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覺得自己手里就像拿著一個小手電筒,在一大片黑暗未知的世界里,僅僅照亮了排在前頭的幾個老人。
在采訪第一個老人前,我最擔(dān)心的問題是:老人們也許沒什么可對我說的。
是的,從國慶節(jié)前祝老師第一次提出這個選題,到我正式開始采訪,我的內(nèi)心一直有著微弱的質(zhì)疑:玩游戲這件事兒有什么可說的呢?雖然有些老人們打游戲多一些,但到底都是過著普通生活的人,既不是百萬粉絲的大主播,也不是“三和大神”嘛。
我想,老人們一開始可能也覺得沒什么可說的。我都是通過他們的子女或晚輩聯(lián)系上的他們,我估計著他們聽到有媒體找來這事兒也是一頭霧水,最終接受采訪的原因多半也就是出于對晚輩的寬容與疼愛……“我就說你是我大學(xué)同學(xué),做新聞的,她一定OK。”劉阿姨的女兒在微博私信里跟我說,“她要萬一問你學(xué)校,雖然極不可能,萬一問了你就說南開。”
劉阿姨不接陌生電話,所以我提前把手機號碼給了劉阿姨的女兒,然后我等了一會兒,估摸著劉阿姨看到我的號碼了,就撥通了劉阿姨的電話。
剛接起來的時候,劉阿姨尷尬地干笑了幾聲,顯得很緊張:“哎呀,記者……我可沒跟記者說過話呢,我不知道說什么好?!?/p>
我心想:我難道不緊張嗎?我也緊張呀……我最擅長跟和我差不多的人說話,像那些靠譜的游戲開發(fā)者啦,學(xué)術(shù)界的研究者啦,大家至少都在一個頻道上。而對于這些老人們,說實在的,我甚至害怕遇到聽不懂的口音。
美妙之處是,雖然開場的時候我們兩邊都有點兒生硬,但只要問上幾個問題——尤其是關(guān)于游戲的問題——之后,氣氛一下子就活潑了起來。老人們的話匣子一打開,關(guān)都關(guān)不上:他們的思路常常是跳躍的,一會兒從小僵尸跳到蒸包子,一會兒從黑幫對削跳到文革往事,并且每個人都有一套“總結(jié)人生”的哲學(xué)。
很多時候扯得太遠,我知道那些話已經(jīng)跟文章沒啥關(guān)系了,但我也不舍得打斷他們。我想聽下去。我想了解他們的人生是什么樣的,我想了解他們平常都干點什么,我想了解他們對于身邊諸多事情的看法——關(guān)于科技,關(guān)于年輕人,關(guān)于這個他們努力緊跟的時代。
在跟老人們打電話的過程中,我開始明白這個選題的意義:每當(dāng)說到游戲,老人們都變得異常健談。并且,在我對他們講述的內(nèi)容表現(xiàn)出興趣,也做出了適時的回應(yīng)時,我感到我們之間的距離一下就拉近了。這令我驚訝,也令我高興。
我在想,這些老人在講到游戲時之所以會變得如此健談,可能是因為游戲作為他們熱愛和投入的一件事,卻很少有機會跟身邊人認真分享。當(dāng)然,好心的子女們會關(guān)心老人的生活起居,會照料老人的衣食住行;玩游戲也不要緊,只要作息健康,子女們也不反對——誒,不是不反對就夠了的。小時候我們寫了一篇得意的作文,不是也急匆匆地趕回家跟爸媽分享喜悅嗎?
在某種程度上,老人們也是小孩呀。當(dāng)他們退了休,回歸了家庭,不再擁有從前那種良好互動的社交圈子時,他們的價值更需要被關(guān)注和認可。對于許多老人而言,想要“被看見”的愿望或許比“被照顧”的愿望更加強烈。
人們或許太多地將老人當(dāng)作“老人”來看待了。確實,當(dāng)人老了以后,生理上可能沒有那么健康,行動上可能會有不便,甚至頭腦也沒有從前清晰了——但情感上的需求永遠都在,和以前是一樣的,甚至更強烈。他們也想高高興興地玩游戲,高高興興地跟身邊人分享呀!就像我們的日常。
文章出來之后我發(fā)給了劉阿姨的女兒。她說:“我一定努力讓她玩得開心!”
真好!
