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20日晚上7點,我來到杭州的一家電影院。在電影開場前,電影院里將播放《黑神話:悟空》的預告片。
2018年2月25日。馮驥從上海乘飛機回深圳。到深圳時已是晚上,馮驥從機場打車回公司。在回公司的路上,他覺得自己該做出決定了。
馮驥給其他的合伙人打電話,讓他們到公司來開會,商量接下來要怎么做。凌晨2點,馮驥在會議室的白板上給大家寫下3條路?!暗谝粭l路是所有人全力以赴做一個單機動作游戲;第二條路是做一個時下流行的RPG+SLG手機游戲;第三條路是分成兩個團隊,一個團隊做手游,抽調(diào)五六個人準備做一款單機動作游戲。”
大家都選了第三條路。
接到馮驥的電話出門前,楊奇發(fā)了一條微博。他知道馮驥要說什么,他就在等這個電話。他在微博里這樣寫:“新的一年開始作大死,入行10年仿佛就是等待這一天。半夜出門開會,整個小區(qū)的樹林都在輕聲呼喚我的名字……”
2020年8月16日,我坐在馮驥的辦公室里。他給我講了上面這個故事。然后他想了一會兒,對我說那次凌晨2點的會議其實并不算是什么“轉折”。
“其實沒那么有戲劇性?!瘪T驥對我說,“我們之前就已經(jīng)商量很久了。而且我那天翻2016年我們?nèi)谫Y時寫的商業(yè)計劃書,你知道吧?融資都要寫這玩意兒嘛,我翻那個計劃書,發(fā)現(xiàn)有三分之一的篇幅在寫我們要做單機——我現(xiàn)在都已經(jīng)忘了,后來我又去查聊天記錄……真的是這樣。”
馮驥是“游戲科學”工作室的創(chuàng)始人。2014年,馮驥和幾個合作開發(fā)《斗戰(zhàn)神》多年的老同事離開騰訊,組建游戲科學。
游戲科學前期的幾個作品都是當時的時髦之作。楊奇的美術風格濃烈且突出,馮驥知道如何讓游戲顯得更有格調(diào)。他們的策略是找到市面上最流行的游戲品類,再加上一流的美術、世界觀和故事?!栋賹⑿小肥且粋€卡牌游戲,《赤潮》是一款“實時競技游戲”,赤潮自走棋……是一款自走棋。項目剛推出時自走棋題材正火,游戲在線人數(shù)不錯,但之后自走棋好像忽然就被人遺忘了,所有的自走棋游戲數(shù)據(jù)都在下滑,他們的也是。
2017年11月,《赤潮》公測兩個月后,公司的合伙人們覺得RPG+SLG似乎是個能快點賺錢的項目。于是他們開始做一款RPG+SLG類型的游戲。新游戲沿用《赤潮》世界觀,以宇宙為戰(zhàn)場。馮驥擔任游戲主策劃,游戲科學聯(lián)合創(chuàng)始人楊奇擔任主美。
到了2018年初,楊奇已經(jīng)為這個新游戲畫了不少概念圖,馮驥也已經(jīng)做了一些前期設計。但馮驥覺得這個游戲好像沒那么有勁。“我也覺得有點兒受不了啦——你知道我的意思吧?”馮驥對我說,“受不了的意思就是說,做出來的這個游戲我不太想玩。”
“雖然說我們都覺得我們遲早會做單機,遲早會做,但我們總是覺得時機還不成熟,總覺得不是時候,比如說我們有一大筆錢啊,或者……反正就是想要等一個時機?!瘪T驥這樣解釋。
但楊奇不太想再等了?!坝幸淮纬燥埖臅r候,楊奇態(tài)度堅決地提出一定要做。”馮驥告訴我,“他說你永遠可以找出一個理由不啟動這件事,錢不夠,人不夠,各種方面的條件都不足……如果這樣等下去的話,可能永遠都不會開始。但他覺得如果再不做,這個公司對他的吸引力可能都會不足……所以,我們開始認真探討這件事?!?/p>
當天下午,我在馮驥的辦公室里見到了楊奇。和馮驥比起來,他的狀態(tài)顯得冷靜而疏離,他似乎習慣于把自己抽離出來,從第三方的視角評價自己和整件事。他把口罩拉到下巴上,抽一種帶水果味爆珠的香煙。我們一邊抽煙一邊聊。
