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老師進來了，他一見到我就說：“我有一個好消息要告訴你?！?/p>
兩年前，我在觸樂任職，觸樂是一家游戲媒體。按照慣例，每天早上10點，所有編輯都在會議室開會，每人要說一個和游戲有關(guān)的選題。
當時我剛?cè)肼氁粋€月，時任主編高洋問我：“您今天有選題嗎？”我說：“沒有?！蹦翘烨『糜幸豢蠲小禬ar Game》的游戲?qū)で髨髮А８呃蠋煷蜷_他們提供的視頻，我們一起看了。一位姓王的老師指出，這明顯就是一款山寨的手機版《紅色警戒2》，其他人紛紛附和。
高老師問：“有老師感興趣嗎？”
沒有人吭聲。于是大家站起來，準備散會，我也站起來。
高老師突然問：“楊老師有沒有興趣？”
編輯部里只有我姓楊，我只好又坐下說：“我也沒有?！?/p>
他又問：“那您現(xiàn)在有選題嗎？”
于是，這款游戲成了我的選題。
平心而論，我不喜歡《War Game》，但我當時初來乍到，很為采訪陌生人而著迷。我找出開發(fā)者的QQ號碼，加上了一個叫徐逸（化名）的人。我本來打算采訪他一兩個小時，但是我倆一口氣聊到晚上6點，他因為太餓，去吃飯了。然后突然有人用他的QQ跟我說：“兄弟，我在旁邊看了半天，你問得太細了，我們完全沒想到。”
我說：“您是？”
他說：“徐逸是我的合伙人?！?/p>
我說：“您好您好。”
他說：“他去吃飯了，我來跟你聊，我太想和你聊聊了?！?/p>
我說：“好的，您貴姓？”
他說：“我叫楊中和（化名），我怎么稱呼你？”
我說：“我叫楊中依……”
第二天是星期五，編輯部沉浸在臨近周末的喜悅中。選題會前，我跟高老師說：“我昨天采訪的那個人太?！亮??！彼f：“您昨天采訪誰了？”我說：“楊中和。”他說：“誰？他和你是？”我說：“我倆沒關(guān)系，巧合，他是那個《War Game》的開發(fā)者?！彼f：“哦，那稿子寫完了沒？”我說：“還沒寫呢?！彼f：“嗯？為什么沒寫？”我說：“他們工作室在上海，我想去當面采訪他?！?/p>
高老師看著我說：“為什么呢？”我說：“你不知道，這個人太?！亮?。他爸以前是個勞改犯，跟他媽結(jié)婚以前坐了十幾年牢，55歲才生的他。他爸精神有問題，天天虐待他倆——楊中和還有個妹，上初中的時候就被他爸打成精神病。但是他爸這個人也可?！痢?990年在新疆做皮鞋生意，那時候就年收入上百萬。他爸以前是個……”
高老師打斷我說：“您說的這些和《War Game》有什么關(guān)系？”我說：“嗯……呃……有關(guān)系。我不是說他爸很有錢嗎？所以楊中和從小就玩了很多游戲。雖然現(xiàn)在他做的游戲不好，但是這個人特別有想法。我倆聊天的時候他老說心流，你知道心流嗎？心流就是……”
高老師說：“我覺得您把他做游戲這塊寫出來就行了?！蔽艺f：“不行，我想當面采訪他?！备呃嫌謫柫艘槐椋骸盀槭裁茨?？”我說：“因為他媽也在上海。”他說：“這和他媽又有什么關(guān)系？”我說：“我跟你說。他媽本來是個湖南人，26歲的時候，有一天到城里逛街，看見他爸在街上變魔術(shù)，當場就跟他爸私奔了。他倆坐火車到烏魯木齊，楊中和他爸在……”
高老師說：“楊老師啊，我覺得您說得這些和這個選題都沒關(guān)系啊?！蔽液苤保艺f：“好像沒有關(guān)系，其實有關(guān)系，而且您不覺得這個故事很美妙嗎？”
