗子，隊伍里有老人也有中年人，一個小男孩看著店鋪外面的招牌，清脆的童音在胡同間的道路上帶出回響：“卡-姆-樂-屋？”
卡姆樂屋建立于1988年，是北京歷史最久的游戲機店，至今已經(jīng)經(jīng)營了二十九年，很可能也是中國北方地區(qū)第一家專門做游戲機出售和維修的商店。這家店最初開在地安門外大街，2010年搬到了鼓樓西大街，靠近鴉兒胡同和煙袋斜街，這片區(qū)域也是北京目前保存最完好的胡同區(qū)。最近鴉兒胡同又有拆遷改造的傳言，據(jù)說卡姆樂屋也要關(guān)。我來這里問藍姐，她說并不會有影響，店鋪還照常營業(yè)。
“像這樣的事情，您這兒多么？”我看著臺階上的小胖子，他放下電話，正望著樹影發(fā)呆。
“很少。不到萬不得已，誰舍得把游戲機賣掉啊，都是心頭的寶貝?！彼{姐嘆氣，“不過你要說這二十多年，也是什么人什么事兒都見過了?！?/p>
屏幕上的蘭博在槍林彈雨中穿行，最終還是血量耗盡，一行Game Over跳了出來。打街機的男人大笑一聲：“這把不算，手沒熱！我先砍兩個人爽爽！”他打開了《月華劍士2》，熟練地選了斬鐵。
男人外號餛飩，是卡姆樂屋二十多年的老顧客，如今已年過四十，花白的頭發(fā)在腦后扎成馬尾，亞麻的褲子松松垮垮，腳下一雙半新不舊的布鞋，左臂紋著《生化危機0》里比利·柯恩的紋身。他特別喜歡《生化危機0》，對于“空格鍵跳門讓PC版比主機版最速通關(guān)快9秒”一類的細節(jié)如數(shù)家珍。
“他的特長就是玩游戲，二十幾年了，厲害得不行。”藍姐向我介紹，“看他玩游戲，真有一種賞心悅目的感覺?！?/p>
“我的特長……”餛飩戰(zhàn)斗正酣，攻擊跳躍行云流水，手起刀落KO了對手，回頭沖我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我的特長其實是吃飯，我飯量特大?！彼蛲暌槐P，站起身來，身高一米八五，體型修長，氣度有點像《月華劍士》里那些幕末的浪人武者，只是肚子微微凸出了。餛飩覺得自己沒什么厲害的，從小到大玩過來，用時間堆出了水平。不過他也忍不住炫耀一下：“以前北京地區(qū)《月華劍士2》這游戲，我走到哪兒，連勝記錄就到哪兒?！?/p>
餛飩下午一點來到卡姆樂屋，一直蹲著玩街機，我把椅子搬給他，他說不用。餛飩打了半輩子街機，覺得只有這個姿勢才舒服。切了幾盤《月華劍士》，餛飩又打開《雷電》和《怒首領(lǐng)蜂：大往生》，他把這些游戲統(tǒng)統(tǒng)叫做“飛機游戲”，每一款都能從頭到尾一命通關(guān)。
我問他：“您常來玩游戲？”餛飩正躲著彈幕，一時沒工夫說話。藍姐說：“他其實是來聊天的?！?/p>
餛飩最近離了婚。他覺得人生的最佳狀態(tài)是“結(jié)了婚生活還跟沒結(jié)一樣自在”，可惜沒能達到。藍姐勸告他，這事兒得想好，好聚好散。三兩句之后，大家又開始聊游戲，聊圈內(nèi)朋友有什么新動向，聊日本的菜特別淡，聊新出的手辦。藍姐喜歡收集變形金剛，店里放著變形金剛版的PSone，家里有一櫥子變形金剛。
