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少有人把玩游戲的老年人當(dāng)作真正意義上的玩家。他們在游戲里的生活、他們對游戲投入的感情、他們在游戲中收獲的意義,長久以來都是被忽視的。就像在家庭中的角色一樣,老人們不太為自己出聲——但他們是重要的存在。
老年人在游戲玩家中是一個幾乎隱形的群體。
每個人的身邊都有幾個玩游戲的老人。可能是那個癡迷于在線象棋、抱著手機(jī)不撒手的爺爺,也可能是那個為了領(lǐng)取體力、每天凌晨都會分享游戲截圖到朋友圈的外婆。但很少有人把這些老年人當(dāng)作真正意義上的玩家。
有些人也許會關(guān)心老年人的游戲時間是不是太長,也有些人可能會關(guān)心他們每天是不是睡得太晚,但很少有人問過他們對游戲投入了怎樣的感情,在游戲中得到了什么,又如何看待游戲的意義。
長久以來,針對老年群體的玩家畫像是缺失的。在屏幕的另一端實(shí)力突圍的可能是一位打到了“榮耀皇冠”的退休阿姨;在《我的世界》里被小男孩表白的可能是一個年過60的“小姐姐”。一些在我們看來已然是老古董的游戲,對他們來說依然新鮮有趣:在《黑道圣徒2》里打了2500小時的大爺究竟在想些什么?面對這個快速變化的時代,這些玩游戲的老人們是不是比其他老人走得更前?
通常情況下,老人們都是沉默的。又或者,沒有多少人關(guān)注他們想說什么。
退休之后,邢大爺明顯感覺到自己關(guān)注新事物的心力大不如前了。
邢大爺在鐵路上工作了40年,剛退下來的那兩年,他天天出門找人打麻將,偶爾去別的城市旅個游。他隱約知道外面的世界發(fā)展越來越快,但他不關(guān)心這些。
“他們老跟我說,把網(wǎng)絡(luò)這個東西弄弄好,什么都方便。購物方便,看東西方便,知道的東西也多?!毙洗鬆斦f,“我說,我干了那么多年鐵路什么不知道?”
外甥周林一個勁地慫恿他,學(xué)學(xué)這個,玩玩那個,還直接把自己Steam帳號分享給他,先篩出他的電腦配置跑得動的,再從中挑選出他可能會喜歡的游戲,讓他挨個嘗試一遍。
結(jié)果,邢大爺被《黑道圣徒2》擊中了。從2017年12月份至今,在不到兩年的時間里,他在《黑道圣徒2》里花了2500多個小時——也就是說,平均每天花上將近4個小時。“有時候玩一天,有時候玩著玩著就玩到半夜,有時候上去了就下不來。”邢大爺告訴我。
他被這個游戲深深地迷住了。“這里頭設(shè)計的人物好像都有思想,我做什么動作,他回一個動作,我感覺老么奇怪了,弄得挺神秘似的?!彼X得這個游戲中可鉆研的地方實(shí)在是太多了,僅僅通關(guān)還不夠,他對里面的小游戲也非常好奇,老想著“把這東西徹底玩完,看看里頭的內(nèi)情到底是怎么回事”。
像著了魔一樣,一天到晚,邢大爺心里頭就老琢磨這個游戲?!靶念^老掛著這個事,出門辦事也只想著趕快回家玩?!?/p>
邢大爺對《黑道圣徒2》的執(zhí)著令外甥周林感到迷惑又無奈。他試圖給邢大爺推薦其他的游戲,但邢大爺就是不肯換。
