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刃雜談

怎樣起名字？這個千古以來的大哉之問，難倒了無數(shù)飽學(xué)鴻儒。許多人相信，名字蘊藏了一個人、一家公司或者一款產(chǎn)品的發(fā)展氣運。元末乞兒朱重八與明初太祖朱元璋的例子，被算命先生們講了又講，暗示他們的忽悠當(dāng)?shù)闷鹨还P高額課金。歷史演進至信息時代，終于輪到游戲廠商直面這個問題了。

游戲名是一款作品給玩家?guī)淼牡谝挥∠?，要在寥寥幾個字的內(nèi)容里盡可能點出游戲類型、特征與主題，抓住玩家的痛點，著實讓人煞費苦心。游戲數(shù)量千千萬，但多數(shù)游戲名總給人似曾相識的感覺，例如某篇夜話中曾談到ARPG類型中如雨后春筍般出現(xiàn)的大量“之刃”。

屠龍之刃、烈焰之刃、魔獸之刃、誓約之刃……你也許還聽過更多。為了說明動作游戲的冷兵器戰(zhàn)斗特質(zhì)，相關(guān)業(yè)內(nèi)人士寧可冒著撞名、雷同、泯然眾人的風(fēng)險，也要用上“之刃”這個俗套的萬用錠，頗有點“忘言已棄筌”的自得與自信。然而，我們也不用懷疑這份執(zhí)著的正確性，市場上“之刃”類游戲獲得的成功有目共睹。蘋果App Store游戲?qū)ｎ}精品推薦的31款動作游戲中，即有5款“之刃”：《蒼翼之刃》《時空之刃》《影之刃》《Stormblades》（目前存在《風(fēng)暴之刃》與《暴風(fēng)之刃》兩種翻譯，反正都是“刃”）以及《Infinity Blade》（中譯《無盡之劍》，這是一個特殊的反例，后文將討論）。

影響力排在“之刃”后面的是“之劍”，再然后，“之”與十八般兵器中的其他組合就幾乎絕跡了，你可曾見過“之刀”“之斧”的流行？玩家非常熱愛劍刃利落、飄逸、帥氣的戰(zhàn)斗風(fēng)格，相比之下，“鏜棍叉耙鞭锏錘鉤”這些就顯得太土了，所以“劍”與“刃”就如此耀眼地成了游戲廠商們的寵兒。但是，這仍然不能解釋一些問題：為什么“之刃”的命名量大大超過了“之劍”？為什么很多以劍為兵的游戲仍被冠以“之刃”的名字？在游戲取名方面，“劍”與“刃”之間的差別究竟在哪里？

我們先來討論一下《無盡之劍》的翻譯。因為在游戲中，有一柄劍名為“Infinity Blade”，所以就叫它“無盡之劍”。這個邏輯有沒有問題呢？我再給大家舉個例子。有一柄劍名為“倚天”，所以應(yīng)該叫它“倚天”，還是“倚天劍”？雖然我們平時常說“開寶馬” “喝紅?！保鋵嵭睦锖苊靼?，開的是寶馬汽車，喝的是紅牛飲料。既然劍的名字是“Infinity Blade”，那它就是“無盡之刃劍”，表示這把劍鋒利異常、銳氣無盡，簡稱“無盡之刃”也是可以的。

從游戲圖標(biāo)——劍氣化作一個無限符號（∞）纏繞劍身，就很明顯可以得出判斷，無盡的是“刃”而不是“劍”?！癇lade”固然可以表示“擁有長邊金屬刃的削、刺武器”（A cutting or thrusting weapon that has a long metal blade），但也沒必要硬翻譯成“無盡之劍”。劍只有一把，它不是無盡的，不能搞出萬劍訣的感覺。這個譯名你問我支不支持，我只能說不支持。

這個例子讓我們稍稍分辯了劍與刃的區(qū)別，現(xiàn)在終于可以進入正題，談?wù)劇叭小眽旱埂皠Α钡谋澈笤蛄恕?/p>

劍與刃，其實本為一體。“刃”是最早出現(xiàn)的漢字之一，而“劍”的產(chǎn)生則很晚，目前還沒有發(fā)現(xiàn)甲骨文字體的“劍”。我們看小篆之“劒”，即是在“刃”的基礎(chǔ)上發(fā)展而來，就像粗壯樹干上長出的一道枝椏?！皠Α钡乃副容^具體；而“刃”更具高冷的古意，擁有更為豐富的引申義和比喻義，與日常生活的疏離度較高。

如今，我們一般會說“大媽在廣場上舞劍”，而不說“舞刃”。甚至有時需要提到“刃”的概念，也有很多其他備選，不說“刀刃”而說“刀口”“刀鋒”。若不是刻意強調(diào)，幾乎不會從字庫中調(diào)用這個字。不過換個角度來看，與現(xiàn)實生活疏離的概念，往往會在游戲世界中受到青睞，狼騎兵出動時大喊“嘗嘗我的利刃”聽起來沒有一點違和。因為游戲本身就是我們逃離平凡生活的傳送門，“刃”這樣的好詞得以在此大放光彩。