我問楊奇為什么在這件事上如此堅決,他很輕松地說:“我們也等了一段時間嘛,還是做了一些別的游戲,因為要生活嘛,總要先活下去?!?/p>
我又重復問了他這個問題。
他想了一會兒,然后很認真地告訴我:“因為我覺得這么做游戲我做不了幾年了……我的身體扛不住了。比如以前我好幾天連軸轉,一點問題沒有,現(xiàn)在熬一天就要睡覺了。而且人的創(chuàng)作生命是有限的,一個人的創(chuàng)作黃金時間可能就只有幾年,那時候你有經(jīng)驗,有體力,大腦也還靈活……這是你最寶貴的時候,這個時候如果不做一點好東西的話,這輩子可能就沒什么機會了……”
定下來要做單機游戲之后,楊奇“明顯情緒高漲”。當時,游戲科學還沒有杭州工作室,所有開發(fā)人員都在深圳辦公室的二樓辦公,那次會議之后,他們騰出了一樓的一個小角落給這個項目,楊奇第二天就搬下來了。這讓馮驥的感覺很好。作為游戲科學的創(chuàng)始人,他覺得對其他“一起出來的人”有責任。他也希望看到朋友們情緒飽滿地做一些事情——甚至只是情緒飽滿就好。
游戲科學的杭州工作室在杭州市郊的一個創(chuàng)業(yè)產(chǎn)業(yè)園里。創(chuàng)業(yè)園是新建的,園區(qū)里錯落地分布著徽派風格的小樓,白墻黑瓦。我在一個炙熱夏日的下午走進這個園區(qū),大概是因為疫情未過,幾乎所有的房子都是空的。有一些工人在維護道路。
“本來還說有星巴克什么的,結果因為疫情,現(xiàn)在都還沒有入駐?!瘪T驥指著前面一片明顯沒開張的房子跟我說。
游戲科學在這里有一棟四層小樓。我去的時候大概是下午兩點,那個時候他們一天的工作才剛剛要開始。屋子里不開燈,幾乎所有人都懶洋洋地癱在椅子上,看起來隨時都要睡著。屏幕上要么放著動畫或者游戲視頻,要么是一些看不懂但是很厲害的界面。所有的窗戶都沒窗簾,有些窗戶上用透明膠帶粘著幾塊紙板,用來避免陽光直射。
“都還沒來得及裝窗簾?!瘪T驥帶著我往樓上走。二層是公共區(qū)域,幾臺跑步機和單車擺在角落,中間放著一些桌椅。第三層空著,墻上有個70寸的顯示屏,墻角放著幾把木刀和兩塊盾牌。馮驥告訴我,他們會在這里進行初步的慣性動作捕捉,為下一步更精細的光學動作捕捉做參考。第四層是馮驥的辦公室,但他說自己并不常在樓上待著。
單機項目組是2018年12月搬到杭州的。馮驥喜歡杭州的氛圍,這里的節(jié)奏沒有深圳那么快,房價也不太高,“大家能夠耐得住性子“。作為一個相對成熟,有足夠開發(fā)經(jīng)驗的開發(fā)公司,游戲科學避免了大多數(shù)游戲開發(fā)過程中的風險。他們的主創(chuàng)人員合作多年,相互對能力知根知底。他們熟悉游戲開發(fā)流程,有開發(fā)成功游戲的經(jīng)驗。他們始終控制著項目規(guī)模,一直保持著一個規(guī)模極小,但具備豐富經(jīng)驗和默契程度的團隊。
在最初,大家對做什么游戲沒有異議。所有人都默認要做一個弱聯(lián)網(wǎng)、強戰(zhàn)斗體驗、偏冷兵器格斗的動作游戲。當然,在具體風格上有爭論,不過大方向沒變。大家每天都聊,吃飯的時候聊,在工位上的時候也聊。游戲的風格,角色特質和很多細節(jié)慢慢形成了共識。當時,馮驥迷戀《黑暗之魂》,楊奇更喜歡《怪物獵人》,大家的共識是做一個“敵人壓迫感非常強”“有精巧的關卡結構”“有神秘風格的碎片化敘事”的動作游戲。
在此之前,游戲科學使用的引擎是Cocos和Unity,這兩個引擎的共有特點就是簡單,學習成本低。到了新項目,最合適的選擇就是Unreal。于是所有人開始從頭學習Unreal引擎。馮驥學習如何移動鏡頭,楊奇試著搭建場景和調(diào)試燈光,另一位策劃“村長”開始搭建白盒,“哪里要設置阻擋,怎么刷空氣墻”。