周林給了我一張清單,上面記錄了邢大爺嘗試的每一款游戲,以及邢大爺不喜歡它們的原因?!啊禤ortal 2》,不感興趣;《足球經(jīng)理2018》,不想當(dāng)官;《ICEY》,難操作,字太?。弧哆@就是警察》,節(jié)奏太慢;《熱血無賴》,難操作,只看景,能回憶香港旅游;Xbox 360體感游戲,不想活動……”
清單上有20幾款游戲,但在邢大爺眼中,這些都不如《黑道圣徒2》“來勁兒”。就算是“黑道圣徒”系列,他也獨(dú)獨(dú)鐘情于2。周林給他裝上了更新的3和4代,嘗試以失敗告終,“他說3和4劇情太扯淡”,周林對我說。
提起自己對于《黑道圣徒2》的著迷,邢大爺頗為自得?!爸芰肿蛱爝€來我這兒,又說讓我換個游戲玩,我說不換,肯定不換,有生之年不可能換了,別的游戲都換了也不能把它換了。”
邢大爺也知道《黑道圣徒2》是個老游戲,“我聽他們說,這個游戲是09年的,早已經(jīng)過時了?!钡@并不能改變邢大爺對這款游戲的執(zhí)著,“我也不知道它的設(shè)計者后面給留的什么懸念,我就對這個挺感興趣?!?/p>
“怎么?你們對這個事不感興趣嗎?”邢大爺問我。
劉阿姨玩的游戲同樣也非常古老:《祖瑪》《空當(dāng)接龍》《植物大戰(zhàn)僵尸》……這些游戲她輪換著玩,每天要玩上六七個小時。
劉阿姨起初不怎么玩游戲,但當(dāng)女兒去了北京工作之后,只剩下丈夫、婆婆和她3個老人在家,她感覺家里一下子變得冷清起來?!拔铱刹坏酶愕脽狒[些嗎?”為了哄老太太開心,劉阿姨玩起了一些小游戲,有時候老太太在一旁看著,有時候也和她一塊玩。
“原來我跟她奶奶下跳棋、打撲克,后來她奶奶眼睛不好了,只能看得見球了,所以我就陪她打《祖瑪》,老人家高興。”
“高興”二字始終貫穿著劉阿姨對于游戲的感受。一開始,她玩游戲是為了讓上一代高興;老太太幾年前去世后,她自己一個人玩,越玩越喜歡,心里頭也高興。每天把家里的事情做完,其他時間都在電腦前打游戲。
對劉阿姨來說,玩游戲也是在學(xué)習(xí)新鮮事物——雖然她玩的那些游戲已經(jīng)不再新鮮了,但她依然覺得有意思。她最喜歡的游戲之一是《植物大戰(zhàn)僵尸》,“說實(shí)在的,我給制作游戲的人叫好,你知道吧,這個人他弄的小僵尸也太好玩了,不跟你吵架,不給你發(fā)脾氣,你喜歡玩哪個就玩哪個,錘僵尸錘得我可高興了?!?/p>
她時不時會讓閨女給她下載新游戲,自己一個一個琢磨著玩。“比方說《憤怒的小鳥》《水晶連連看》什么的,反正我要學(xué)的好多,不會的我都學(xué)?!爆F(xiàn)在手頭上的幾個游戲,劉阿姨天天都打,除了覺得游戲好玩以外,“我也怕我忘掉怎么打”。
劉阿姨住石家莊,離北京不遠(yuǎn),但跟女兒還是不常見面。“見她一面不容易,見了她以后我光想學(xué)點(diǎn)東西?!眲⒁炭偱沃畠憾嗷貋韼滋?,“我要跟她在一起,我老早學(xué)會好多東西了。我不知道她腦袋瓜里到底有多少東西,反正我見了她就得趕緊學(xué)?!?/p>
以前劉阿姨還有更豐富的娛樂活動,比如中老年迪斯科,她跳了整整17年。但后來搬了家,從橋西搬到橋東,舞友們都留在了另一頭。還有一回,她在戶外玩得太過頭,又是跳舞,又是打羽毛球,又是打籃球,“這么一搞,后來腿就出了毛病”。
有了游戲以后,劉阿姨就算在家待著也總有事可做?!斑@個小游戲不是一般地好玩哦!”劉阿姨拔高語調(diào)對我說,“你知道嗎,我坐在這兒就想先打它們一會兒?!?/p>