高老師和我爭論了半天，還是說服不了我，他就把這件事告訴了我司創(chuàng)始人祝佳音。祝老師把我倆叫到會議室，我找了一張帶靠背的凳子，面對靠背跨坐在上面，兩條胳膊枕在靠背上，準備打持久戰(zhàn)。他們倆都站著。
祝老師說：“我聽高老說了。”
我說：“您覺得這個選題怎么樣？”
他說：“您先說說他做游戲的那個部分?！?/p>
我說：“好，楊中和今年32歲，祖籍山東，但是在新疆長大……”
他說：“游戲在哪呢？”
我說：“……總之就是楊中和大學以前一直在新疆，高考考到了南京大學，畢業(yè)后去樂港應聘，后來就被招進去了?！?/p>
他說：“然后呢？”
我說：“然后他就在樂港干了一年。到2012年，他和團隊一起出來創(chuàng)業(yè)做頁游，叫《誰主三國》。項目開發(fā)了一年，第一次測試數(shù)據(jù)沒有達到聯(lián)運方的要求，團隊發(fā)生了內(nèi)訌，就把他給踢了。”
他說：“為什么把他給踢了？”
我說：“因為他是主策劃?！?/p>
他說：“您覺得這個解釋合理嗎？”
我一拍凳子說：“我也覺得不合理，其實問題很復雜。我翻出聊天記錄讀道：“楊中和說：‘第一次數(shù)據(jù)不好之后，大家信心都崩了。我說我們迭代著改唄。問題在于，接下來我們想改也沒辦法改，因為找不到量?！?/p>
祝老師說：“接著怎么樣了？”
是啊，當時我接著問楊中和：“接著怎么樣了？”他說：“接著大家就聒噪了，主攻內(nèi)斗了。測試之后，某天突然開會，大家批斗我?！?/p>
我說：“為什么用批斗？”他說：“因為連拉屎、吃飯、開空調(diào)的事都拿來說了。空調(diào)正對著我，我經(jīng)常對著自己吹，有人不喜歡，說我不知道體會其他人的感受?！蔽艺f：“你為什么只對著自己吹？”他說：“我怕冷（冬天開的暖風），大家不喜歡開空調(diào)，我說那開了對著我自己吹吧?！?/p>
我說：“大家為什么不冷？”他說：“我們公司很多南京人，不是非常冷都不開，因為開了空調(diào)很干?！蔽艺f：“你說不是非常冷都不開，那么你開了肯定屬于非常冷，那為什么只對著自己吹呢？”他說：“不是，我開的時候的確不是非常冷，只是正常溫度，但是我怕冷?！?/p>
我說：“不冷為什么開空調(diào)？”他說：“這……1月份，就是現(xiàn)在，你說開不開？反正他們說的都是這樣子的事。什么上廁所、吃飯都提。”
我說：“上廁所和吃飯，說你什么了？”他說：“說我大便時間太長，就兩個坑，占用了其他人的時間?！蔽艺f：“你是說，所有成員在會議上批斗你，說你大便時間過長，并且這是正式會議？”他說：“對。”
我說：“那吃飯說你什么？”他說：“說新疆菜味道大——還有我在辦公室不愛穿鞋子——我妹給我做的?！蔽艺f：“做了什么？”他說：“飯，我妹妹給我做飯?！蔽艺f：“具體什么飯？”他說：“家常新疆菜，雞腿什么的。”我說：“是用了什么特別的作料嗎？”他說：“孜然，我老婆都受不了，她平時不在我家待，因為受不了孜然味?！蔽艺f：“你老婆不在你家待在哪待……”他說：“我媽家。”我說：“噢噢。”
我說：“他們還說你不愛穿鞋子？”他說：“對，這事被說得多?！蔽艺f：“你為什么不穿鞋呢？”他說：“這……習慣，很少穿，在家也不穿?！蔽艺f：“那不穿鞋的話，勤洗腳嗎？”他說：“一般只能說，不愛穿襪子。不過我汗腳其實一般，因為我不怎么運動?！蔽艺f：“那他們說你這個，是因為你腳上有味道嗎？”他說：“不是?！蔽艺f：“那還說什么？”他說：“因為我是不穿襪子不穿鞋，坐在那，他們說我不文明?！?/p>