餛飩也有一堆變形金剛，曾經(jīng)在AC論壇上用三百六十塊截胡到一個初代的擎天柱，截完以后主動去向事主道歉，自請封殺ID。他還玩樂高，經(jīng)常去北師大找專做樂高的社團一起玩。餛飩自己用樂高搭了一座巴別塔，六千多塊磚，賣給了一位翻譯，“巴別塔倒了，才有翻譯這行當，這是他們祖師爺，買回去供著?！?/p>
餛飩最初到卡姆樂屋，是在1994年。他從小混跡后海和鼓樓的街機廳，在家被父母打，到街機廳玩游戲出氣，出氣完再回家被打，如此循環(huán)往復，上學的時候有一半的時間是在街機廳里待著。母親為了不讓他去街機廳，退而求其次買了一臺FC放在家里，至少可以把兒子放在眼皮底下。餛飩玩了一陣FC，開始去各個游戲店晃悠。
1994年，北京的游戲機店屈指可數(shù)。藍姐記得前門有一家姓齊的福建老板賣FC，新街口有一對姐弟開游戲店，“都是生意人，不玩游戲，也不懂游戲?！边@些店把機器價格壓得低，卡帶價格標得很高?？窐肺葙u機器價格不低，但卡帶價格相對便宜。店里還提供置換業(yè)務，所有卡帶明碼標價，玩家可以把玩過的游戲帶來，加減差價之后換其他的卡帶，這讓卡姆樂一時成為了北京游戲機玩家的集散地。
餛飩來卡姆樂屋，和各路玩家神侃，看人玩游戲，看雜志和海報。那時一張印刷精美的街機海報可以賣到100元一張，餛飩沒錢買游戲機回家，買回去也會被沒收，于是就買街機海報貼在房間里。
高中畢業(yè)后，餛飩?cè)チ送獾兀髀放笥褤v鼓生意，“沒正經(jīng)上過一天班?！彼惶牖丶?，回了北京就住在朋友家，吃盤爆肚，去街機廳玩，再來卡姆樂屋聊聊天，跟藍姐聊，跟其他顧客聊。聊到?jīng)]話題了，搓一盤街機，然后離開北京。2012年，在外面飄了十幾年，餛飩終究還是回了家，結(jié)了婚，曾經(jīng)想接下一個朋友的游戲店，就像卡姆樂屋這樣，每天在店里和人聊天。這事兒餛飩盤算了很久，最終還是因為種種原因，沒能做成。
前兩年餛飩小學同學聚會，大家商量著玩四驅(qū)車，一起買了一個大軌道，最后放到了餛飩家里。餛飩清楚地記得，1988年，他拿了家里兩百塊錢買四驅(qū)車，被打了半死。
“要來我家里玩四驅(qū)車么？或者我?guī)闳ケ睅煷笸鏄犯??！别Q飩熱情地招呼我，此時我們才認識不到三個小時。我想加微信之后聯(lián)系，餛飩咧嘴笑道：“我不用微信?！彼统隽藘刹渴謾C，指了指索尼的Xperia Z3：“這就是用來拍照的?！庇种噶酥噶硪徊克髂岬墓δ軝C：“這才是當手機用的。”他這五六年來買了二十多部索尼的功能機，都是上世紀末到新世紀初的產(chǎn)品，有些連短信功能都沒有。餛飩只在這些手機里插電話卡，用壞了一部，沒地方修，就換下一部。
我問他：“您是在做收藏么？”餛飩說自己只是沒事找事，人生和游戲，就是找樂子?！拔医o自己算了算星象，能活到九十七歲。”他裝作一本正經(jīng)，“所以還有五十多年，得好好玩?！彼{姐在一旁大笑。
“只不過，人過了四十歲，感覺有點玩不動了?！别Q飩低下頭擺弄那臺功能機，看了看我給他撥過去的電話，花白的馬尾微微搖動，“這是你的號碼，我記在腦子里了。”
他又蹲回街機前，打開了《蘭博3》，手速如飛。代表蘭博的像素小人在槍林彈雨中穿行，闖過草原、冰川和沙漠，用機槍和火箭彈炸翻飛機坦克，終于到達了勝利的彼岸。餛飩滿頭大汗，長出一口氣。在結(jié)局的過場動畫里，像素繪制的史泰龍以招牌姿勢露出微笑?！澳菚r他還年輕?！彼{姐看著屏幕輕聲說。