劉阿姨不覺得游戲分什么老年人還是年輕人,或者分什么新和舊,“各人有各人的脾性,誰跟誰喜歡的也不一樣,管不著別人。”劉阿姨說,“我們成天不就是為了身邊的人活著、也為自己活著嗎?大家玩著,高興就行。”
朱阿姨后來才明白,《我的世界》這個游戲,“玩家們的年紀(jì)都蠻小的”。這些小朋友們有自己的規(guī)矩:在這個低齡玩家占絕對多數(shù)的游戲圈里,像她這種年齡的老人家是不太受歡迎的。
之所以會被人識破,是因?yàn)樗婚_始的游戲ID叫作“愛妞寶的婆婆”——她有一個叫作妞妞的外孫女。玩了一段時間,她加入了幾個游戲QQ群。群里的小孩子們看到這個名字,問她“你是嬤嬤嗎”,她沒什么心眼,回答“是呀是呀”,立馬就被踢了出去。
為了能夠和小朋友們一起玩,朱阿姨趕緊把她在游戲中的名字改成了“寶莉小馬”,因?yàn)樗矚g看那個動畫片。她還向外孫女妞妞請教,妞妞給她支招:“婆婆,以后再有人問你年齡,你就不要說話?!?/p>
朱阿姨從2017年下半年開始玩《我的世界》,這個游戲是兒子給她推薦的。“那個時候我沒有事做,心里面蠻寂寞的,覺得很空?!敝彀⒁陶f,“兒子就給我下載了這個‘MC’,說老媽你可以在里頭種種田、養(yǎng)養(yǎng)貓什么的?!?/p>
自從有了這個游戲,朱阿姨幾乎每天都玩——在我給她打電話的時候,她正在游戲里生氣:房間里的床昨天好像被人睡過了,她被莫名其妙地傳送到了主城。為了接受我的采訪,朱阿姨表示可以暫時掛機(jī)一下。雖然在掛機(jī)的狀態(tài),朱阿姨還是放心不下,時不時地回去看一眼。
“姑娘你等一下哦,有怪來了?!敝彀⒁陶f,“我正掛機(jī)呢,他們把我送到曠野上了……等等怪要來把我打死掉了,我上去跟他們說一下哦?!?/p>
這樣反復(fù)了幾次,朱阿姨一會兒查看一下自己的狀態(tài),一會兒給游戲中的其他玩家留言,委托他們解決自己“床被人睡過了,回不去了”的問題。在電話那頭,我聽到朱阿姨耐心地給搗亂的小朋友發(fā)語音:“你怎么睡我的床呢?我都寫到牌子上了,‘寶莉的床,謝謝,別睡我的床’,你還睡!雖然你昨天給了我兩個村民,我非常感激你,但是你把我趕出來了,我怎么辦,對吧?”
朱阿姨的聲音很年輕,只聽聲音的話,說是二三十歲也不會惹人懷疑。換了新名字后,朱阿姨算是在游戲中站穩(wěn)了腳跟。她在游戲里的好友列表越來越長,加的QQ群也越來越多。
小朋友們只當(dāng)她是年紀(jì)稍大的“姐姐”,一到下午,朱阿姨的QQ就熱鬧了起來,很多小朋友來敲她:“姐姐你不玩游戲嗎?玩不玩呀,玩不玩?”朱阿姨總是禁不住這樣的呼喚?!翱此麄兡敲礋崆?,我就上游戲跟他們一塊玩了?!?/p>
“姐姐”甚至遇到過要跟她“交朋友”的男孩。
“有時候碰到那些不太懂事的男孩子,說姐姐我們交朋友吧,我說我們不是已經(jīng)是游戲好友了嗎?他說我們交另外一種朋友?!敝彀⒁绦χf,“我說不行,我多大呀,你都沒見過我,怎么交朋友?他說,交朋友不就可以見面了嗎?”
朱阿姨心一軟,差點(diǎn)就要跟他講出實(shí)情?!拔蚁敫f,我還有自己‘灰暗’的一面呢!”但想了想,她還是作罷了,“一說他們把我踢出去的話,我就沒得玩啦!”
