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游戲設(shè)計師陳星漢:在世界崩潰的過程中呼喚愛

“我覺得世界已經(jīng)很殘酷了,所以我愿意去走光明的那條路線?!?/p>

編輯祝佳音2023年10月18日 20時06分

我對陳星漢先生的印象其實經(jīng)歷過一些轉(zhuǎn)變。原本我對他有點成見,我最早聽說他是因為《花》那個游戲,那時他被冠以“禪師”的稱號。

出于一些復(fù)雜而神秘的情緒(比如說,我在游戲行業(yè)里見過很多沽名釣譽的家伙,也聽過許多閃閃發(fā)光的發(fā)言,因此我總是像個抽著水煙袋的老人一樣,面無表情地聽著那些“我們要在游戲中呼喚熱血和友情”的話,同時充滿戒備),我對陳星漢的游戲有點兒抵觸。這種感覺或許有點類似那些不得不在求生過程中做點兒臟活的人對某個看起來一路順風(fēng)順水、衣著整潔、笑容溫暖的“好家伙”的抵觸。你覺得這個世界的成功唾手可得,以至于可以既保留你的良心又賺到足以生活的錢?哈哈!天真!就讓生活代替我來教育你!

大概同樣基于這種復(fù)雜的情緒,我關(guān)注了陳星漢的每一款游戲,但總是難以避免地帶上一點兒先入為主的成見。這其中包含羨慕的成分嗎?也許或多或少地發(fā)展到下一個階段——嫉妒?我說這些并不是為自己開脫,事實如此,我能想象一個不停制作換皮游戲,每天12點下班,隨時被老板日來日去的制作人對陳星漢的感覺——羨慕?帶著一點點嫉妒?希望他成功又不那么希望?誰知道呢。在那之后大概有六七年,甚至更久的時間過去了,我玩過陳星漢的大多數(shù)游戲,但其實都沒有深入玩下去,包括《風(fēng)之旅人》在內(nèi)。我能或多或少體會到相遇和分離的情感,但誠實地說,我在其他游戲(比如《ICO》)中也曾感受過類似、但更強烈的情緒,因此,那些游戲和那些時刻對我而言好像有點兒劑量不夠。我也玩過《光·遇》,但算是淺嘗輒止——我對大部分網(wǎng)絡(luò)游戲都是淺嘗輒止。

但在這兩年,我在一些場合接觸到一些《光·遇》的玩家,我和他們聊過,發(fā)現(xiàn)他們真的在游戲里找到了友情和溫暖——我有許多關(guān)于他們的故事,以后有機會可以慢慢說。這些談話讓我反思自己之前的觀點和看法,我或許過于武斷或自以為是——如果一部作品,能讓如此多的人想要把心靈寄托在其中,那么它就理應(yīng)是一款優(yōu)秀而偉大的作品。

在2023年德國科隆游戲展覽會(Gamescom)期間,我和陳星漢約好做個簡單的采訪。大概在約定時間半小時前,我空下來,無所事事,因此決定先去thatgamecompany的展臺看看。

2023年德國科隆展,thatgamecompany團隊獲獎留念

我到展臺的時候,正好遇到他們在舉辦活動,這個活動的形式很簡單,陳星漢走上臺,臺下的玩家上臺和他合影。我就在展臺前看著玩家們排著隊(有些人手里還拿著小禮物),一個一個地走到他面前,談幾句,然后留下照片。我注意到,許多玩家都顯得有些激動,他們和陳星漢交流著什么,然后兩人握手或輕輕擁抱。

整個展臺彌漫著溫情的氣氛,我完全能感受到這些玩家的真誠,我不確定陳星漢是否喜歡、甚至沉迷于這種感覺,但我的感覺仍然有些復(fù)雜——我甚至無法準確地描述這種感覺的成分。我想我應(yīng)該足夠誠實地坦白,這令人羨慕,他看起來像是那個向我展示 “嘿,那些理想化的東西不是異想天開,而是可以實現(xiàn)的”的人。

這同時讓我不可避免地想,面對一個實現(xiàn)了自己認為不可能實現(xiàn)之事的人,人們往往會表現(xiàn)出抗拒和否認。陳星漢是否長期處于這種誤解中?他的想法和成就是否一方面被贊揚,但一方面被低估了?又或者,人們在他身上寄托了反抗商業(yè)游戲和冰冷的游戲工業(yè)的希望,他自己知道這一點嗎?他是否喜歡這樣?而在所有這些標簽之下,他的真實想法是什么?