2018年5月,預研小組搭建了第一個基礎場景,用以實驗最基礎的打擊感、AI和連招手感。成功之后,他們決定開始嘗試制作一個用以展示“畫面最終效果”的試驗性關卡。他們選擇了花果山。你會在昨天《黑神話:悟空》的13分鐘實機視頻中看到一幕,主角在云中前行,一條龍伴隨左右,背景是植被茂密的山峰,那就是花果山。
2018年底,花果山關卡基本成型,他們實現(xiàn)了基本的游戲功能。主角出生,走出山洞——天兵正在圍攻花果山,主角在戰(zhàn)斗中前行,和一位天將戰(zhàn)斗,戰(zhàn)斗后主角升至云端,在四大天王的注視下同天兵天將作戰(zhàn)。
“10萬天兵一撥一撥地過來,棍子會變成一個非常夸張的狀態(tài)……”小組在2018年的年會上展示了這個關卡。這部分的畫面在視頻末尾處有所體現(xiàn),天兵的狀態(tài)現(xiàn)在看起來顯得不太自然,馮驥告訴我,他們計劃重做這一部分。
2019年,小組成員增加到20人左右,目標確定為“實現(xiàn)一個完整的關卡體驗“。大家討論后決定,關卡至少“應該達到最終玩家能體驗到的品質”。這個關卡的名字是黑風山。在《西游記》里,黑風山出現(xiàn)在“觀音院僧謀寶貝,黑風山怪竊袈裟”一回。在原著里,那算是孫悟空在取經(jīng)路上遇到的第一個正經(jīng)八百的妖怪,也是你們在視頻中看到的實機演示的主要內(nèi)容。
雖然已經(jīng)有所準備,但黑風山關卡的制作難度仍然超過了大多數(shù)人的想象。
“當你真正開始做的時候,就會發(fā)現(xiàn),做一個有敘事性,讓玩家能情緒代入的關卡真的太難了。”馮驥告訴我,“你心里有許多想要的東西,怪物要不要和你對白呢?你不在的時候這個怪物在干嘛呢?你憑什么就要打它呢?它是不是在前面應該有點鋪墊啊?”
所有“想要的東西”都關系到技術和工業(yè)化流程。在當今時代,對于一款高投入的商業(yè)游戲來說,創(chuàng)意已經(jīng)不再是決定一切的因素,更重要的是實現(xiàn)。在現(xiàn)實中,“實現(xiàn)”意味著數(shù)條同時進行的工作流程,每一條流程的效率和品質都要盡量處于可控之內(nèi)。
如果想要做一小段由引擎生成的過場動畫,大致流程是這樣的:首先由文學策劃寫出腳本,然后畫出2D分鏡,之后用無貼圖的多邊形模型搭建簡單的關卡模型(因為沒有貼圖,所以所有東西都是白色的,開發(fā)者叫這種關卡“白盒”)。得到白盒之后,在里面做成動態(tài)分鏡。如果要體現(xiàn)人物的面部特寫,就涉及到動作捕捉的部分,他們會先用慣性動態(tài)捕捉設備簡單表演一下,然后放進游戲里看看效果。如果發(fā)現(xiàn)氣氛不對,就要撤掉重來。如果沒問題,就提交光學動作捕捉,生成成品。
在游戲的開發(fā)過程中,有無數(shù)生產(chǎn)管線在同步推進。游戲規(guī)模越大,技術越先進,不可控性就越強。而如果失控——無論是品質,還是效率,最終都會造成一場災難。
他們把黑風山當作一個最小可驗證模型。在一切都確??尚兄?,開發(fā)小組不敢展開大規(guī)模制作。馮驥很認真地給我算賬,“比如光學動作捕捉,一個棚,60臺攝像機,幾十人團隊給你服務,一天的成本就是20到30萬。你說,不好意思,今天沒想好,先不做了。那錢你還是得給?!?/p>
馮驥在現(xiàn)場給我演示了黑風山關卡的可玩版本,我也上手玩了一遍——版本不算非常穩(wěn)定,偶爾跳出。他有點兒緊張,總是提醒我“現(xiàn)在的手感還遠遠沒有調(diào)到最佳效果”“一些技能還沒有最后確定”“數(shù)值還要改”“確實還不是最終的水準,細節(jié)還有很多缺失”。
其實我已經(jīng)足夠驚訝了。演示視頻和實機畫面沒有區(qū)別。我聽說,一個主播在看過這個游戲的演示之后相當興奮,他跟朋友感慨:“國產(chǎn)游戲的3A來了!”