游戲里的朋友們對朱阿姨而言特別重要。剛開始玩《我的世界》時,朱阿姨特別害怕怪物,“看到怪我就跑呀,我也沒有好的武器,都是自己砍樹,做一些木頭的工具之類的,又沒有盔甲什么的,很慘的。”一個人開創(chuàng)造模式玩,朱阿姨也覺得有點(diǎn)無聊,“在天上飛來飛去的,看到怪我又不敢下來”。
跟朋友們玩在一塊后,朱阿姨在游戲中體會到了幸福感。“他們幫了我很多。有時候看到我,他們知道我怕怪,沖到我前面就把怪打死了。”朱阿姨說,“我最近玩‘空島’嘛,掌握不好自己的步數(shù),不小心就掉下去摔死了,摔死了然后又重生,后來他們那些小男孩也會幫我把路開得寬寬的,然后跟我講,小姐姐你不要往邊上走?!?/p>
“他們真的蠻關(guān)心我的,有一種暖心……那種暖心的感覺?!敝彀⒁陶f,“玩了‘MC’之后,我沒那么寂寞了?!?/p>
就像被踢出群的朱阿姨一樣,游戲的世界對待老年人可能并不友好。老年玩家在游戲中常常會遭遇不同程度的年齡歧視。
尤其是在玩線上多人聯(lián)機(jī)的游戲時,老人們往往會很快地意識到,自己的真實(shí)年齡在游戲的世界里是個敏感詞——而這種歧視幾乎就是沖著年齡來的,往往與實(shí)際的游戲水平無關(guān)。
在《和平精英》中最好戰(zhàn)績打到過“榮耀皇冠”級別的李阿姨也生怕別人知道自己的年齡?!坝袝r候他們聽我說話的口氣,會覺得我有點(diǎn)年紀(jì)?!?遇到這種可能會“暴露年齡”的情況時,她一般就含混過去,“我就告訴他們,是啊,我是你姐,不是你妹呀……我是真的不敢告訴他們年齡,我怕他們知道了以后,就不和我玩了?!?/p>
剛開始玩的時候,李阿姨老是不敢跟別人打,打四人排位時她總揣著擔(dān)心,“變成人家的累贅不太好”,所以等兒子有空的時候,就讓他帶自己一把。兒子也有一群朋友一起玩,就把她拖到那個群里去玩了幾天。
“他們一幫年輕人都特驚奇,問我:‘阿姨你也會打嗎!’”李阿姨說,“我看不到他們的臉,但聽他們的口氣就知道他們很驚訝——好像在說:怎么這么大歲數(shù)的人還在玩這個游戲!”
李阿姨連忙對他們說:“我很菜的,我跟你們混,跟在你們后面就行了。”
沒玩幾次,李阿姨就發(fā)現(xiàn),這幫年輕人工作都忙,人總是湊不齊,不能經(jīng)常陪她玩。打了幾天,李阿姨覺得在他們那里學(xué)不到東西了,提高不了打游戲的水平,就去找直播看,跟著主播們學(xué)。
“剛開始真的很菜,有人過來,我聽到聲音連東南西北都搞不靈清的?!痹谥鞑兊摹爸笇?dǎo)”下,李阿姨的游戲水平迅猛提升?!爸辈ダ锩嫠鼤棠愫芏鄸|西!你去看這些主播們打——雖然他們都是很剛的,但也會教很多很多東西,戰(zhàn)術(shù)、戰(zhàn)略都得到了提升?!?/p>
在普遍傾向于休閑游戲的中老年女性玩家中,李阿姨對《和平精英》的愛好顯得有些特別。李阿姨對打槍的喜好要追溯到幾十年前——上世紀(jì)90年代初,20多歲的李阿姨在中國電信做話務(wù)員,參加過通訊兵的預(yù)備役?!拔夷莻€時候喜歡上打槍了。我們有打?qū)崗椀膶?shí)戰(zhàn)演習(xí),我都打得挺好的,所以看到玩槍的游戲我就很感興趣?!?/p>
如今,她在游戲里有了一些固定的戰(zhàn)友。他們的年紀(jì)有大有小,但就像李阿姨沒有告訴他們自己的實(shí)際年齡一樣,李阿姨也不太清楚他們的具體情況,只能猜個大概。李阿姨很滿意目前的狀態(tài),“太遙遠(yuǎn)的東西也沒必要搞清楚,玩玩可以,他們要加微信我都不加的”。跟線上的朋友們相處的時候,她始終維持著一定的模糊地帶。
李阿姨早已不跟兒子和他的朋友們一塊玩了。“他玩他的,我玩我的嘛?!?她被同鄉(xiāng)的朋友拉到一個叫作“Welcometo 浙戰(zhàn)”的兵團(tuán)里,里頭都是浙江人,除了日常穩(wěn)定的搭檔以外,李阿姨有時也會和兵團(tuán)里的人一起玩。
“我老公經(jīng)常說我一打游戲就嘰里呱啦,因?yàn)槲掖髦鷻C(jī)自己說話聲音有多響也不知道,就跟著里頭的人一直嘻嘻哈哈,他老說我吵的。”李阿姨笑著說。
一方面,老人們通過各種各樣的渠道越來越多地接觸游戲了;另一方面,那些原本就玩游戲的人也變老了。
90年代,雨哥就已經(jīng)買了紅白機(jī),玩上了當(dāng)時流行的《魂斗羅》和《超級瑪麗》,“這個可能是最早的游戲機(jī)了,不知道你們這代玩過沒有”。后來他又置辦了電腦,“有了電腦就開始玩‘生化’,玩‘極品飛車’……對了,‘CS’也是從那個時候開始玩的。”雨哥說,“電腦就是玩游戲最好,最考驗(yàn)電腦硬件的不都是游戲么?”