祝老師打斷我說：“你說的都是什么東西？”
我說：“我還沒說到重點呢，其實被批斗以前他們公司還有一個股權(quán)問題。大家投票讓他回家的時候，有個股東也投了，這個股東是他同學?！?/p>
他說：“游戲呢？我要聽的是游戲！”
我說：“這不都是做游戲的經(jīng)歷？他被團隊踢了，消沉了幾個月，之后又和朋友一起做游戲，直到現(xiàn)在的《War Game》?！?/p>
他說：“然后呢？”
我說：“……沒然后了。”
祝老師和高老師對視了一眼，說：“您覺得這個故事有意思嗎？”我說：“有意思的都在他爸那?！弊＠蠋熣f：“他爸和這個游戲有關(guān)系嗎？”我說：“……沒關(guān)系?！彼f：“對呀，那為什么還要去上海呢？”我說：“您難道不覺得這個人的故事特別迷人嗎？”祝老師說：“呃……我承認他身上是有一些迷人的地方，但是這和游戲妹有關(guān)系啊。”
高老師說：“楊老師，其實不是每個選題都一定要寫，我曾經(jīng)花了兩年采訪了一個人3次，但是到現(xiàn)在還沒寫?！蔽倚南?，那是因為你沒遇到楊中和?？傊覀冊跁h室里爭論了半個小時，我說：“反正明天就是星期六，哪怕周末我自己去也可以。”
一出會議室，我就在QQ上把這個喜訊告訴了楊中和。
他說：“兄弟，你這個也太瘋狂了吧？”
我說：“沒有，我只是想了解你……”
他說：“我覺得先以電話為主吧?！?/p>
我說：“……的一生?！?/p>
他說：“來來來吧！我覺得你的激情是一切偉大事物的開端，很?！粒撸 ?/p>
第二天下午兩點，我到了上海。一個小時后，我乘出租車到了約好的地點，遠遠就看見兩個人向我走來。我記得楊中和比我矮，臉頰很尖，雖然我不想這么形容，但他確實長得有點像老鼠。徐逸則長得挺帥。
他一見我就拉著我的手說：“兄弟，我終于見到你了?！蔽艺f：“您客氣?！彼f：“我其實昨天就想問你，你們公司是不有個人叫祝佳音？”我說：“他是我老板啊，咋了？”他說：“幾年前我在你們讀者群，然后被祝佳音給踢了。”我說：“真的假的？”
他說：“當時有個管理員，用的頭像是長頸鹿，在群里說了一個成龍的什么事兒，然后我就拿這個人和成龍講了一個葷段子，然后我就被踢了。”我說：“那你咋知道這人是祝佳音？”他說：“那次一講完就不對勁，感覺惹上的是個大人物。其他人都在底下起哄：‘完蛋了，這下你完蛋了?！疫€沒看懂什么意思就被踢了?！?/p>
我們一邊走，一邊說祝老師的壞話，不知不覺就到了他家兼工作室。那是一間很小的一居室。我注意到，通往臥室和廚房的門口都掛上了日本居酒屋一樣的條幅。我指著條幅說：“這是什么東西？”他說：“我和我老婆一塊布置的，我倆都喜歡日漫，所以經(jīng)常上網(wǎng)買?！?/p>
我說：“你還喜歡看日漫？”他說：“大學時候喜歡。你知道我上的南大，其實我一開始報的南大物理系，但是因為我分數(shù)不夠，被調(diào)配到了大氣科學系?！?/p>
我們3個在客廳里坐下，徐逸從冰箱里拿出3罐冰鎮(zhèn)可樂——我也不知道冬天為什么要喝這個——但大家還是快樂地喝起來了。
我說：“你為什么上南大？”他說：“我媽當時和我爸鬧離婚，她就跟我說了一句話：‘兒子我就指望你了，你得考到北大?！艺f：‘你傻×吧，北大能考上嗎？’后來我從報答的角度想想，既然不能北上，那我只能往南走。我感覺浙大、復旦和北大都不是同一種學校，只有南大、北大，讀起來一南一北，很好?！?/p>