貓曬飽了太陽，爬起身來，沿著玻璃柜臺輕巧地踱步。柜臺用了二十多年了，其間只換過玻璃，金屬框架上可以看得出劃痕，但沒有銹斑。
貓今年六歲，名叫“鬧心”，意思是“養(yǎng)貓真鬧心”，是卡姆樂屋最年輕的成員。藍姐在小區(qū)里撿到了它，瘦瘦小小以為活不了，沒想到茁壯成長，身寬體胖，于是放在店里，“當兒子養(yǎng)?！?/p>
貓身下的柜臺里，整齊地擺放著PSP、PSV、3DS和NDS，還有PS3的外殼，Xbox和PS的手柄，柜臺的另一端有GBA、GBC和FC的配件?！棒[心”每天在柜臺上踱步，貓眼里倒映著二十九年來形形色色的機器，走過一部復雜而有序的游戲主機史。
門被推開，貓瞥了一眼，又躺了下去。藍姐拍拍它的頭，撓了撓“鬧心”的肚子：“教育過你多少次，來了客人要熱情?！必埲匀婚]著眼，好像睡著了。
賣PS4的小胖子還坐在外面的臺階上，進來的是一對情侶。女生二十歲上下，熱褲加吊帶衫，頭發(fā)染成了酒紅色，畫著淡紫色的眼影。男人大概三十多歲，穿著任天堂的T恤和中褲，腳下一雙運動鞋，皮膚微黑，刺啦啦的頭發(fā)里有點點白色。
“嘿，二十年前就是這個味兒，沒變?！彼穆曇舸旨c沙啞，帶著渾厚的后勁兒，就像是電影里的北京老炮。
藍姐打量著他說：“你有七八年沒來了吧？好像從我們搬到這兒，就沒來過?！崩吓诤俸僖恍Γ瑔柡虻溃骸袄蠣斪舆€好吧？”
“年紀大了，家里又有事，不常來店里了。”藍姐說。
“老爺子”是卡姆樂屋的創(chuàng)始人，藍姐的叔叔，藍姐稱呼他“老板”。老板的人生是個傳奇，自小喜歡擺弄機械和電器，初高中對著《無線電》雜志組裝電子管收音機，后來進部隊當過裝甲兵，有一身工程師的本事。
1988年，老板30歲，在一家報社當記者。當時因為機緣巧合，老板認識了三洋電子的朋友，參與了仿制FC的“小精英”游戲機研發(fā)。臺灣本土市場狹小，三洋把目光放到了大陸，于是老板在北京開了這家游戲機店，最初只是引進三洋的產(chǎn)品，進行銷售和維護，后來漸漸地把營業(yè)范圍擴大到了所有的游戲機和游戲。
老板不愛玩游戲，據(jù)藍姐說，開店二十幾年來，他最多只玩俄羅斯方塊。老板是喜歡游戲機，2008年他在新浪開了卡姆樂屋的官方博客，寫了八年，把藏品一樣一樣地展示出來，介紹游戲機技術(shù)多年來的變遷。他懂技術(shù)，懂市場，卡帶置換和定價策略是老板確立的，這也是卡姆樂屋經(jīng)營近三十年的根基之一。老板還訂了一個類似店訓的規(guī)矩，現(xiàn)在貼在卡姆樂屋的淘寶店上：
在卡姆樂屋創(chuàng)立之初，老板訂了另一個規(guī)矩：賣給未成年人產(chǎn)品，一定要確認有家長的允許。90年代初，游戲機還沒有被視為“毒害青少年”的罪魁禍首，但老板還是堅持：孩子來買游戲機，必須要有一個家長簽字的條子。這樣既能保護顧客，不讓未成年人隨便亂花家里的錢，萬一發(fā)生糾紛，白紙黑字的憑據(jù)拿出來，也能減少卡姆樂屋自身的麻煩。這些字條至今還保存著。
酒紅頭發(fā)的女生進店第一眼就盯上了“鬧心”，用手撓貓的肚子，貓發(fā)出呼嚕嚕的叫聲。藍姐問老炮：“這是你女朋友？性格挺好。”