雨哥以前是工程師,2000年出頭那會兒,經(jīng)常跑到各個地方修高速公路。有一回住到了山里,他就跟手下干活的小伙子們弄了幾臺電腦,連上網(wǎng)線一起打CS。“那時候沒有無線網(wǎng),我們就連個局域網(wǎng),沒事干就玩呀,住山溝里頭,離城里50多公里,也只能玩這個?!庇旮缯f,“一打發(fā)現(xiàn)我級別比他們還高,這些小伙子晚上沒事兒就拉著我玩,好家伙,完了非請我吃燒烤。”
后來他買了PS3,“那會兒我跑外地工作的時候,來回坐火車坐飛機(jī)我都一直帶著那玩意兒?!钡搅藛挝?,他就把游戲機(jī)接上電視玩。
作為一名老強(qiáng)者,雨哥一直都走在時代的前沿,游戲只是其中的一部分。他從長城386時代就已經(jīng)接觸了電腦,在單位里學(xué)制圖、學(xué)辦公軟件、學(xué)五筆輸入法,他都比人更快;至今用的電腦也是用兒子“淘汰下來的破玩意兒”,自己買零件拆裝,熟練得很,“全都自個兒弄”。
他在《穿越火線》里打了足足11年,去年練到了滿級——五星大元帥。因?yàn)榇虻煤?,他去年被招進(jìn)了一支戰(zhàn)隊(duì)。跟游戲里“那些名字花里胡哨”的戰(zhàn)隊(duì)不同,雨哥的這一支戰(zhàn)隊(duì)名字樸素得多,叫作“老年夕陽紅”。瞧這名字,“我估摸著里頭的人可能歲數(shù)都不小”,雨哥說。
加入歸加入,雨哥在戰(zhàn)隊(duì)里掛了個名兒,但幾乎從不參加戰(zhàn)隊(duì)的活動?!八麄冞€要訓(xùn)練什么的,我可沒時間?!彼矚g自己一個人單打獨(dú)斗。尤其是滿級以后,雖然還能接著往上升,“上面還有個紫金大元首呢”,但已經(jīng)打到這份上,他也不太著急了,每天上游戲就感到很威風(fēng)。
“我這打人家那簡直——我跟你說,那不一樣的!我以前就是受虐,現(xiàn)在虐別人,那能一樣嗎?”雨哥說。
退休之后,雨哥基本上都在專攻《穿越火線》,每天會玩上五六小時,但每隔一兩個小時他就會休息一會兒?!懊恳话汛蟾虐雮€小時,打三四把我就不打了?!庇旮缯f,“打到那會兒其實(shí)腦袋是懵的,脖子也硬了,老是朝著一個方向,一轉(zhuǎn)頭那個骨頭就咯咯響。而且按著鼠標(biāo)的時候小指頭一直是伸直的,打的時間長了手指頭彎都彎不過來,還得用手掰它一下子……不得勁兒嘛。”
在休息的時候,雨哥也閑不下來。“我還得磨戒指、畫素描、彈吉他呢,玩相機(jī)我也挺內(nèi)行的?!庇旮缯f,“我還有好多其他事兒,以前還爬山徒步,北京的山我都爬遍了?!?/p>
對雨哥來說,游戲只是他退休生活的娛樂項(xiàng)目之一?!坝螒蚵?,你適當(dāng)控制它的節(jié)奏,就是個健康愛好。”因?yàn)橛兄@樣的生活態(tài)度,雨哥認(rèn)為自己至今也還算是走在時代的前沿。什么淘寶網(wǎng)購、移動支付,雨哥都是最早的那一批用戶,“這些東西能有多難哪?你老覺得這些東西挺難不去接觸,這個也難那個也難,最后啥也干不了了?!?/p>