我說：“那被調(diào)配到大氣系以后呢？”他說：“大氣學起來很痛苦、很深澀、很龐大，那時候很迷茫，我就自學了物理?！蔽艺f：“我感覺物理也挺龐大的……”他說：“當時我心智不成熟，根本不知道應該干什么。大氣又學不進去，所以大一、大二看動畫片，到大三感覺不能這么荒廢下去，又自學了日語。”
我說：“考級了嗎？”
他說：“考到N1?！?/p>
我說：“你自學……”
他說：“而且分數(shù)很高，如果換算成百分制能有92分。”
我說：“你自學物理，為什么日語成功了？”他說：“你不得不說，我是一個理性的人。我們這些人在科學界，最后只會成為大科學家手底下的一個物理打工者，所以我最終會選擇有可能出頭的行業(yè)。雖然現(xiàn)在我做游戲也很失敗，但是越失敗越有感覺。因為我掌握了一種方法論。以前我們設(shè)計游戲都是規(guī)則、邏輯、想法，現(xiàn)在想的是心?！?/p>
我說：“新？”
他說：“對，心。我們的心是什么？ 玩家的心是什么？我們怎樣心連心？”
接下來，他花半個小時闡述了“什么是心”，并且談到《北斗神拳》——武論尊與原哲夫于1984年創(chuàng)作的日本漫畫。他形容這本漫畫為“宇宙級暢銷”。他的本意是想說明漫畫暢銷的原因和掌握了人心有關(guān)，但說著說著串到了愛因斯坦與達芬奇。
我說：“那你大學畢業(yè)就開始做游戲了嗎？”
他說：“沒有?！?/p>
我說：“為什么？”
他說：“這個世界你要看，我對這個世界的理解就是……”
我說：“不說世界，說你大學畢業(yè)以后第一份工作?！?/p>
他說：“畢業(yè)的第一選擇是去做動畫，想要在10年之內(nèi)做到全中國最優(yōu)秀的動畫導演?！?/p>
我說：“那你做了幾年動畫？”
他說：“我的背景完全無法進入那個行業(yè)，雖然它的門檻也不高——如果是現(xiàn)在的我，我肯定能進去，因為我對世界的理解比較深了。這個東西就像一把鑰匙，這把鑰……”
我說：“沒做動畫然后呢？”
他說：“然后拉了幾個同學做教育，針對高、中考，辦了一個暑期班?！?/p>
從南大畢業(yè)后，一個叫張海洋（化名）的同學拉他創(chuàng)辦了伽利略教育。但他們只做了一期。第二期，張海洋覺得“一個月賺幾萬塊錢沒意思”，于是大家散伙，張海洋炒股票去了。
之后，楊中和和徐逸一起去了樂港，兩人在同一個項目組。一年后，項目負責人說服大家一起創(chuàng)業(yè)，但是兩個月也沒拉到投資。楊中和是主策劃，他說：“我們團隊很有信心，干脆沒要投資人，每個人一起出錢?！?/p>
我說：“大家一共……”
他說：“我提議的，全票通過?！?/p>
我說：“大家一共投了多少錢？”
他說：“10個人拿了100萬。”
他們定了個原則：每個人投資最多不能超過20萬。但是由于“一些歷史問題”，CEO占股60%。
大家本來沒意見，直到《誰主三國》第一次測試，數(shù)據(jù)很不理想。有一天加完班，大家選了一個代表，告訴楊中和想要分股。楊中和說：“我一聽就明白了，我說我們討論沒用，你們和CEO說?！?/p>
在大家的推舉下，楊中和帶著那個代表到了CEO家。CEO一聽就說：“立刻分?！彼炎约旱?0%拆成好幾份，首先留下35%，然后分給團隊“7個還是9個點”，還有一部分聲稱自己先拿著，當做以后激勵新人用，最后把一大部分給了自己的“好哥們”。
我說：“怎么冒出來一個好哥們？”
他說：“就是主程序?！?/p>
本來大家的股份由CEO代持，但事后改為楊中和代持。他說：“我在這次事故中被推舉為領(lǐng)袖，一開始很開心，但沒想到這才是噩夢的開始?！?/p>