半小時后,我開始了對陳星漢先生的采訪。這是我們第一次聊天。以下為訪談全文,有適當(dāng)編輯和刪節(jié)。

如果你是真心希望幫助別人,那么你做的東西就真的會幫助到人

祝佳音(以下簡稱“?!保?/strong>您剛才和我說您剛剛?cè)チ艘惶朔侵?,去非洲是為了《光·遇》?/p>

陳星漢(以下簡稱“陳”):我在那里呆了兩個星期,我們有個新游戲。跟非洲有關(guān)系,但是現(xiàn)在太早了,我們有太多《光·遇》的新聞,不想讓別人分心。我們明年會講這些東西。

祝:為什么會去非洲?我總感覺有一些藝術(shù)家到了某個階段,就會都跑到非洲那種很原生態(tài)的地方,好像尋找靈感一樣。

陳:因為其他大洲都已經(jīng)去過了。哦,對了,南極洲也沒去過,當(dāng)然那里也沒什么可看的。

祝:你覺得,或者你希望在非洲看到什么?

陳:那就是下個游戲的東西了。我只能到明年給你講。

祝:那我們就先說說《光·遇》吧,我剛才正好去了《光·遇》的展臺,看到你上臺,很多人依次跟你合影。我看到大部分人都會跟你說幾句話,所以我想問,在剛才,所有人對你說的話里,讓你印象最深的一句話是什么?

陳:有人說,他幾乎要結(jié)束自己的生命了,但玩了《風(fēng)之旅人》,他才活到今天。

祝:就在剛才?你經(jīng)常聽到這種話嗎?

陳:經(jīng)常聽到,但每次聽到了還是覺得非常震撼,因為一般人是不會把自己柔軟的部分跟你去分享的。我知道他真的非常感激這款游戲,那我也非常感激他。因為其實做東西最終的希望是能幫助別人,當(dāng)別人告訴你,你做的東西真的能夠幫助到他,那其實是最大的獎勵。

祝:很多創(chuàng)作者終其一生也沒有機會做出讓別人感覺到被幫助,甚至被表達感謝的東西。

陳:我覺得如果你是真心希望幫助別人,那么你做的東西就真的會幫助到人。但很多人做游戲并不是以這個為目的,那他也許就做不到這一點。

祝:有一些人做游戲并不是以幫助別人為目的?

陳:對。

祝:所以你做游戲的目的真的是幫助別人?

陳:其實我做游戲的目的是希望別人能夠愛上游戲。因為我愛游戲,所以我也希望別人能愛上游戲。為了讓別人能夠愛上游戲,我必須要讓他們知道我是尊重他們的,我希望為他們好,這樣他們才會從游戲中感覺到一種善意,他們才會愛上游戲。

如果我的目的不純,那他們也會感覺得到。人都不是傻瓜,人可以感覺到創(chuàng)作者的意圖。所以才有藝術(shù)品。

《風(fēng)之旅人》的世界,以及在這個世界中的相遇都很純粹

祝:但在最開始的時候,有很多人不相信你的目的會這么單純?

陳:其實獨立游戲行業(yè),甚至國外的單機游戲一直都很單純。你不把游戲做好,沒人會為你花錢,對吧?只是到近期免費游戲多了起來以后,你才要開始去說,這個游戲到底想干嘛?是為了什么做出來的,對不對?