“社會在進(jìn)步,你不能當(dāng)一個啥都不知道的人?!庇旮缯f,“咱得跟上時代是吧,不能讓時代給咱落了。”
他不擔(dān)心自己有一天會玩不了游戲,回答得十分爽快:“人生這個路,大家伙都差不了多少,玩不了就玩不了了,也沒什么遺憾了。這么個歲數(shù),沒有什么放不下的東西?!?/p>
至少在當(dāng)下,雨哥說,“你得興奮起來”。
對于老年人玩游戲,一直有一個流行的觀點(diǎn),就是游戲?qū)夏耆擞杏?。相關(guān)的討論在《Pokémon Go》風(fēng)靡中老年人群時曾經(jīng)達(dá)到一個頂峰,癡迷于抓小精靈的老人們?yōu)榱擞螒蜃叱黾议T,既鍛煉了身體,又找到了與當(dāng)下的社會接軌的方式。
如今,與老年人相關(guān)的游戲研究越來越多,大部分都聚焦于游戲的功能屬性上。有的游戲能夠提高老年人的反應(yīng)速度和認(rèn)知能力;有的游戲能夠促進(jìn)海馬體灰質(zhì)的產(chǎn)生,對緩解老年癡呆癥有作用。因此,游戲常常被當(dāng)作一種治療的手段。
在某種程度上,這些研究的成果的確為游戲洗脫了一些“原罪”,但也形成了一種慣性:仿佛談到老年人和游戲,“功能”和“效用”就是唯一的打開方式。
當(dāng)然,只要保持在一定的游玩程度,游戲?qū)τ诶夏耆说纳斫】凳怯袔椭?。?dāng)我問到這個問題的時候,老人們往往會立刻告訴我,游戲?qū)λ麄冾H有益處。
“最起碼……最起碼手沒那么笨,腦袋也沒那么笨吧。”雨哥對我說,“這個手指啊,你來回操作,上躥下跳、開槍瞄準(zhǔn),都需要一定靈活度?!?/p>
“人的時間是有限的,你在家里玩了游戲,其他的一些事兒就玩不了了?!庇旮缧χf,“像抽煙、喝酒、賭博,可不就避免了嗎?”
對于這些老年人們來說,游戲的效用使得游戲成為退休生活的娛樂選項(xiàng)之一,但他們會一天一天地玩進(jìn)去,還是因?yàn)橛螒虮旧斫o他們帶來的樂趣。
“開心!玩了游戲就非常開心。”朱阿姨告訴我,在自己玩游戲之前,她討厭兒子玩游戲,只是從原則上理解“游戲是孩子的天性”,只要不影響功課,她就不干涉。在自己玩游戲之后,她才明白了游戲的魅力。
朱阿姨讓我加她的游戲QQ號,進(jìn)她的空間看看。她的狀態(tài)和相冊里除了外孫女的照片以外,幾乎都是《我的世界》有關(guān)的圖片,有的是玩家在游戲里建造的怪建筑,也有她自己的游戲截圖。
“我看到這些照片的時候,心里面就會激動?!敝彀⒁陶f。
在大部分的時間里,老人們對自己的游戲時間還是有所克制的,他們也總會找到各種各樣的方式來調(diào)劑。有時候是在做飯,“蒸上包子之后,過幾分鐘我就得放下游戲去看一眼”,劉阿姨說。有時候是其他的娛樂活動?!拔掖蛱珮O拳、游泳,還在家里養(yǎng)了一大堆花?!崩畎⒁谈嬖V我,“下午我一般吹葫蘆絲,葫蘆絲練好了我才去玩游戲——我覺得《和平精英》和練葫蘆絲也差不多的,都講究聽力和反應(yīng)?!?/p>