但馮驥不想提到“3A”這個詞。一方面,他覺得這個說法可能會招致一些攻擊,另一方面,他覺得這個定義完全不夠精確——“你說3A是什么意思?當然我們知道每一個A是什么,但是這個具體的定義……非常含糊。”
“至少有一項是花錢多?!蔽艺f,“能透露一下這個游戲的開發(fā)成本嗎?”
“你可以這么算,玩家玩1小時——不是說被不??ㄗ』蛘卟煌K溃潜容^順暢的那種游戲體驗……”馮驥告訴我,“每小時的開發(fā)成本是1500到2000萬元人民幣?!?/p>
如果你常上知乎,就會隔三差五地看到一系列和“中國”“3A”相關的問題,比如“中國為什么沒有3A大作?”,或者“中國什么時候能有3A大作?”,還有“中國一定要有3A大作嗎?”。
這些問題里飽含美好希冀,還有一些恨鐵不成鋼的疑惑——我們已經(jīng)有全世界最大的游戲公司,我們有這么賺錢的游戲產(chǎn)業(yè)——那為什么我們還沒有3A?
有時候,我覺得對于很多人(包括我)來說,“3A”就像是奧運會上的金牌。它背后凝結了一大堆東西。任何一個在游戲行業(yè)待過一年以上的人都能輕易說出“我們和3A之間還差了什么”。但有時候,不開始做,就無法確切地知道差在哪兒。
如果你認真地看過那段13分鐘的宣傳視頻,就會意識到,作為主角的猴子在大多數(shù)時間是沉默的——他不出聲,不說話,沒有面部特寫——所有的角色都沒有面部表情特寫。這難免讓人覺得戰(zhàn)斗動機交代不明確。馮驥說,這其實是標準的“技術問題”。
“有個不確定的傳聞,說是頑皮狗工作室的美術和技術美術比例達到了1比1?!瘪T驥告訴我。你可以把技術美術理解為“又懂技術又懂美術的強者”,這么想雖然不精確,但也不算太錯。具體來說,技術美術(Technical Art)的工作職責是向美術團隊提供技術支持,提升美術的品質和效率。換個更通俗的角度解釋,如果一個工作需要技術和美術緊密合作才能完成,就需要一個技術美術。
“為什么我們想要找到技術美術?原因之一就是我們一定要攻克劇情?!瘪T驥說,“動作捕捉中會出現(xiàn)很多銜接、環(huán)境互動和對位的問題。你記得視頻最后和凌虛子,也就是那只狼的戰(zhàn)斗吧?”
“記得?!?/p>
“其實最早我們設計的版本是主角變成一個巨猿,會有個非常精彩的處決。狼從房子上撲下來,巨猿把它架住,用手掰住它的牙齒,然后把它按在地上,然后再撲過去。”馮驥說,“聽起來不錯是吧?好,手一掰住牙齒就穿模了。我們沒法讓主角站在一個穩(wěn)定的位置,所以牙齒會從手指里穿出來?!?/p>
“技術美術就要解決這類問題?!瘪T驥說,“他可以讓模型對位,甚至能確定每個模型的材質是什么。高級一點的情況下,牙的材質甚至可以把肉體材質插出血……但我們做不好,做了兩個月,放棄了,換了個結尾。我們這次因為這個設計耽誤了幾個月,最后也沒能解決。”
所以,最終我沒能看到這個鏡頭。不過馮驥說他們不想放棄,遲早把這個處決做出來。
馮驥給我講了一個傳說,在頑皮狗,每個美術的桌子上都有一個單獨的按鈕。只要按下這個按鈕,就會有一個技術美術過來,詢問美術遇到了什么問題?!笆橇W影l(fā)射器有問題,還是流體感覺不對勁?還是和場景互動有問題呢?我來現(xiàn)場解決。”
游戲科學知道技術美術的重要性,但他們沒有足夠多的技術美術師。不僅游戲科學沒有,國內(nèi)也沒有太多成熟的技術美術,而且“都在騰訊、網(wǎng)易這種大廠里”。
但也有一些問題被解決了,在宣傳視頻里,猴子拿起一把叫“赤潮”的刀。馮驥告訴我,那不是事先設定好的動畫。猴子在任何地方都可以走過去,握緊刀,把刀從地上拔出來,放進耳朵里。這里面的關鍵是走過去,拔刀。為了把這個大多數(shù)人意識不到的動作調(diào)到平滑順眼,開發(fā)組花了大概兩三個月的時間。
馮驥站起來向我演示,“你玩過《最后生還者:第二部》吧?那個游戲我玩了之后很絕望……你有沒有注意到里面人物的動作?比如我坐在這兒,游戲提示你按個鍵,你把一個東西拿起來——不管你在哪兒,是正對著東西還是側對著東西,動作都特別自然?”