基本上,付費的游戲都是為了比較純粹的體驗才做的。當(dāng)然有的付費游戲,比如說模擬體育運動,做了十幾年,有十幾個不同的續(xù)作,在那種情況下,你可能就感覺不到一開始創(chuàng)作游戲的人的初衷了,因為后來已經(jīng)不知道多少個人在做年貨了。到了那個時候,可能就只是要把東西做完……但我們可以在有些作品中感覺到意圖,意志很強的領(lǐng)導(dǎo)者可以影響到整個團隊,你就可以感覺到團隊有個意圖。

祝:有要表達的東西?

陳:對。

《光·遇》其實幫助最多的就是社恐的人,就像我自己

祝:來這兒之前,我參加過六月份在長沙的《光·遇》音樂會。我遇到了好多好多的人。

陳:我很好奇參加音樂會的體驗是怎么樣,因為我自己去不了。我只是在游戲里把東西做出來,但音樂會工作人員做出了真實的版本,而且音樂會的內(nèi)容是和玩家一起創(chuàng)造的。

祝:我參加那個音樂會的時候,會隨機找一些人,問他們在游戲里比較難忘的瞬間是什么。如果說起我對這個音樂會的最大感受,其實是大部分人看起來都比較靦腆,如果按現(xiàn)實評判標準的話,他們都很社恐。

陳:正常的情況下,《光·遇》其實幫助最多的就是社恐的人,就像我自己。

祝:你覺得自己社恐嗎?

陳:我是個很內(nèi)向的人。

祝:但你現(xiàn)在看起來不太像?

陳:內(nèi)向的人也是可以工作的……我不是在跟你社交,只是大家都在完成工作,我就不覺得害怕。

祝:不過《光·遇》音樂會里,我感覺大量的人其實是相當(dāng)社恐的。他們不太會主動和人說話。

陳:他們的心思非常細膩。因為心思非常細膩,所以特別敏感,不太敢亂說話。

祝:但另一點,如果你對他提出要求,比如你在音樂會現(xiàn)場遇到他,說,我是媒體,我想采訪你。他們也會克服自己的恐懼,很努力地說幾句。這種氣氛我覺得很有意思。

陳:他們愿意來,其實是跨出了很大的一步。2019年《光·遇》剛上線,那時候游戲只有iOS版,全世界玩《光·遇》的人不太多,日本玩家的比例卻很高。我想,我們公司沒有人在日本,為什么有日本人在玩?所以我專門飛到了日本,和日本同事在網(wǎng)上發(fā)推說,我們是開發(fā)者,想在線下見一些玩家。

我們租了很小的一個Bar,那個活動來了40個人,其中有4個男生,36個女生。當(dāng)時我去的時候,日本同事跟我說,你要注意,很多來參加活動的玩家可能有一些心理問題。日本有健康卡,上面會說這個人有阿斯伯格綜合癥,或者ADHD之類的。

我一開始還想,是不是我們的游戲只有這些人才玩?但是后來我見了那些人,其實他們是正常的。但是出于各種各樣的原因,他們在平時社交的時候就很靦腆。當(dāng)時有個姑娘,她拿了一個玩偶給我。我問:你要送給我嗎?她不說話。我要跟她握手,她也不動。旁邊的日本人說,這種情況下,你只能碰她的玩偶,只能和她的玩偶握手。

祝:她用玩偶代替自己?

陳:對。后來他們告訴我他們的生活,我就意識到其實這些人是最需要幫助的。有個姑娘跟我說,她在家里很難做自己,因為和父母住在一塊,她得假裝是另外一個人;她在學(xué)校也不能做自己,因為其他同學(xué)會Judge(評價)她。她只有在網(wǎng)上才可以說出自己真心的想法。后來她發(fā)現(xiàn)只有在《光·遇》里,別人是對她總是擁抱,而不是去Judge或者攻擊她,所以她覺得在這里可以做自己。

還有一對姐妹,妹妹說她其實玩過很多社交游戲,因為她有社恐,醫(yī)生建議她去多玩玩社交游戲。她說,玩了《光·遇》以后,其他其他社交游戲她都不玩了。

就是因為聽到這些故事,我才意識到,游戲真的是對這些人有幫助的,因為他們在真實生活中沒法跨出一步去打開心扉。

祝:我會注意到音樂會的一些細節(jié),比如說進場的時候有一面簽名墻。在其他的活動里,很多人的簽名會寫得很大,把別人的簽名蓋住,但《光·遇》音樂會玩家簽名時都很小心地不蓋過其他人。