有時候玩得過頭,邢大爺偶爾也會感覺到身體健康狀態(tài)不太理想。眼睛、頸椎、腰,在電腦前坐得久了總會出點(diǎn)毛病,但邢大爺對這些不太在意?!案设F路的時候也是東跑西闖的,這么多年都習(xí)慣了,不在乎這些。”邢大爺說,“游戲打久了,有點(diǎn)問題也不要緊,治不就完了?!?/p>
老年人是一個非常龐大、非常多樣化的群體。當(dāng)我們將目光放在這些老人身上,試圖了解他們在玩什么、想什么,并且為他們發(fā)出一點(diǎn)聲音的同時,我們也意識到這些老人的背后是一個更廣闊、更多元、更難以觸及的社會圖景。事實(shí)上,能夠被我們看到的這些老人幾乎是老人中狀況最良好的一批:他們多半曾經(jīng)從事著一份體面的工作,退休后也有著充實(shí)的活動安排,與子女關(guān)系良好,經(jīng)濟(jì)上較為寬裕,生理和精神狀態(tài)都還算健康。
這顯然不是巧合。從某種程度上,不是他們選中了游戲,而是游戲作為一種具有科技屬性的現(xiàn)代產(chǎn)品,只有“符合一定條件”的老年人才能好好享受到游戲的樂趣——不僅玩,而且是健康地玩。
國家衛(wèi)生健康委員會的資料顯示,我國目前60歲及以上人口將近2.5億,其中超過4000萬是失能失智老人,這意味著他們至少在一定程度上失去了生活自理能力和基本的認(rèn)知能力——這一部分的老人只會比其他老人更加沉默。如果他們也玩游戲,那么游戲在他們生活中的地位會不會更加重要?
另一個經(jīng)常被忽視的群體是獨(dú)居老人。他們或許身體和頭腦都還健康,但他們的情感需求卻得不到滿足。
“如果從情感寄托的角度上講,這樣的老人有沒有權(quán)利主動選擇不跟外界溝通,而是沉迷于一些能夠給他提供補(bǔ)償作用的游戲?當(dāng)他們失去了過去在工作中那些良性互動、有來有往的社交關(guān)系,有沒有可能在游戲中尋找作為社會角色的另一種存在感?”老齡社會30人論壇秘書長唐穎認(rèn)為,對于老年人玩游戲的現(xiàn)象的探討應(yīng)該有更多的維度,對于老年人群體也應(yīng)該有更多人文角度的關(guān)懷。
唐穎認(rèn)為,當(dāng)我們討論老年人玩游戲時,更合理的劃分不是按照年齡,而是按照生存狀態(tài)。隨著醫(yī)療水平的提升和人均壽命的延長,人并不會一過60歲就變成失去生活能力的傻瓜。許多老人在退休之后仍然處在活力充沛的健康老齡期,正要開啟自己的“第三人生”。
“對生存狀態(tài)好的老人來說,他們玩游戲的需求,我認(rèn)為跟其他所有玩游戲的人的需求是一樣的?!碧品f說。但事實(shí)上,許多老人玩游戲的需求在現(xiàn)實(shí)生活中不被身邊人理解,而他們在游戲里也要隱瞞自己的年齡,以獲得其他年輕玩家的接納。像朱阿姨一樣成功地和小朋友玩成一片的老年人自然很“酷”,但為什么只有夠“酷”、懂得如何融入年輕人的老人們才有資格享受到游戲的樂趣呢?
“老年人在游戲中遭遇的年齡歧視其實(shí)反映了社會的公共問題?!碧品f告訴我,“我們?nèi)绾稳Υ觊L的人?我們?nèi)绾卫斫饽觊L的人的一些社會行為給我們造成的影響?”