為游戲取名，有時需要爽快直白，開門見山，比如《開心消消樂》《企鵝斗地主》等；有時則需要攀附一些風(fēng)雅，既要抒發(fā)情懷，又不能嚇跑普通玩家，此時就不能把游戲中出現(xiàn)的元素簡單套用到題目中。從概念上來說，很多時候“劍”和“刃”的差別極其細(xì)微，用前者還是后者，所指方面其實并沒有較真的必要。但在市場上，“之劍”逐步?jīng)]落，“之刃”則仍在涌現(xiàn)；特別令人費解的是，無論“之刃”怎么用，放在什么詞后面，都有一種不明覺厲的百搭奇效，這其中的道理著實值得一探。

■ 文字特征

“刃”何以會有這個特征，首先要從它的字形上著手。“刃”的字形從古至今變化都不大，甲骨文時代就初具模樣，小篆寫法已經(jīng)和現(xiàn)代相去無幾。按照漢字“六書”造字法則歸類，它是一個指事字，在刀上加一點，表示刀鋒所在。指事字是漢字中最靈動的部分，兼有象形和會意的美感。“刃”中的一點好似張僧繇的神來之筆，讓凡鐵化為神兵。這種字形上的暗示，就像概念的一道影子，平時潛藏在概念背后，你不容易看見它，但你能感受到它的存在。比之形聲而合的“劍”，“刃”字有一種超越古今的共時性審美價值。這種含蓄的審美與它本身概念中的意義相互交織，在不知不覺中影響著我們的觀念。

“刃”字指向“鋒口”概念的同時，還在意義傳達間抖落出“銳利”“輕盈”“力量”的影子，它讓我們想起一道暴起的寒光?！叭小敝园俅?，是因為這些概念的影子本身也是蒼翼、時空、風(fēng)暴等元素的修飾詞，它們甚至還能修飾更多的東西，成為取名者源源不斷的靈感來源。

“劍”呢？它太過具體，有劍脊、有劍格、有劍莖、有劍首，自然也有劍刃。劍固然是以刃殺敵，但此時的刃已被固化為劍的附庸，它或許也會閃光，但怎么說呢，失去了暴力美學(xué)中的突然性，弱化了戰(zhàn)斗畫面的生動。“之劍”不如“之刃”討喜，主要原因就在于此。而且“劍刃”連用時，不僅不會因為多加一個字而帶來更多的想像，反而愈發(fā)限制“刃”字本身的靈動，遠不如單用后者將游戲性表達得更加突出。

■ 音樂特征

戲名如人名，除了符號意義完整，發(fā)音上也得有所考究。從音樂性上分析，“之刃”也比“之劍”更勝一籌。

“劍”“刃”同屬去聲，與平聲的“之”連用，聲調(diào)抑揚方面打了個平手。但是否會有這種感覺，好像“之刃”讀起來比“之劍”更加流暢，更加順口？這個區(qū)別不在韻調(diào)，而在韻部和聲母的使用。

既然結(jié)構(gòu)助詞“之”的使用是免不了的，那么“劍”與“刃”之中，誰的發(fā)音與“之”更加接近，誰就能占據(jù)更大優(yōu)勢。我們不妨對這三個字的發(fā)音做一番分析。

很明顯，無論是聲母還是韻母的發(fā)音，“之”與“刃”的配合都比“劍”更為密切?！爸小边B讀時，舌尖可以保持抵住硬腭前部的動作，嘴巴也保持張開。而“之劍”的發(fā)音，需要稍稍費力一點，聲母的發(fā)音部位需從舌尖轉(zhuǎn)移到舌面，口型也要由張開變型為上齒、下齒對齊的狀態(tài)，讀者們可以感受一下，是不是動作幅度會更大一點呢？

讀音省力，也是“刃”較之于“劍”更為勝出的地方。雖然取名者可能不具備音韻學(xué)知識，但讀起來流不流暢、費不費勁，卻是很直觀的感受?！叭小钡囊庀笫菍儆诒l(fā)的，而不屬于內(nèi)斂的，它伴隨發(fā)招時呼喝而出的殺氣，是劍中戰(zhàn)意的升華，這與“之刃”張口而發(fā)的沖擊力也很吻合。

歷數(shù)以上種種，我們只能說一句，“之劍”輸?shù)牟辉?/p>

■ 結(jié)語

好的名字，必然會帶來優(yōu)秀的業(yè)績嗎？未必。但渴望成功的團隊，一定愿意花費更多精力去構(gòu)思一個講究的游戲名?！爸小背晒α耍餍辛?，很多廠商在深思熟慮后紛紛選擇這個名字。它的確有一定可取之處，起碼在很多情況下比“之劍”好用（笑）。但“之刃”的風(fēng)靡，更多是對市場的迎合，而非引導(dǎo)。這種寧濫勿缺的用法難以持久，終有一天會被棄如敝屣。與其等待那一天降臨，不如盡早想想，怎樣在合適的分寸內(nèi)領(lǐng)導(dǎo)玩家追求更高的品味。

亨利·福特曾經(jīng)說過：“若是去問人們需要什么，他們只會說，想要跑得更快的馬?！?/p>

同理，主動跳出“劍”“刃”的窠臼，比汲汲營營的追風(fēng)更加可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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