我努力回憶這個在游戲里并不起眼的細節(jié)。馮驥繼續(xù)說?!拔覀冏钤缫詾榫褪嵌嗖蹲綆讉€動作,后來發(fā)現(xiàn)角色的朝向,尤其是腳的朝向非常微妙,如果只做正面的動作,那東西在側面怎么辦?要不要轉一下方向?但平滑轉身沒有素材,靠程序融合又很怪——想達到不別扭也有辦法,比如說暴力破解,我做32個動作,就為了拿這把刀,所有方向都盡量考慮到。但你在游戲里不只要拿刀,還要開門,還要拿錘。所有的動作都要乘以32的話,無論制作成本還是資源量都是不可接受的?!?/p>
馮驥繼續(xù)說,“我們就去研究怎么辦,看大廠商在GDC發(fā)表過的公開演講。之后我們發(fā)現(xiàn)育碧提出過一個解決方案,就是“Motion Matching”(運動數(shù)據(jù)匹配)。這個技術最強大的地方在于,我們只需要按照一套規(guī)則錄制一批人物基礎運動動畫數(shù)據(jù),然后不需要任何動畫師的修剪,Motion Matching就可以自動幫你產(chǎn)出一整套流暢自然的人物運動?!?/p>
我問:“這個庫是開源的嗎?”
“網(wǎng)上有一些開源版本,但非常不成熟。我們將它做到了產(chǎn)品級……我們反推了育碧的各種方案細節(jié),有些地方育碧沒透露具體實現(xiàn)方式,我們也想辦法做出來了,比如到底按什么規(guī)范去設計整套動作,怎么支持一些奇形怪狀的行走動畫……”馮驥說,“但是如果去對比《刺客信條:奧德賽》,或者再牛×點兒,對標《戰(zhàn)神》或者《最后生還者》,你會發(fā)現(xiàn)你就是不如它。他們的基礎動作庫和對應的數(shù)學算法對于你來說就是個黑盒。但這同時也是他們的護城河?!?/p>
我問他,“如果你們把這些都做出來了,這也會成為你們的護城河?”
“當然?!彼f完后又補充了一句,“但他們有很多代產(chǎn)品的迭代,這事兒沒辦法速成。”
他們?nèi)匀灰煌5刈龀鲞x擇。比如說游戲風格,是要做一個《怪物獵人》風格的游戲?或者《戰(zhàn)神》風格的游戲?或者是“魂”系的游戲?而他們發(fā)現(xiàn)每一種風格都對應著不同的側重點和細節(jié)處理。如果學習《戰(zhàn)神》,開發(fā)的重點就要放在演出和處決環(huán)節(jié),如果學習《怪物獵人》,就要首先解決大體積敵人動作的問題。如果要做“魂”系游戲,就要處理角色成長和決斗式戰(zhàn)斗的問題——每個方向都有挑戰(zhàn),而開發(fā)組最想確定的是這個游戲最后給玩家的整體感覺是什么樣的。他們想要確定,“玩家會怎么描述這個游戲”。
這困擾了他們一段時間,后來馮驥想明白了,“如果我們?nèi)艘粋€非常具體的產(chǎn)品的時候……你就天然可能會變成一個二流的游戲。就算你可以致敬得很好,但天然就會讓玩家覺得你是個二流游戲?!?/p>
他們開始有意識地和那些最優(yōu)秀的作品拉開差距。“我承認,他們可能是當前動作類游戲的最優(yōu)解?!瘪T驥對我說,“但我們必須要和這些游戲保持距離?!彼麄儾幌胱屚婕夷軌蛑苯勇?lián)想到某個游戲的某個設計。因此,他們放棄了武器格擋,使用了“銅頭鐵臂”,他們使用金蟬實現(xiàn)潛行。