“是，年紀小?！崩吓谵D(zhuǎn)頭對女生說：“我初中就來這兒了，東張西瞅，這兒摸摸那兒看看。老爺子就坐在柜臺后面，看著我呵呵笑。”老炮最初到卡姆樂屋是1996年，第一眼就看到藍姐在一臺世嘉土星演示《VR戰(zhàn)士》。他家境不錯，父母也很開明，愿意給他買機器，從此老炮就成了游戲機迷。
“要臺Switch?！崩吓谙肫鹆苏?，“搭一個什么游戲……您推薦一下吧?！?/p>
“塞爾達和馬車都挺好，但你得真喜歡什么游戲，再買機器?！彼{姐說，“Switch不算太好，背后的板子受熱會鼓出來?！?/p>
老炮看了看藍姐拿來的機器，試了試底座的滑進滑出：“小日本做的機器，總有這樣那樣的毛病，土星也是。美國人的東西就沒這些問題?！?/p>
“土星是臺灣廠商的問題，質(zhì)量太次。”藍姐幫他開機、升級系統(tǒng)，“再說微軟也有三紅啊?！?/p>
1994年，世嘉與四通合作，在大陸銷售臺灣產(chǎn)的土星游戲機?？窐肥鞘兰卧诒本┑墓俜浇?jīng)銷商，老板有實力做土星的維修，但世嘉和世通不給這方面服務的許可。那一年有一個旅居北京的臺灣人，在卡姆樂屋買了大陸版土星，沒到一個月，機器里的光頭就壞了，通過卡姆樂屋送到四通維修，整整一年都沒送回來。臺灣人非常惱火，向藍姐抱怨：“你們大陸怎么這個樣子?！崩习逡宦牐荒軄G大陸的臉，自己搭了一半的錢，半賣半送給臺灣同胞一臺全新的好機器。
“來來來，過來看。”趁著藍姐測試機器，老炮招呼他女朋友，指著卡姆樂屋櫥窗里的藏品，“這是MegaCD，這是3DO，這是雅達利，都是老東西，得懂行的人才明白?！?/p>
女朋友撇了撇嘴，眉頭皺在一起：“都多大了，還玩游戲機?！?/p>
“游戲機可不是小孩子玩的?！崩吓谝膊簧鷼猓艾F(xiàn)在還玩游戲機的，年紀都挺大了?！?/p>
街機前的餛飩接起話茬：“現(xiàn)在學校的小孩都在手機上玩抽卡的游戲，一張幾千塊。”他正在玩《空牙》，憑著記憶中的秘籍弄出了全屏開花的子彈，右手抽搐似地猛敲按鍵——他不能停止，否則這武器就會消失。
老炮轉(zhuǎn)頭問我：“你玩啥游戲？”他周身有種自來熟的氣場，就像問一位老朋友。
我回答：“啥都玩，主要是Steam上的游戲?！?/p>
“嘿，我不愛在電腦上玩游戲?！崩吓谡f，“總覺得電腦是拿來工作的?！?/p>
女生湊到柜臺前，一邊摸貓，一邊看著藍姐打開了《塞爾達傳說：荒野之息》，伸頭過去問：“這好玩么？”藍姐笑笑：“得你真喜歡，才好玩。這游戲的世界特別大，任務特別多，還真不是小孩子玩的?！?/p>
老炮看著餛飩那邊滿屏的彈幕，8-bit的電子音滴答作響。他扯高了嗓子說：“我們還是小孩時，我們玩游戲機。等我們長大了，游戲機還是我們玩?！?/p>
酒紅頭發(fā)的女生已經(jīng)操作著林克跑出了山洞，廣闊的天地讓她瞪大了眼睛。老炮撓了撓頭皮，付了錢，拉著她和藍姐告別。
“好玩吧？真可以試試?！彼鲩T時對女朋友說，興奮得就像個孩子。
時間接近五點，太陽西斜，透過玻璃門，在地面的陰影里折射出彩虹，春夏之交帶著青草氣息的晚風逐漸吹拂起來。坐在臺階上的小胖子站了起來，拍了拍屁股，走進了店。他臉上的汗水已經(jīng)擦干了，只是鼻子里還塞著面巾紙。