由于找不到平臺第二次測試，他們只能猜著改。當時，張海洋和幾個朋友創(chuàng)辦了一個投資公司，給他們投資了400萬。幾個月后，游戲遲遲沒有起色，人人都擔心自己虧了，“而擔憂會傳染”。因為他是主策劃，所有矛頭都開始指向他。再加上他代持股份、投資人又是“他的人”，到后來“給別人算錯了遲到，都被懷疑我在拉幫結(jié)派”。
團隊在不信任中度過了幾個月。有一天例會，CEO突然發(fā)難，他說：“楊中和愛創(chuàng)新，但是創(chuàng)新需要驗證，我們現(xiàn)在沒有量，所以無法驗證，你那套沒用了。”之后就是“批斗會”，“批斗”完就投票表決讓他回家。剛開始還有人站在他那邊，最后只剩下徐逸。張海洋本來也力挺他，但是他倆的股份加起來沒有CEO和好哥們多。隨著“批斗會”愈演愈烈，出于保護投資的原則，他也被迫投了一票。
楊中和被團隊趕回家了。他覺得很痛苦，去找一些業(yè)內(nèi)大佬聊，但是“大家都不愿意給我機會，更痛苦了”。他當時和徐逸住在一起，倆人無所事事，整天玩“紅警”。上大學時，楊中和特別喜歡看《贏在中國》，他記得“史玉柱還是誰”在節(jié)目里說過：“人的一生里有3個人對你很重要：一是老大哥，二是朋友（知己），三是老婆?！?/p>
所謂的老大哥也就是事業(yè)上的領(lǐng)頭人。他本來把那個CEO當成老大哥。創(chuàng)業(yè)初期，“倆人各種海誓山盟”，結(jié)果他被老大哥踢了，“心里想不通”。他在“家里蹲”的幾個月，一直覺得心里慌，想死，但是又不敢自殺，所以老是幻想“被動死”，比如“出門被車撞死、逛街被磚砸死”。
就在他“求死不能”的半年里，張海洋一直在研究股市。有一天，他對楊中和說：“中國半導體必然崛起，資本市場將有一場盛宴?！彼寳钪泻土⒖藤徺I七星電子。楊中和信了，他把創(chuàng)業(yè)攢的錢和他媽的養(yǎng)老金全部用來購買股票。
3個月內(nèi)，七星電子從22塊漲到44塊，“中間漲到42又跌到35，后來又漲到44，兩個波段也全部吃下”。他說：“我不能說我賺了多少錢，只能說賺了多少個點，150%?！?/p>
有錢后，楊中和的精神面貌煥然一新，他對沒買股票的徐逸說：“你看我現(xiàn)在心情多好？你知道為什么嗎？一是因為我找到了一個特別喜歡的女孩（徐逸單身），二是我賬戶里有錢，不愁吃不愁穿?！?/p>
我說：“你不覺得可能只是運氣好嗎？”
他說：“我相信海洋——資本市場是一個大器晚成的地方——我可以有一個預言， 海洋40歲的時候一定是一個非常牛×的人?！?/p>
在我的極力勸說下，第二天中午，徐逸帶我到了張海洋家。他一個人住在一間寬大的屋子里，僅客廳就趕上了楊中和的一居室一半大。當時是中午12點，海洋還在睡覺，我因此沒有四處參觀。徐逸到里面叫他起床，我在客廳里一個豪華的、疑似是真皮的沙發(fā)上坐下。
過了一會，徐逸帶著一個穿睡衣的男人走出來，他徑直過來和我握手，我從沙發(fā)上站起來，他拉著我的手笑著說：“我聽說了，有一個瘋狂的記者今天要來采訪我?！?/p>
張海洋的臉小，眼睛又圓，盡管他蓄了胡須，還是給我一種娃娃臉的感覺。
他和楊中和在大學是同班同學、又是同鄉(xiāng)，兩人因此結(jié)識。畢業(yè)后，張海洋想往通訊行業(yè)發(fā)展。他給許多通訊公司投簡歷，有3家進了終面：信網(wǎng)銳捷、TP-Link和廣東電信。廣東電信“連體檢都做了，血都抽了”，最后還是沒給他發(fā)Offer。