關卡設計則是另一個問題,馮驥曾經(jīng)非常迷戀“魂”系游戲的箱庭式設計,所謂箱庭式設計,幾乎特指日式游戲在高度精確設計下達到的類沙盒關卡。但到了2019年底,隨著開發(fā)推進,開發(fā)組意識到《悟空》并不適合箱庭式的關卡設計。討論之后,開發(fā)組最終決定,想要表現(xiàn)《西游記》的宏大史詩感,還是用多個關卡+傳送的方式來表現(xiàn)真實的大世界更為合適,每一張地圖也因此可以有更自由的設計思路。
但馮驥也保留了“在單個地圖上做出一定箱庭感”的權利?!爱斎晃視鹬孛佬g對寫實性的要求?!逗诎抵辍防锖芏鄨鼍笆墙烫?,可以做很多回環(huán),上上下下,但森林里你總不能強行做很多臺階或者電梯吧?所以還是要具體看,黑風山就平面一點,雷音寺就可以深邃一些……但我還是要保留一定的開放性,玩家在地圖里仍然可以探索?!?/p>
馮驥熱衷于向我講述這個游戲的世界觀和整體風格,但我決定不在這里透露太多。在看到最終呈現(xiàn)之前,我也無法做出太多評價。這款游戲并不是復刻《西游記》,他們也不想延續(xù)《斗戰(zhàn)神》那種顛覆一切,挑戰(zhàn)一切的銳氣風格。
他們有的時候不太想提起《斗戰(zhàn)神》,也似乎有點擔心玩家聯(lián)想起那個游戲后會說什么。但他們還是想把這個游戲和他們的第一部作品《斗戰(zhàn)神》聯(lián)系在一起。比如說宣傳視頻,最后打出的字幕是“白骨之后,重走西游”。
“知道我們?yōu)槭裁匆f這句話嗎?”馮驥跟我說,“《斗戰(zhàn)神》玩家有個梗,叫‘白骨之后,再無西游’。我們當時規(guī)劃了5個章節(jié),第三章叫‘再見夫人’,夫人就是指白骨夫人——我們劇情一共就做到第三章,之前有劇情動畫,有配音,都挺好,但到了第三章就戛然而止。后面就都變成文本的任務說明了。所以玩家就說我們,白骨之后,再無西游?!?/p>
8月20日,視頻發(fā)布的時候,楊奇在微博上寫:“(這個題材)是我們十多年來的一個包袱。許多同事嘴上不說,但大家都很清楚這個心結難以回避。很榮幸今天能階段性地展示一下目前的開發(fā)進度,未來也必全力以赴,希望最終不會再讓你們失望?!?/p>
我在微信上問馮驥:“能幫我問一下楊奇,為什么要用‘再’字嗎?”
馮驥回我:“他大概是覺得《斗戰(zhàn)神》有遺憾。”然后他補充,“我也有,但我沒什么怨氣。”
我問:“對誰的怨氣?”
馮驥說:“對自己居多,那時候還是沒那么勇敢?!?/p>
我把寫好的一部分文章給我的朋友看。我對朋友說,“我不想讓人覺得做這件事很艱苦……就跟80年代報告文學似的?!?/p>
“還好吧?!迸笥颜f,“還是感覺有點兒苦,沒有很嚴重?!?/p>
“那我再改改?!蔽艺f,“我就怕有人覺得他們苦,其實他們真不苦,高興得要命?!?/p>
和馮驥和楊奇聊天的時候,我問他們,視頻公開之后,你們最擔心的事情是什么?