“下定決心了？”藍姐問道。小胖子點了點頭。
餛飩停下了正在搓的《侍魂》，讓出屏幕，藍姐把小胖子的PS4連了上去。此時忽然來了電話，藍姐去接，于是周姐出來，測試機器和手柄。
周姐是店里的第二位員工，年紀比藍姐稍大，看上去就像是一個非常普通的中年婦女。她熟練地打開《海賊無雙》，進入主界面正要操作，忽然手柄電源斷了。重新連接后，她反復操作幾下，按鍵斷斷續(xù)續(xù)，時靈時不靈。
1991年，周姐加入了卡姆樂屋。在那之前，她沒有接觸過游戲機，只是經(jīng)人介紹，到卡姆樂屋做銷售?？窐肺莸娜藛T分工并不那么明確，在老板的指導下，周姐也學會了與游戲機有關(guān)的知識：型號、產(chǎn)地、技術(shù)、售價……以及游戲。
她玩得最多的是PSP上的游戲，打通關(guān)的游戲有《戰(zhàn)神》系列、《寂靜嶺：起源》。玩掌機可以隨時放下，招待顧客。2002年，周姐被派到卡姆樂屋的蘋果園分店，這也是卡姆樂屋唯一一家分店，1991年開的，比主店小一些，顧客也少一些。周姐負責分店里的大部分業(yè)務，包括機器銷售和賣游戲盤。有一次，她正在一臺PS2上用《真三國無雙2》測試手柄，有客人來店，周姐一邊操作游戲一邊招待客人，結(jié)果被抱怨“愛理不理”。從此，在店里，她就只玩掌機。
周姐一直覺得自己“玩游戲挺差，沒什么天分”，《戰(zhàn)神》只能開簡單模式。玩《寂靜嶺：起源》迷路了，她打電話問相熟的顧客，顧客一步步告訴她該怎么走。在蘋果園，很多客人會來店里玩游戲，周姐在一旁看著，也挺高興，十幾年看下來，大部分游戲都看懂了，偶爾試試一兩款，就夠玩很久。她最喜歡的是《啪嗒砰》，反復玩通關(guān)很多次，節(jié)奏爽快，“不用費腦子”。最近幾年，工作越來越忙，家里的事情也多，周姐已經(jīng)不玩游戲了。
“這手柄有問題，得折價了。”藍姐接完電話，過來看小胖子的手柄，“你是不是把它接在充電寶上了？”
小胖子雙眼瞪圓，抽出手機再次出門，我聽見他的聲音遠遠傳來：“你是不是……我不是早跟你說……”片刻之后又回來，沮喪地沖藍姐點點頭。
“我讓修理給你看看?！彼{姐對小胖子說。劉叔從店鋪里間走出來，接過手柄，不說話，沖我和小胖子笑了一下。
劉叔在1994年來到卡姆樂屋，專門從事維修工作。他的修理技術(shù)是老板一手教的，在卡姆樂屋從零學起，鉆研琢磨二十多年，終于成了這一行當?shù)母呤?。全北京的游戲機店，修老機器時碰到解決不了的問題，都會來請教劉叔。
劉叔自己覺得只是“做得時間長”，自然積累出來，因為幾乎沒有人會把近三十年的時間都花在修游戲機上。最近幾年店里修得最多的老機器是PS2，還有一些初代Xbox，這些主機早已過了保修期，連索尼和微軟官方都不管了，但劉叔可以修，能修好。他每天上午10點半來到店里，坐在里間的修理臺前，除了上廁所和吃飯，都一直在拆、修、裝，直到晚上7點半下班。新世代的主機出來，劉叔第一件事就是徹底拆開，弄懂硬件軟件，對照說明書研究。
他的生活與游戲無關(guān)，與游戲機有關(guān)，就像老板一樣。有一天，藍姐看到劉叔在用一臺PS3玩《真三國無雙》，嚇了一跳：“你也玩起游戲了啊?！彼皇切πΓ骸霸跍y試手柄?！背吮匾臅r候，他很少說話。