陳:對,因為《光·遇》世界整體的價值觀是幫助他人,我們都不是單獨的,我們是有連接的。所以在這樣一個社區(qū)里,大家都很注意別人的想法,大家都特別的Polite。我們在全世界的粉絲都是這樣。

《光·遇》萬人音樂會現(xiàn)場,每個光點都代表著一個真實的玩家個體

祝:你覺得如果這些玩家沒有遇到《光·遇》,他們找不到自己喜歡玩的游戲,會變成什么樣?

陳:我覺得很多《光·遇》的玩家以前從來不玩游戲,比如說我媽,還有我丈母娘,她68歲,從來不玩游戲,但她天天玩《光·遇》,我公司有3個同事,他們的爸媽都是最核心的《光·遇》粉絲。

祝:我也在音樂會現(xiàn)場遇到了一個母親,帶著她女兒一起來,說她女兒平時不敢跟人說話——實際上這個女兒當(dāng)時也不太敢說話……

陳:但是你知道嗎?在那個地方,那個環(huán)境下,他們大家都知道來到里的人是愛《光·遇》的,那么他們其實就有個共通的特點,就可以破冰,愿意跟你說話。但是如果他們?nèi)ド虉?,那他們就不會互相說話。

祝:對,我發(fā)現(xiàn)音樂會的活動里有大量的破冰環(huán)節(jié),比如一堆人在一起跳舞。

陳:因為我們知道很多玩家很害羞。我們希望在游戲里幫助玩家創(chuàng)造人和人的連接,那么,如果是真實的環(huán)境和活動,我們也希望把《光·遇》的價值觀延續(xù)到真實的世界。

祝:回過頭來說《光·遇》,甚至你做過的所有游戲,你知道,在世界上會有一些東西,它所宣稱的東西太美好,或者說太簡單、太純粹,以至于所有的人都會懷疑——你當(dāng)時真的是這么想的嗎?還是那只是一個好聽的理由?你經(jīng)受過這種懷疑嗎?

陳:其實,如果你真的把《光·遇》從頭玩到底,你會意識到游戲不是花花草草、和和美美。游戲里面有不那么光明的東西,非常折磨人的東西。只是你在人生中受了這么多折磨之后,還是選擇去看到它美麗的地方,這才是《光·遇》真正核心的價值。

祝:我不知道,我確實沒怎么玩過《光·遇》。

陳:那你玩過《風(fēng)之旅人》嗎?

祝:我玩過一些。

陳:《風(fēng)之旅人》里所有的東西都在《光·遇》里,但藏得更深一些。

祝:我覺得它可能很殘酷,但我沒有覺得它很黑暗。比如分離的時候很殘酷,但它似乎并不黑暗。

陳:我懂你的意思。世界觀嘛?!豆狻び觥返氖澜缬^不是看起來那么簡單快樂的。我可以給你看……《光·遇》里你會遇到很多角色,他們看似非??蓯?,比如說第一關(guān)第一個角色是一個做蠟燭的蠟燭工,他在他的場景里說,我們要去神廟,把蠟燭送給長老。

在選擇做故事的時候,我跟團隊說,這個世界是二象限的世界,正是這群人把世界給毀了,毀滅之后,玩家才來到世界上,重新治愈這個世界。這群人要為世界毀滅負責(zé),他們應(yīng)該負全責(zé)的。

但我覺得就算是最邪惡的人,也有人性的那一面。我當(dāng)時就想,我們要給玩家看到,游戲中的角色是如何把世界摧毀、讓玩家看到人類心中的那些黑暗和貪婪,但同時也讓玩家看到他們留下來的回憶——玩家會找到那些人的靈魂——靈魂記得住的東西是人生中最美好的事。我希望游戲的玩家,既熱愛著世界里的人,又知道是這些人讓世界毀滅的。

祝:這就是游戲的世界觀?