當時的日本通訊行業(yè)是全球第一，他想去日本，因此申請了早稻田大學。他被錄取了，但只待了一個學期就退學了——因為“去日本”這個行為本身讓他賺了錢。出國前，他把家里給的學費和生活費換成日元。當時日元對人民幣的匯率在0.062左右，到了日本就開始飆升，“大概漲到0.08”。
他琢磨把錢再換回人民幣，于是找了本厚雜志，把中間全部切開，掏空，把錢放到雜志里，用膠帶封好，上面下面再放一本雜志，寄到南大——結(jié)果這個雜志堆失蹤了。他上大學時在學生會任職，所以地址留到了學生會辦公室。當時，有一個同學負責替他查收這個包裹，但他沒告訴同學里面有錢?！拔摇痢耶敃r心急如焚啊，這可是我當時的全部家當。我就一直催他找找找，最后在校團委的一摞資料里找到了，然后換了錢。”
有了第一桶金后，他就開始炒股。從南大畢業(yè)時他就開了賬戶?！爱敃r我記得很清楚，2008年11月4號奧巴馬贏得大選，那時國內(nèi)有4萬億的刺激計劃，然后股票就開始狂飆，天天就是數(shù)錢的感覺。當時太行水泥像瘋了一樣漲，當然我沒買到太行水泥，但是當時你隨便閉著眼睛買個股票都很賺錢。那撥行情走完以后，我就坐不住了。我跟我的同學和老師說我要走了，88，然后我就回來了?！?/p>
從日本回國后，他找到楊中和做了伽利略教育，但只做了半年，因為感覺這個不能實現(xiàn)理想。離開伽利略后，他去了東海證券，一開始在經(jīng)濟業(yè)務總部，后來去了金融部。在東海證券做了不到兩年，他又集結(jié)了一部分想做事的人，組建了投資公司。
在張海洋的主導下，公司第一個項目就投了楊中和，結(jié)果楊中和被趕回了家。張海洋說：“怎么說呢……當然中和一直在改變。但是我覺得啊，他內(nèi)心深處并沒有把他團隊的人當做戰(zhàn)友，可能更多是棋子。就跟談戀愛一樣，對方是不是真的愛你，其實你是可以感受到的。也許啊，如果他不是這樣的人，當初他的團隊不會把他踢出去?！?/p>
幾年前，就在張海洋和楊中和做伽利略時，曾因人手不足在校內(nèi)論壇小百合上招人，有一個叫馮佳期（化名）的人加入了他們。兩個月后，馮佳期因為無法忍受楊中和的為人回了老家。他在采訪中說：“其實我們吵架都很雞毛蒜皮，比如他吃飯老不給錢、說話難聽，還占小便宜——而且這些事每天都有，但這還不是最難忍的，最難忍的是，他做任何事或者決定根本不在乎別人的感受?！?/p>
我對張海洋和徐逸說：“你們覺得中和把你們倆也當成棋子了嗎？”
張海洋說：“嗯?！?/p>
徐逸說：“棋子可能有些夸張，我們是同事又是合伙人，又是朋友，他不可能真的無視我們。但對于員工，可能為了讓你開心他才會做一些事，但不是真的認可你。如果一個人稍微聰明一點，共事久了，總會感受到你這種態(tài)度。所以我才說，他一開始很容易獲得人的認可，但終究會暴露出一些問題。不過你也知道，他的經(jīng)歷導致……這是他的一個性格弱點?！?/p>
當時，我只在QQ上了解過楊中和的經(jīng)歷，包括他遭遇過家庭暴力、校園霸凌。直到當晚，由楊中和的母親陳云燕口述、楊中和翻譯，我才知道了他——主要是他父親的經(jīng)歷。這是一個關(guān)于他父親如何結(jié)了6次婚、如何在新疆塔城坐了10年牢、如何在90年左右就成為百萬富翁，以及如何在出獄后的30年里，前后奔走100余次，并最終死在塔城的故事。
我當時認為這個故事美輪美奐，并被它深深吸引。從楊中和家出來后，我在QQ上跟高洋說：“我要去新疆?！?/p>