劉叔試了試小胖子的手柄，搖了搖頭：“充電搞壞了?！?/p>
藍姐對小胖子說：“盤和機器加起來，去掉手柄，一千吧。你要有掌機，可以明天帶過來，機器情況好的話我們也收?！毙∨肿尤嗔巳啾亲樱骸敖o我現(xiàn)金吧，不要支付寶?！?/p>
“鬧心”喵喵叫了兩聲，跳上PS4，小胖子已經(jīng)帶著錢和手柄出門了。周姐把貓抱開，拍了拍它的頭，“鬧心”轉(zhuǎn)了個身趴下了。
周姐喜歡貓。結(jié)婚以后她沒要孩子，在家門口喂了十幾只野貓。周姐家住西五環(huán)，離蘋果園的分店很近，以前每天下班回家，貓都在胡同口等著她。
2012年，卡姆樂蘋果園分店附近的商場發(fā)生了一場火災，之后所有的門面都被限電，不允許裝有線網(wǎng)。這給周姐的工作造成了很大的麻煩，新世代主機和掌機都需要聯(lián)網(wǎng)，無線網(wǎng)也不好用。2016年以后，蘋果園分店暫時關(guān)閉了，周姐又回到鼓樓的卡姆樂屋主店，這意味著她每天早上要坐兩個小時的地鐵加公交，晚上回家已經(jīng)十點半了，胡同口沒有貓在等她。
周姐還養(yǎng)過一只狗，蘇丹狗，養(yǎng)在父母家里。大狗十三歲的時候，老得走不動路。它去世的那天晚上，周姐守著它，覺得還能熬到明天，轉(zhuǎn)身要走，狗低鳴兩聲，周姐回頭看，它已經(jīng)不動了。半年以后的一天，周姐坐在地鐵里，想起狗，突然間哭出聲來，旁邊的乘客詫異地看著她。
“貓啊，狗啊，養(yǎng)久了都舍不得。”周姐用手輕擦柜臺，“鬧心”到了春天就會掉毛，走到哪兒都留下一地的痕跡。
“您不是很愛玩游戲，為什么會在這兒工作二十幾年呢？”我問周姐。
“玩游戲不一定就能做這個工作，不玩游戲不一定就做不好這個工作?！敝芙戕哿宿圬埖奈舶?，“鬧心”甩了甩尾，“還是對人有感情吧，二十幾年，小藍和劉叔，還有老板，認識那么多顧客，都是朋友，挺好的?！?/p>
下午五點半，暮色四合，晚風搖動樹枝，胡同里彌散起一股食物的香氣。卡姆樂屋隔壁是北京老字號的點心店“百年義利”，藍姐從小吃到大，覺得比稻香村好。遠處的胡同里，有炸醬面，有燒餅店，每天有慕名而來的游客和居民排隊購買。
寸頭的中年人大步流星地踏進店鋪，藍姐打招呼：“喲，警察同志來啦。”
“剛下班?！敝心耆怂α怂κ直?，精肉虬結(jié)，左邊胳臂上有一處疤，“我來拿機器?！?/p>
藍姐從架上拿下一臺港行的PS4 Slim，幫他注冊賬號。“七十年代生人，老劉。”藍姐向我介紹，“這也是二十年老顧客了。”
“你要買什么游戲么？”藍姐問他。
“《生化危機》，最新一代的，我就是為這個買機器的?！崩蟿⒑敛华q豫地回答。
老劉是個刑警，經(jīng)常緝拿犯人的那種。他最喜歡的游戲是《生化危機》，每一臺主機都是為《生化危機》買的，從卡姆樂屋買。他覺得《生化危機》刺激，代入感強，故事好。
我問：“從事警察這個職業(yè)，跟《生化危機》有關(guān)系么？”老劉矢口否認：“沒啥關(guān)系，我就是愛玩游戲而已?！?/p>
藍姐把《生化危機7》放進PS4：“他就是喜歡刺激。”