陳:對。因為我對現(xiàn)在人類就是這種感覺。我熱愛著身邊的每個人,但我也看著每個人都在成為黑暗的一部分。

祝:你覺得世界正在被人毀掉?

陳:對,所以我希望能夠把我感覺到的世界真實地捕捉到《光·遇》的世界里。

哪怕存在不那么美好的事物,玩家還是很難不去感嘆《光·遇》的世界有多么美麗

也許就因為推了這一下,我們還可以把世界變得更好

祝:我想問的還有外界對你的稱呼——你知道很多時候你會被稱為“游戲禪師”之類的,這個稱呼會對你有困擾嗎?

陳:這個稱呼和我一點關(guān)系都沒有。我又不是和尚,是記者比較偷懶。我們公司從來沒有做過任何跟“禪”相關(guān)的東西,只是有記者某一天寫了“Zen”——其實還不是記者寫的,是當(dāng)時索尼的Manager說的。當(dāng)時我們的游戲《花》,很多外國人不理解,覺得這東西不是游戲,他們把所有東方的東西都叫做“Zen”。他這樣說了之后,國內(nèi)翻譯就成了“禪師”,但其實跟我啥關(guān)系都沒有。

祝:回到之前的問題,如果你覺得世界正在毀滅的話,有什么東西可以阻止?愛?

陳:人性是有光明和黑暗兩面的,我們很多時候可以看到兩面同時存在,所以說世界是灰色的。但是當(dāng)你知道世界是灰色的時候,你有兩種選擇。一種是說,世界就這樣爛下去了,沒有希望了;還有一種選擇是,就算世界已經(jīng)這么爛,我也希望能夠看到光明的地方,我也希望向光明的地方去努力。也許就因為推了這一下,我們還可以把世界變得更好。

祝:你覺得像是一場戰(zhàn)爭嗎?光明的力量和黑暗的力量?

陳:這是所有藝術(shù)的必經(jīng)之路。比如說電影,有三種途徑拍電影,一種是暗黑系,你看過《異形》嗎?暗黑也可以拍得非常美,它是用暗黑的東西來警告人類。一種是灰色系,就像《無間道》,有好有壞,全都混在一起,世界很復(fù)雜,我覺得這種叫做寫實派。一種是美好系,像是宮崎駿、迪士尼,他說世界還是有美好的東西的,你可以去追求那些東西。迪士尼說得最多的是,你應(yīng)該去堅持你的夢想,你繼續(xù)堅持,總有一天一定會實現(xiàn)的,對吧?

我覺得世界已經(jīng)非常殘酷了,所以我愿意去走光明的那條路線,去走宮崎駿和迪士尼的那條路線。我覺得其實現(xiàn)在的游戲很多是走黑暗系的,因為世界的確是不太好。所以我在做選擇的時候,我要走光明路線,最主要的原因是游戲產(chǎn)業(yè)光明系的人太少。

祝:你會覺得,走光明其實會比走黑暗難很多嗎?

陳:不難。我們就很純粹的把個人喜好放在外面。你做一家公司,要成功,你一定要獲得一些社會公認的價值。錢不就是社會對價值的認知嗎?那么如果你想賺錢,你可以有兩個途徑,一種是法律禁止的事情,它們也是給社會提供需求。另一種則是考慮道德因素,并在社會中尋找最大的價值。如果不做這類題材,什么東西的價值是最高的呢?如果別人已經(jīng)做了黑暗的游戲,你去再做一款黑暗游戲,你給社會的價值其實并不高,你不過是另一個衍生品。如果你去做一些別人不做的東西,你給社會帶來的價值是拓寬了市場,多出來一種內(nèi)容,多出來一些觀眾,價值會比做衍生品大很多。

從《花》到《光·遇》,陳星漢的作品的確開拓了自己的風(fēng)格與類型

祝:但很奇怪的是,就游戲而言,市面上還有那么多暗黑系的作品,而溫暖系的作品非常少?