隨著社會逐步走向老齡化,這樣的問題將會變得越來越重要。根據(jù)全國老齡委2015年發(fā)布的《國家應(yīng)對人口老齡化戰(zhàn)略研究總報告》,我國的老齡人口將會不斷增加,到2053年達(dá)到峰值4.87億人,在本世紀(jì)的后半葉將一直維持在3.8億到4億之間,占人口的三分之一——那正是我們這一代人老去的時間。
唐穎告訴我,她一直在思考的問題是,“我們今天的年輕人也會變成未來的老人”。此刻正在有著話語權(quán)的這一代人,也會走向蒼老,走向退休,走到時代的聚光燈之外,變成又一個沉默的邊緣群體。
“所謂的前輩們,也只是活在自己的時代里。在合適的時間點(diǎn),他們也擁有過自己的話語權(quán)。為什么隨著年齡的增長,他們就要被自然而然地淘汰掉,被漠視、被歧視,甚至被敵視呢?”唐穎告訴我,解決問題的辦法是兩個方面的,一個是年長的群體要盡可能地跟上時代的變化,另一個是年輕人要對老年人有更多的包容和理解——因?yàn)樗腥硕紩兝稀?/p>
就像采訪中這些老年人一樣,曾經(jīng)他們可能是時代的“弄潮兒”,玩的都是最新的游戲機(jī),趕在所有人前頭;如今他們可能連學(xué)習(xí)那些不再時髦的游戲都感到費(fèi)勁,不敢在其他玩家面前暴露自己的年紀(jì),或者更愿意守在一個10多年的老游戲里一天一天地玩下去。
1996、1997年那會兒,邢大爺40多歲,給兒子買了任天堂的游戲機(jī),自己倒玩上癮了?!澳菚r候不合眼地玩,玩迷了。什么‘俄羅斯方塊’、‘超級瑪麗’系列,買了很多游戲卡,插卡玩的?!奔依镔I不起兩部游戲機(jī),邢大爺跟兒子搶著玩。
他喜歡玩兒,不止玩游戲,也玩其他東西——但由于條件的限制,這成了他在年輕時沒能完成的夢?!澳贻p的時候,我好這個好那個,吹拉彈唱、琴棋書畫哪個不好?也好玩游戲。但那會兒我凈忙著上山下鄉(xiāng),要么家里窮沒條件,要么根本就沒這些東西。”邢大爺說,“說實(shí)在的,全耽誤了,沒趕上好時代。”
到了退休的歲數(shù),條件是有了,但邢大爺感到自己對于新鮮事物的渴望也差不多消失了。一開始,他對于現(xiàn)在的科技產(chǎn)品根本提不起興致,嘴上說著“我干了這么多年鐵路什么事情不知道”,事實(shí)上他心里清楚,“自己已經(jīng)沒那個勁頭了”。
“對這些事情不熟悉了,不感興趣了,腦子不好動了,人不好鉆研了。”邢大爺對我說,“昨天我還在說,電子產(chǎn)品淘汰太快了,根本就跟不上,要是沒有年輕人帶著,你進(jìn)不去?!?/p>
在外甥的鼓動下,他開始用手機(jī),玩電腦,但他喜歡打的游戲也就那一個。“對這個游戲,我肯定就千方百計動腦子,我鉆進(jìn)去玩,但對其他東西我就不想動腦了,覺得自己不是年輕人那塊料了?!?/p>
在邢大爺還年輕的那幾年,他工作忙,沒時間想別的。每天上班路上,他都會經(jīng)過大連友好廣場那一塊。“那一片全是游戲廳,那時候大家都在游戲廳里打游戲,你知道吧,什么賽車,什么僵尸,那畫面確實(shí)好看?!?/p>
游戲廳里的“僵尸”給他留下的印象很深。退休之后他終于有了時間,想起當(dāng)年路過游戲廳的畫面,他就跟外甥說:“有什么打僵尸的游戲也給我安上幾個。”
邢大爺已經(jīng)叫不上來那些游戲的名字了?!耙餐猛娴?,就……四五個人打僵尸,有點(diǎn)兒恐怖的意思。”邢大爺說,但是打了一段時間后,他慢慢也不感興趣了。
“那個年代過去了?!彼f。
好在他遇到了《黑道圣徒2》?!斑@一打正好,我就不撒手了?!毙洗鬆敽苁菨M意。在我寫完這篇文章,向外甥周林要一張邢大爺?shù)腟team截圖時,我發(fā)現(xiàn)邢大爺?shù)挠螒驎r長已經(jīng)超過2600小時。
他是真喜歡。
“你說,他到底在游戲里做什么呢?”我問周林。
“我也不知道……他的話,最感興趣的可能也就幾件事兒?!敝芰终f,“一個是開飛機(jī)在天上飛,一個是開大卡車堵高速公路,再有就是蹲在地鐵上。”
“蹲在地鐵上干嘛?”
“在地鐵上……”他想了想,“看看城市吧?!?/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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