馮驥說,他最擔心的是視頻沒有獲得應有的反響,默默無聞。楊奇則擔心視頻公開之后會有很多廠商來挖人。但我作為旁觀者,最擔心的是輿論對他們的懷疑和攻擊——懷疑這是CG,是動畫,是騙人的;指責他們玩弄情懷,畫餅,賣慘。
這不怪玩家。每個懷疑至少都對應著好幾個曾經(jīng)發(fā)生過的案例。玩家被莫名其妙的宣傳欺騙,憤怒,然后玩世不恭,認為付出信任和熱情是危險的事情。與此同時,“情懷”因為被濫用而變成一個貶義詞。仿佛有某種范式,當我們說某些人決定追求理想的時候,就要表達他們作出的抉擇和犧牲,其中包括一些崇高而悲傷的關鍵詞,一些典型的瞬間,仿佛一個向著夕陽孤獨行走的背影。
但馮驥和楊奇沒有顯示出苦悶,不甘,糾結和犧牲。馮驥在談起這個游戲時眉飛色舞。他會從某一個點開始說起,不停散發(fā),像一個維基百科那樣持續(xù)聯(lián)想,越說越遠。也正因為此,我需要一再審視自己,這篇文章是不是描述了他們那種投入其中的快樂?你知道,當人在做自己喜歡的事情的時候,幾乎看什么都是快樂的。
在那天談話的結尾,不知道為什么,也許因為某句話,又或者是什么契機,我們的談話進入到一個奇怪的方向。
“楊奇以前跟我說,如果我們現(xiàn)在跪著走,就能走到一個金山銀山——就是能賺大錢。如果跪著走就能成功的話,我馬上跟你一起跪。你不用說服我,我超想賺錢?,F(xiàn)在的問題是,你告訴我哪條路可以一定能用這種跪著的方式賺到錢?
“我確實回答不了他。”馮驥對我說,“很多人今天指著一個產(chǎn)品,然后問我,是不是只要學習一下,把我們的長處強化一下就能成功?但你也知道,很多人執(zhí)行力和資源都比你強,你憑什么和他們比?所以最后你能依賴的還是自己的直覺——要先打動自己,只有你自己直覺強烈的時候,你才更容易去打動用戶。如果一件事情你自己都不敏感,咱們拋開什么Ego(自我)之類的玩意兒不提,你自己不敏感,你的迭代速度都會輸給那些比你對這件事情有愛的人,那你憑什么成功?”
但就算這樣,他們最終也并不一定會成功。游戲開發(fā)是個長時間的持續(xù)工程,這樣量級的游戲尤其如此?,F(xiàn)在的宣傳視頻仍然有很多問題,比如他們默默地開發(fā)了兩年,開發(fā)人數(shù)從7個人變成了現(xiàn)在的30個人。在未來,他們還要開發(fā)至少兩年時間,還有許多工作要做,還有許多人要加入這支團隊,還有許多事情會發(fā)生。
視頻發(fā)布之后,馮驥開始覺得有點焦慮。他在微信上跟我說,他有點兒擔心被捧得太高?!熬褪沁€沒有真正的安全感吧……”他說,“我就是這樣的人,很難在事情真的發(fā)生之前感到開心?!?/p>
我對他說,他會習慣的——這并不只是純粹的祝福。其實,在我看來,也許他現(xiàn)在沒有意識到,但事情已經(jīng)發(fā)生了。所有這些贊美和驚嘆正是事情的一部分,是團隊應得的報答。
我仍然愿意相信這一點。當人決定做自己真正喜歡的東西的時候,好事情就會到來。
在預告片放出的前幾天,游戲科學就在官方微博上持續(xù)放出預告海報。每天一張,每張海報都配了幾句話或一小段詩。8月19日,預告片發(fā)布的前一天,游戲科學為海報配的話是:“曾經(jīng)我如此蒼老,如今才風華正茂?!?/p>
這句話來自美國民謠巨星鮑勃·迪倫的歌《昨日之書》(My Back Pages)。鮑勃·迪倫在這首歌里對自己過往種種作為進行了毫不猶豫的批評和嘲諷(讓人絕望的是,那時他才23歲)。歌曲一共6小節(jié),每小節(jié)前面是對過去的反思,后面就是這句話。歌曲最后兩小節(jié)是這樣的。
我以戰(zhàn)士的姿態(tài)
將矛頭指向那些夸夸其談的人
我說出自己的宣言
即使推翻自己,我也毫不在乎
我的人生被混亂的航船指引
船上卻到處發(fā)生叛亂
曾經(jīng)我如此蒼老
如今才風華正茂
?