陳:因為絕大多數(shù)人更適合做衍生品,創(chuàng)新對于他們是挑戰(zhàn)。有人說人可以分成兩種,一種是“建造者”(Builder),一種叫做“探索者”(Explorer)。建造者比較適合在大企業(yè),比如說500強的CEO,他擅長把企業(yè)的效率從70%提升到90%,因為公司非常巨大,效率提升20%的價值也非常高。

另一種人是探索者,他們說我在大公司混不下去,我沒法每天做同樣的事情,我對于把公司效率提高20%一點興趣也沒有,因為我想看到新的、別人沒有看到的東西。我要Magic,我要開往新大陸,我要新的玩法,這些人就是做獨立游戲的探索者,探索者往往可以帶來更大的價值。

當(dāng)然,如果你是在非常大的企業(yè)去做建造者的話,也可以帶來非常大的價值。但是如果你在小公司做建造者,我覺得價值非常低。你在大公司做探索者呢,很多人就不敢讓你去探索,因為大公司的包袱太多了,你如果突然間換方向,像現(xiàn)在馬斯克做推特,大家都很害怕……

祝:但我覺得他做得還挺高興的?

陳:他做得高興是因為他自己是老板。

祝:但你不會對他的行為覺得奇怪嗎?好像忽然失去智商了一樣。

陳:我還挺能理解的。因為他也是個Nerd,他也是個軟件工程師,他也社恐。我還比較容易理解他做的一些選擇,當(dāng)然有些選擇是錯的,因為他畢竟以前不是做社交媒體的。但是那些錯誤我也犯過。

祝:能具體談一談嗎?

陳:比如有一天他說,有那么多黑客,服務(wù)器太貴了,我們想要做變動,要減少服務(wù)器的流量。他就覺得,大家看不超過800條推的圖片就可以了。他自己也用推特,他可能只看800條,覺得這樣就夠用,他就直接執(zhí)行了。但事實上他并不能代表所有人。推特用戶這么多,總有一批人每天看得比他多。而他覺得這個數(shù)字可以,他就直接改了。

作為設(shè)計師而言,我們以前做玩家時,覺得游戲不好玩,就換一換。但作為游戲開發(fā)者,往往我一換,老玩家就開始說,Bug你不改,把好好的地方改壞了,我就喜歡原來那樣。很多時候,我們就發(fā)現(xiàn),其實幾乎所有的改動老玩家都會不高興。那么在這種情況下,你要怎么樣去做改動呢?你可以溫水煮青蛙,慢慢改,也可以斬釘截鐵,一下子就把大家都扔出去,直接把他們房間給換了。斬釘截鐵的方式雖然效率高,但是會讓所有的玩家非常憤怒。所以其實做大型的社交游戲運維,或者社交媒體運維,絕大多數(shù)情況下不能在玩家還睡在他房間里時,就把他的家具給拖走。你要在不影響玩家情緒情況下進行修改,才是做得好。

祝:我比較感興趣的是,你所說的這些話有一個前提,就是你堅決認為要做改動。

陳:對,但有些情況下,(推特)的措施是錯的。它的措施是——我們要改了!大家都看著!我今天就改!其實他完全沒有必要講。他們可以先選一批用戶,也不用說一下子就讓全世界的人都只能這么用,他可以先改一下,看看這批用戶反饋怎么樣。

最終,我們希望大家感謝我們

祝:其實我還想問,作為游戲設(shè)計師的自我表達和滿足玩家需求,這二者之間經(jīng)常會沖突,很多人就會放棄自我表達,他會說我要服務(wù)玩家——當(dāng)然也很自洽,他會說服務(wù)玩家是最棒的事情。但你剛才好像在說,改肯定還是要改。

陳:當(dāng)某些東西影響到了整個游戲的靈魂的時候,你不能因為玩家不高興就讓游戲繼續(xù)腐化。因為當(dāng)初玩家之所以來玩你的游戲,就是因為游戲里有他們的靈魂喜歡的東西,你不能讓它繼續(xù)腐爛下去。

游戲“變味”的討論時而見于社群,這也是開發(fā)者本身不愿意看到的

祝:在整個談話過程中,當(dāng)你說到光明和黑暗對抗的時候,你看上去好像有一種使命感。這讓我覺得很好奇,你從一開始就有這種使命感了嗎?