我不知道高老師看到留言時的心情，但他在幾個月后的一篇觸樂夜話里寫道：“只是一個游戲開發(fā)者做了一款新游戲啊，為什么要跑到新疆去采訪他的小學同學和母親！”
無言以對的高老師發(fā)來一串省略號，我竭盡生平所能，勸說他相信讓我去新疆實地采訪的重要性。他說：“您要是實在想去也可以，但是可能無法報銷?！?/p>
我把我要去新疆的消息告訴楊中和，他說：“哥們，你太瘋狂了。本來我們只是想要一個報導，現(xiàn)在因為你，連我也突然想看一下我楊中和的故事?！?/p>
第二天，我坐上航班，于當晚11點抵達烏魯木齊。那一天烏市下起了大雪，我在機場外看到高聳的雪堆和停在路邊的鏟雪車，忍不住拍了一張照片。我把照片發(fā)到工作群里說：“×，我以為我到了俄羅斯?！背隽藱C場，我連夜趕到楊中和他爸當年白手起家的地方——七紡綜合農(nóng)貿(mào)市場。市場里空無一人，我對著白天堆滿瓜果蔬菜的攤位盡情拍照——盡管這么做毫無意義。
楊中和的父親名叫楊汗青（化名），55歲那年，他在湖南省永州市一個縣里的街道上表演魔術(shù)，認識了陳云燕（化名）。陳云燕當時26歲，正在逛街，她一眼就看中了會變魔術(shù)的楊汗青，“覺得這個男人很有本事”。等楊汗青表演完，他倆就私奔了。
我問陳云燕：“戀愛也得有個過程吧？”
她說：“那時候哪有那么復雜，我家里面人都不知道，我就跟他走了?！?/p>
陳云燕是個農(nóng)民，家里人也是農(nóng)民，她“想看看外面的世界，不想以后的小孩也是農(nóng)民”。楊汗青帶她坐了3天火車，到了烏魯木齊。一年后，兩人結(jié)婚。直到那時，她也對他知之甚少。只知道他結(jié)過5次婚、坐過10年牢、有兩個失散的弟弟，外面還有很多兒女。
楊汗青是山東煙臺人，父親是個資本家，“在當?shù)赜?00多所房子和一間銀行”。據(jù)說有一次，日本人抓了當?shù)匾粋€村子里的100多個人，楊汗青的父親去說了一句話，人就全要回來了。“總之他父親就是日本人那也吃得開，共產(chǎn)黨找他辦事也給辦，國民黨找他辦事也給辦。”陳云燕說：“但十幾年信仰都是國民黨?！?/p>
1949年，國民黨戰(zhàn)敗，有些人跟著退到了臺灣省，楊汗青一家去了貴陽。他本來有兩個弟弟和一個妹妹。到貴陽后，因為經(jīng)濟條件惡化，養(yǎng)不起4個孩子，妹妹被迫送給別人。后來楊汗青的父親自殺了，一個月后，母親也死了。“楊汗青當時大概十四五歲。”兩個弟弟進了孤兒院，他不知道用什么方法，一個人回了趟老家，結(jié)果發(fā)現(xiàn)所有財產(chǎn)都被沒收了。
當時國家號召支援大西北，他聽說新疆缺人，他就去了新疆。為了隱瞞父親是個國民黨，他一直對外宣稱從小就是孤兒。他先在烏魯木齊某個礦場挖煤。楊汗青從小就會英語、日語，“俄語也會一點”。因為有文化，也肯干，他在幾年后當了干部。但是后來，他得罪了當?shù)匾粋€派出所所長，“干架了，原因不知道”。
當時有個政策，有一批人要下放，人家就把他的名字寫進去了。楊汗青被下放到塔城拖犁縣團結(jié)牧場。一直到66年，又不知道因為什么得罪了牧場的人，他被告發(fā)，關(guān)進了牛棚?！八麑儆诖蝾^陣，‘文革’還沒開始，剛有點苗頭他就進去了?！?/p>