是的,假想的威脅讓我斗志昂揚
道德上的優(yōu)越感讓我忘乎所以
我總是欺騙自己
幻想我要去保護些什么
不知為什么,那時的我將善惡
劃分得涇渭分明
曾經(jīng)我如此蒼老
如今才風華正茂
8月20日晚上7點,我來到杭州的一家電影院。馮驥之前告訴我,游戲科學所有的員工今晚要一起看電影,算是團建,也是一次階段性的祝賀。他邀請我一起去,還告訴我他為同事們準備了一個驚喜——在電影開場前,電影院里將播放《黑神話:悟空》的預告片。
時間臨近,游戲科學的開發(fā)人員三三兩兩地走進電影院。他們看起來就像一群普通的大學生,或者隨便某個被工作壓榨到麻木的白領。你不會想到這些人創(chuàng)造了這個游戲。他們都戴眼鏡,穿T恤和涼鞋,臉上沒什么表情,在任何能拿出手機的時候都拿出手機。
我問其中一個人:“你們是游戲科學的嗎?”他轉向我,說:“是啊。”
我裝作漫不經(jīng)心的樣子問他:“你們今天的視頻發(fā)出去后效果不錯吧?現(xiàn)在心情怎么樣?”
他警惕地上下打量著我,沉吟了一秒鐘,然后僵硬地說:“啊……這個……我無可奉告……”然后緩慢而堅定地走開了。
馮驥沒能過來,他還有事情要處理。視頻發(fā)布之后,他的微信瞬間就被擠爆了,有祝賀的、詢問的、尋求合作的……游戲科學的行政人員告訴我,當天下午就有幾撥人登門拜訪,其中有兩撥是玩家?!八麄冋f他們就在附近,看了視頻后很激動,就找過來了——我們帶他們在辦公室里轉了轉?!毙姓ξ艺f。
游戲科學包下了一個小影廳?,F(xiàn)在里面坐著30來個人——就是這些人開發(fā)了這個游戲。在上午,有幾小時,他們是全國游戲玩家的明星,但現(xiàn)在,你從他們的臉上看不出什么表情。
但你能感覺到他們的興奮。他們坐在座位里,拿出手機,在網(wǎng)絡上暢游。有些人在討論視頻在B站的播放數(shù)量,一個聲音說:“已經(jīng)有500萬播放了,今晚能到800萬不?”另一個聲音回答他:“你傻啊?播放數(shù)不會是線性增長的?!?/p>
還有兩個人,我猜是策劃,他們坐得離我不遠。兩個人一邊看手機一邊聊天。一個人對另一個人說:“有評論說了,死亡畫面做好看點,因為肯定會死很多次?!眱扇司秃俸俸俚匦ΑP^之后,另一個人說:“那肯定要做得華麗一點!”然后兩個人又嘿嘿嘿地笑。笑過之后,一個人說:“咱們不如就寫,勝敗乃兵家常事,大俠請重新來過!”另一個人拍了一下手,說:“好!復古!”兩個人放下手機,看著對方嘿嘿嘿地笑了起來。
燈忽然黑下去了,游戲科學的Logo出現(xiàn)在銀幕上,觀眾席里出現(xiàn)了一陣騷動——但只是幾秒鐘,接下來就是沉寂。銀幕上開始播放預告片,他們制作的,今天上午曾經(jīng)讓整個互聯(lián)網(wǎng)都為之震動的預告片,但所有人都正襟危坐,觀眾席上沒有任何聲音。
預告片播完了,就像是我預料的那樣,影院里仍然寂靜一片。最初有稀稀拉拉的一兩聲掌聲,但察覺到?jīng)]有太多人有回應之后,掌聲很快就停下了。影院里彌漫著沉默,沒人出聲,沒人鼓掌,沒人吹口哨,所有你在電影里看到的那種表達興奮和喜悅的場景這兒都沒有。我猜這不是因為震撼,當然更不是因為麻木,而是羞怯——這些開發(fā)者們不習慣于表達自己的情感。所有人就那樣坐著。直到大廳重新開燈。
行政走進放映廳,她告訴大家,正片還要有8分鐘才開始。開發(fā)者們發(fā)出了幾聲嘆息,然后場內(nèi)又安靜下來。過了一會兒,一個聲音問:“能不能再放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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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怪話研究者,以及首席廚師。2001年進入游戲行業(yè),熱衷于報導游戲行業(yè)內(nèi)有趣的人和故事,希望每一篇寫出的東西都是有價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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