陳:對,因為我希望大家能夠愛上游戲。你去做黑暗的游戲,利用玩家的弱點,讓他們?nèi)ピ谟螒蛑谐撩院芫?,其實最后大家會后悔?/p>

祝:你覺得因為黑暗而愛上游戲,不是真正的愛?

陳:這樣的人不會愛上游戲。我從小就玩游戲,玩“暗黑破壞神”,而且我不容易上癮。我從小讀的是重點班、理科班、直升班,我的同學(xué)們都很優(yōu)秀。但是當(dāng)我把“暗黑”帶給他們的時候,他們廢寢忘食,有的人是從農(nóng)村來的,自己沒有電腦。我睡覺的時候他玩“暗黑”。我醒過來的時候,我玩“暗黑”,他睡覺。所以他一直逃課。

祝:你覺得你應(yīng)該對此負責(zé)任嗎?

陳:我看到游戲?qū)λ麄冊斐傻膫κ钦鎸嵉?。雖然說我意志力比較強,但是我知道大概有3%的人,他們是沒法控制住斯金納箱(斯金納箱是一個心理學(xué)實驗裝置,實驗表示有機體作出的反應(yīng)與其隨后出現(xiàn)的刺激條件之間的關(guān)系對行為起控制作用,并一定程度解釋了為什么賭博會讓人上癮)的。這就是為什么要有法律去限制美國的賭場。如果不限制賭場,那3%的人就會把自己所有的錢砸在里面,無法自拔。這是人的DNA造成的。

祝:但如果現(xiàn)在讓他在《光·遇》和《暗黑破壞神》里選,也許他還是會選擇《暗黑破壞神》。

陳:我覺得《暗黑破壞神》真的是斯金納箱。像是裝備,如果每次都掉同樣的東西,你很快就會覺得無聊了,只有完全隨機的東西,你才會無法自拔。再比如《魔獸世界》,我玩了5年。后來我見到《魔獸世界》主設(shè)計師,我問他,你做了這么棒的游戲,你還有什么想改的?他說,我希望能夠回到過去,在《魔獸世界》上線3年的時候,我就把游戲給停了。他說,前3年,我遇到的所有人都感謝我,但從第3年到第10年,見到我的人只是說,你知道我玩了多長時間《魔獸世界》嗎?沒有人感謝他,都在抱怨他。

我們的確是想要娛樂大眾。但最終,我們希望大家感謝我們,而不是對我們有一些埋怨。

你可以看到,我前面3款游戲都是在90分鐘之內(nèi)就可以通關(guān)的。我覺得,在選擇做游戲的時候,因為我知道多數(shù)成年人是沒有那么多時間去娛樂的,所以我需要把時間控制得盡可能短,讓他們獲得盡可能多的情感沖擊。當(dāng)然《光·遇》可能是個例外,很多人在里面陪了玩家好久。

祝:我其實對它感受最深的是參加音樂會,我的感覺還是挺奇妙的,像是社恐者集會,像是游園會,像我們小學(xué)班上春節(jié)或者新年的團拜會,大家會分成一撥一撥,有人會帶著跳舞,他們很靦腆,但是互相鼓勵上去跟著做一些動作,結(jié)束了之后也默默地四散。它有一種很溫暖但是很比較比較收斂的氣氛。

陳:對,其實覺得多數(shù)人在《光·遇》中的游戲時間并不是在玩,而是在聊天。他們花更多的時間去認識對方,去成為朋友,去聆聽對方的故事。我覺得如果玩家跟我說我每天就在游戲里點鼠標,點了2000個小時,那我覺得我真的害了人。

祝:我還問過玩《光·遇》的朋友,他說他在游戲里的朋友確實有一些人會有精神方面的問題,這種比例比其他游戲里高。

陳:你知道為什么嗎?因為在這個世界里,大家都覺得很安全,大家會愿意承認自己有某一方面的問題。像我們遇到的玩家,很多人是說自己已經(jīng)是在第三或者第四階段的癌癥了,但是他們還是愿意和別人成為朋友。

祝:這是你覺得比較高興、自豪的事情?