警察工作辛苦，還有危險。老劉當警察多年，隊友有犧牲的，有傷殘退休的。有一次，老劉去出警，遇到吸毒的爛仔，渾身針眼，皮包骨頭，一口咬上了老劉的胳膊，就像僵尸一樣。老劉拼命想甩開，爛仔死死咬住，于是老劉揮起拳頭打了上去，一時間老劉的血、爛仔的血，混雜著糊在胳膊上。事后去檢查，還好沒有艾滋病。
老劉接過手柄，進入了《生化危機7》：“我聽說這一代做成第一人稱了？而且傘公司也沒了？”
“保護傘公司的話，結(jié)尾還會出來一下?！蔽胰滩蛔⊥?。他高興地回頭看我：“嘿，那就好。玩完這個游戲，估計機器也就放著吃灰了。”
包裝好了PS4，藍姐問他：“你要不要再買兩個游戲？《神秘海域4》和《美國末日》都挺好，《美國末日》也是有僵尸的。”老劉選了《神秘海域4》，因為名氣大。游戲加機器，藍姐沒怎么打折，卡姆樂屋對新老客戶的價格都是一視同仁的，這也是二十九年的規(guī)矩。購買機器時還可以加一點錢，卡姆樂屋會提供店內(nèi)的保修服務。
老劉拎著箱子，又大步流星地走出門，趕去和朋友喝酒，壯碩的身影消失在胡同的晚霞中。
十幾年前，老劉還是小劉，在卡姆樂屋看人在DC上玩《生化危機：代號維羅妮卡》，剛談了第一個女朋友。有一天晚上，藍姐接到小劉的電話：“我失戀了，想找人喝酒?！彼{姐陪小劉喝了一瓶白酒，三扎啤酒，自詡酒量大的她都“有點暈乎”。
后來小劉慢慢變成了老劉，劉警官，還是經(jīng)常來卡姆樂屋嘮嗑，為了《生化危機》買游戲機?！八鋵嵤莻€挺隨性的人，給三千塊工資也能干，給五千也能干，都干得挺好?！彼{姐說。
過了六點，天色已經(jīng)完全暗下來了，鼓樓進入了一天之中最喧鬧的時刻。煙袋斜街亮起了燈，玩鼓的年輕人在街頭唱歌，各國的游客徜徉在老北京胡同夜晚的流光溢彩中。
卡姆樂屋進入了暫時的休憩，餛飩還在敲街機，一時間沒有新客人來。周姐里里外外地收拾忙活，劉叔繼續(xù)在修理臺前處理機器。藍姐在電腦上打開了一首日語老歌，是《后來》的原版，Kiroro的《未來へ》。
八十年代末，藍姐剛畢業(yè)，不知道自己該做什么，只是喜歡玩，于是來了卡姆樂屋。她是店里最喜歡玩游戲、玩得最好的。從初中開始，藍姐就接觸了游戲機，一臺單色的雅達利。當時全北京沒有游戲機店，游戲機都是同學讓家長通過某種門路從國外買來的。
藍姐剛來卡姆樂屋時，店鋪的名字還不是這個，“游戲小屋”之類的名字都叫過。到了93年左右，老板取了“Gamerom”（游戲軟件）的日語讀音，最終確定了店鋪名。那個時代，大部分國內(nèi)的游戲機都是日產(chǎn)，或者仿照日產(chǎn)機器，游戲大多也只有英文或日文。為了玩SFC上的RPG，藍姐還自學了日語。
在沒有中文游戲的年代，卡姆樂屋還提供攻略服務，藍姐和其他顧客打通游戲，自己寫攻略。店里買了一臺當時售價10000元的復印機，玩家來復印攻略，十幾到幾十元一本?！拔覀冇玫倪€是好紙，基本不賺錢，可能復印機的本兒都沒收回來。”藍姐說。那臺復印機現(xiàn)在放在家里的廚房里，塞了墨盒還能用。
卡姆樂屋的主店在地安門外大街開了22年。2010年，8號線地鐵開修，卡姆樂屋主店搬家。新的店址原本定在鼓樓東大街，然而另一家游戲機店半開玩笑地對藍姐說：“你們要是去東大街，我們就得搶先把你們看好的店面租了?！彼{姐問老板，同行是不是有點怵咱們？老板想了想說：“這叫尊重?！?/p>