這篇文章留下的一個遺憾是,我們終究沒能將目光觸及更遠的地方。
一開始操作這個選題時,我們就在尋找受訪對象的問題上卡了許久,在身邊一直找不到合適的人選。于是我們發(fā)了一條微博。
你如果去翻看那條微博的評論和轉(zhuǎn)發(fā),就會發(fā)現(xiàn)最終寫進文章里的每一位受訪者——從2500小時的《黑道圣徒2》到在《我的世界》和小朋友們打成一片——都是從里頭找到的。
通過這種近似于偷懶的方式,我的確非常順利地找到了幾個美好的故事(或者說,是故事主動找上了我們),但從另一個角度來說,這個尋找渠道令我有些不安,因為它本身是一種篩選:首先,看得到這條微博的多半是我們的讀者(毫不羞愧地說一句,我們的讀者的確質(zhì)量高);其次,因為讀者年齡層的限制,他們推薦的多半是幾十年后的自己和家里的長輩,所以最后出現(xiàn)在我們眼前的幾位老人都顯示出一種幸福、平和、對生活有掌控力的氣質(zhì)——這件事并不是巧合:有心思去娛樂,有條件去游戲,并且一舉一動都被晚輩們看在眼里記在心上,這幾乎是老人中生活狀態(tài)最棒的一群人了。
更多老人只能存在于我們的想象之中:他們或許獨自居住,沒有親人,或許深居農(nóng)村,無所事事,每天打12小時斗地主;他們或許身體不太健康,只能一直待在家中,那么和他們做伴的娛樂又是什么呢?他們或許沒有玩電子游戲的條件,只能用粗糙的方式復(fù)制出一些……我不知道,可能是游戲化的事兒?如果說普通家庭里的老人是比較沉默的,那么這些我們關(guān)注不到的老人,可能是失語的。
在我快要寫完這篇文章的時候,這種不安感變得特別強烈。我覺得自己手里就像拿著一個小手電筒,在一大片黑暗未知的世界里,僅僅照亮了排在前頭的幾個老人。
我希望這樣的手電筒會變得更多。
在文章發(fā)出去之后,最受關(guān)注的好像是2500小時《黑道圣徒2》的邢大爺,那么最后我還想講一個事。
在主動向我們講述長輩故事的年輕人中,邢大爺?shù)耐馍芰至钗矣∠筇貏e深刻。在跟邢大爺聊完后,我也跟周林打了電話,主要就是想更多地了解一些邢大爺對《黑道圣徒2》如此執(zhí)著的原因。周林不像邢大爺一樣健談,他話不多,問一句答一句,常常要思考很久。掛了電話之后,他發(fā)給我一個名為“舅姥爺打過的游戲”的文檔,詳細地整理了邢大爺嘗試過的每一個游戲的Steam地址和不喜歡的原因……若你仔細看那20幾款游戲,你會發(fā)現(xiàn)周林真的是努力過!各種類型、各種劇情、各種扮演、各種玩法,只要是跟邢大爺?shù)膼酆谜催叺?,周林都拿來給他嘗試了一下。
最接近成功的一個游戲可能是《火車模擬器2020》——邢大爺在鐵路上工作40年,“什么工種都干過”,對火車有放不下的情結(jié)。周林覺得這個游戲最符合邢大爺?shù)囊罅耍上鼪]有中文。周林也嘗試了一下,但自己也玩不明白,最終只能放棄……當(dāng)然,邢大爺無所謂,他又高高興興地回頭玩‘圣徒’了!
在我接觸的幾個采訪中,周林也是唯一一個常常在老人身邊的人。我在發(fā)稿前找周林要一些邢大爺打游戲的照片當(dāng)作文章的配圖,他立刻給我發(fā)了好幾張生活照來。啊……你們誰能立刻翻出自家長輩的生活照?反正我不能。
其實后來我還好奇了一下,邢大爺在游戲里的種種迷惑行為是為了什么。周林正好在邢大爺身邊,就幫我問了,然后跟我說:“開卡車堵路是因為《黑道圣徒2》里的NPC太笨,會直接撞上去……到‘GTA’里他就不堵路了?!?/p>
“蹲在地鐵上是因為他開不了。在‘GTA’里他也試著進駕駛室,也開不了?!敝芰终f,“歸根結(jié)底他就是喜歡開交通工具罷了,無論哪種都想開?!?/p>
“……對,確實沒啥意義,但他說就喜歡這么玩?!?/p>
最后的最后……
這真的是一次很棒的選題。采寫過程特別順滑,老人們和氣又爽朗,子女們熱情又善良,所以落筆就成了這樣……這是我工作4個月以來最喜歡的一篇,因為它達到了我對文章的一個衡量標(biāo)準(zhǔn)——“你當(dāng)溫柔,又有力量”。
如果在未來,我們的手電筒能夠照亮那篇黑暗未知的其他部分,我想我能提供的一個小小的經(jīng)驗是:當(dāng)我們關(guān)注老年人玩游戲——或者更廣闊的相關(guān)議題時,既要將老年人當(dāng)作獨立的成年人,去傾聽他們的喜好和想法,也要從代際關(guān)系的角度出發(fā),去了解兩代人之間的情感和扶持。事實上,在那些能夠與時代接上道的老年人身后,多半是有個年輕人做他們和世界之間的紐帶。
讓我們也成為這樣的紐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