陳:我覺得是真正的在幫助他們,讓他們能夠和一些人建立真正的心靈連接。在這種情況下,我收到過很多的玩家感謝信,信中說,因為游戲讓他們認識了一些人,讓他們放棄了自殺的念頭,已經(jīng)應(yīng)該超過20多個。

如果你有一個朋友對你說,自己已經(jīng)沒有任何想活下去的理由,而我也真的說不出任何理性上讓對方可以活下去的理由的話——其實我經(jīng)常想的是,作為游戲設(shè)計者,我們應(yīng)該拿這些人怎么辦?

《光·遇》有個日本玩家,她畫了漫畫,讓我能夠理解那些人,我給你看看漫畫……我特別喜歡她畫的漫畫,就讓我們的開發(fā)者翻譯成了中文。

漫畫叫做 “100天左右的故事”。她說,我已經(jīng)對我的生命非常厭倦了,我總是想像各種死法——是跳樓死呢?還是被火車撞?還是自己割傷我自己?有一天我真的試圖要砍我自己,我流了很多血,但是我居然沒有死掉,我真的對自己太失望了。但是那天晚上我打開了推特,有人在推薦《光·遇》,我就安裝了《光·遇》。

她打開游戲,發(fā)現(xiàn)世界很美麗,她試圖去玩游戲,最后他們打了伊甸,她發(fā)現(xiàn),哎,我在游戲里居然可以這樣離開。

她說,原來其實“離開”在游戲中也是非常輕松的。所有我收集的翅膀都沒有了,所有我做的事情都是失敗的,我是一個沒有任何價值的社畜。她說,我感覺自己像垃圾,我對我自己都感到厭惡,我現(xiàn)在還在想怎樣去死去。對于社會來說,我是個阻礙社會的沒用垃圾。但即使是我這樣的怪物,也深深的感受到了《光·遇》的美感。我仍然可以感受到情感。

玩家的漫畫描繪了《光·遇》給予自己生活的勇氣

在游戲里面最終一幕,你會擁抱你自己。很多玩家在擁抱自己的陰影時都會哭出來,因為我們?nèi)巳藘?nèi)心中都有黑暗的部分。她說,我自己的眼淚讓我意識到,我的心還是活著的,我現(xiàn)在不想死了。

游戲里面有黑暗的植物會不斷生長,是一種腐化的現(xiàn)象。她說,我恨我自己。作為人類,我恨我自己,我是冰冷的人類,周圍的人也是冰冷的,整個世界在我看來都是冰冷的,我已經(jīng)對冰冷的世界非常厭倦。但是在《光·遇》的世界中,有蠟燭,別人的蠟燭,這些蠟燭的光讓她感覺到了人的一種善良,來自別的玩家的善良,別的玩家把她身上黑暗的植物給燒掉了。

她很有才華,漫畫也非常有詩意。這時候他會用一張彩圖,畫出她在《光·遇》中遇到過所有的朋友,他們用燭火融化了她的心。然后她畫自己,她的角色抱著她自己。她說,我突然間感覺到別人身上的溫暖,讓我覺得我也是溫暖的人。雖然我活到今天那么的悲慘,但是在此時此刻,我希望我能夠?qū)Wⅲ^續(xù)活下去。她說,還好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20歲了,生日就在眼前。

看到這樣的東西,你能不感覺到感激嗎?就在上個星期,我還一直收到這樣的信。

祝:這的確是創(chuàng)作者的至高快樂。

陳:你做的東西救了人的命,那你還有什么可以抱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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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 祝佳音

commando@chuapp.com

編輯,怪話研究者,以及首席廚師。2001年進入游戲行業(yè),熱衷于報導(dǎo)游戲行業(yè)內(nèi)有趣的人和故事,希望每一篇寫出的東西都是有價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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