可能全中國也找不到另一家開了二十九年的游戲機店。藍姐覺得同行們其實沒必要這樣那樣，“我們的定位完全不同。”
我問：“您覺得不同在哪兒呢？”
“你去其他的游戲機店，會覺得那就是賣東西的地方?！彼{姐回答，“在卡姆樂屋，聊天玩游戲，你可以覺得很舒服。”老板在創(chuàng)店之初，對員工們說：“如果你光想著賺顧客的錢的話，人家買一次東西就再也不來了，如果和顧客成為朋友，那人家一輩子都會來。”
2010年卡姆樂屋遷移到了鼓樓西大街，店里損失了50%的老顧客。卡姆樂屋有淘寶店，但只是作為一個窗口，做了八年也只有三鉆，老顧客們習慣跑到店里來聊天，然后買點什么。雖然搬家的事情提前了一兩年周知，但還是有很多顧客失聯(lián)了。卡姆樂屋也不怎么推廣自己，唯一一次做廣告是在1993年，《GAME集中營》（后來改名叫《電子游戲軟件》）有個編輯，是藍姐的好朋友，再三邀請他們來做廣告。盛情難卻之下，卡姆樂屋在雜志的小角落里登了一則廣告，只有店名和店址。
搬家之后的七年里，陸陸續(xù)續(xù)又有老顧客們找了回來?！八麄兏艺f，之前想買游戲機，買PS3、PS4和Xbox 360，但找不到卡姆樂屋了，于是就不買了?！彼{姐回憶道。對卡姆樂屋的老顧客來說，這家店和游戲機，是連在一起的。
最近幾年，老板年齡大了，逐漸把店鋪的經(jīng)營交給了藍姐。周姐、藍姐和劉叔，三個人撐起了卡姆樂屋的日常，各人有各人的事兒，但又沒分得那么明確。總得來說，進貨、定價等大方向是藍姐管，“每天一起床就得琢磨一大堆事兒?！?/p>
“那您現(xiàn)在還玩游戲么？”我問藍姐。
“玩游戲需要有特別松弛的狀態(tài)，腦袋里不想其他的事兒，不然對不起游戲?！彼{姐說，“我現(xiàn)在做不到。比方說，我現(xiàn)在有一個小時的時間，店后面有三臺機器還沒做完系統(tǒng)，不知道什么時候手里又有事?！?/p>
“飛機??！”餛飩從《怒首領(lǐng)蜂：大往生》里抬起頭，“藍姐，一個小時，正好夠打一盤飛機?。 ?/p>
藍姐搖了搖頭，又重復了一遍：“靜心才能玩，不然對不起游戲?！?/p>
她玩游戲狀態(tài)最好的時候，是在2007年。那時老板還沒退休，藍姐在PS3上打《忍者龍劍傳Σ》的積分，曾經(jīng)打到過全世界第九名，排在她前面的亞洲玩家只有一個臺灣人。十年之后的現(xiàn)在，她常玩的游戲只有剛出的《火焰之紋章：另一位英雄王》，有事來了，就把掌機合上。
“生活的壓力只會越來越大?！彼{姐摸著貓的頭，“現(xiàn)在比較開心的，就是每天到店里，跟大家聊聊天。”
相比現(xiàn)在做游戲機出售的網(wǎng)店，卡姆樂屋的生意不算太好，卻也能自給自足。老板和藍姐沒有什么太大的期望，但藍姐有一個計劃：為卡姆樂屋開一個公眾號，寫一點東西。在店鋪的新浪博客里，有系列文章“主機大戰(zhàn)中的卡姆樂屋”，在做過記者的老板筆下，主機廠商之間的博弈風起云涌，卡姆樂屋像是江湖中一間小小的悅來客棧，見證了一代代游戲機的興衰。
藍姐則更多地想講一講顧客們的故事，這三十年來的人來人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