楊汗青一開始的帽子是右派，在監(jiān)獄里讓他承認，他不承認，又加了一頂反革命的帽子。為了活下來，楊汗青掌握了兩項技能。第一個是背毛主席語錄。每當別人審問他，他就反問：“你為什么要關(guān)押我？”別人說：“因為你怎么怎么樣?！彼f：“好，既然你代表主席，你會背毛主席語錄嗎？毛主席語錄第幾章第幾行第幾個字，什么地方，你知道嗎？”對方就開始翻，他就說：“就你這樣的人，你也有資格審判我？”說完他就開始背。第二個技能是在身上畫主席頭像。別人一說他心中沒有黨、沒有國家，他就說：“我心中沒有你心中有嗎？”說完就掀開衣服，身上全是。然后在墻上、地上各種雕刻，“就沒有辦法弄他”。
靠著這兩個辦法，楊汗青活了下來。出獄后，楊汗青無以為生，但由于“在獄中常年雕刻毛主席頭像”，他掌握了一定的雕功。他就給別人在鋼筆上雕刻動物花紋，每雕一個5毛錢。楊中和說：“那時候物質(zhì)很貧乏，有鋼筆的人愿意在自己的筆上做一些裝飾。我爸當時吹牛×，說他靠這個每天能賺100塊錢?！?/p>
楊汗青出獄后的生活是個謎，沒人知道他具體經(jīng)歷過什么，直到和陳云燕結(jié)婚。一年后，兩人生下楊中和，第二年又多了個妹妹。楊中和出生時重3公斤半，是個正常的男嬰體重，但當時楊汗青當時已經(jīng)56歲了，楊中和因此一直認為自己先天不足。
他從小就體弱多病，身材瘦小，還在學校遭到霸凌。他說：“我弱小到強大的人都不想欺負我，所以我就被某些女生鎖定了?！睆男W一年級到三年級，他一直被一個姓湯的女生霸凌。這個人是她的同桌，他稱她為“掌控者”。
湯女生每天都要跟他“玩游戲”。例如，湯女生問：“誰是世界上最美麗的女人？”楊中和必須說出她的名字，不然就會被掐。除了回答問題，湯女生還問他要錢。
90年代前后，楊汗青開始做皮鞋生意，楊中和形容為“像龍卷風一樣有錢”，他因此每周都能得到不少零花錢。楊中和的同學們說：“他家當時最有錢。”但沒人感覺到他被欺負，而且還說：“他是個色情狂，整天跟我們打賭猜女生內(nèi)褲顏色。”
我說：“那猜完咋證實？”
他們說：“他在樓道里把人裙子掀開看，有時候不掀，拿鏡子跟在人家下面照?！?/p>
我問楊中和：“他們說的是不是真的？”
他說：“我忘了?！?/p>
總之，他小學時的零花錢，很大一部分被湯女生拿走了。
這樣的生活忍受了3年，他跟老師說了幾次，老師沒管，他就不敢說了。與此同時，楊汗青漸漸變了個人。他經(jīng)常睡到半夜突然驚醒，然后自言自語地說：“媽了個×的，嚇死我了，做了個噩夢?！苯又土R陳云燕：“你這個老×娘的，我都嚇死了你怎么還不起來？”每當陳云燕被罵醒，楊汗青就找皮帶抽她。
他一邊打罵陳云燕，如果突然想起楊中和兄妹，也把他們抓起來打。楊中和說：“我小時候一看到皮帶就特別恐慌，因為他的經(jīng)典動作就是找皮帶，解皮帶。”
唯一讓他們松一口氣的是，因為工作需要，楊汗青常年在外，“一年最多在家一個月”。但是只要不在家，他每個周六晚上都會給家里打電話：“當時別人家沒有電話，我們家已經(jīng)有了。每次就問布置的大字寫完了沒？唐詩背完了沒？還有英語單詞都背完了沒？都合格了就給錢，不合格就拿皮帶?！?/p>
除了問學習，一家人沒有溝通，他回家最多待上一天。但是，他不在家的時候也不允許陳云燕出去。陳云燕說：“他經(jīng)常對我說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不管我在外面跟人說沒說話，他都以為我跟別人說話了一樣。只要他不認識，就覺得我和人家有一腿?！标愒蒲嘟?jīng)常因為這種莫須有的罪名挨打，后來索性不出門了?！安桓液腿魏稳舜蚪坏溃说绞袌鲑I菜，買菜我都給他倆孩子帶上，就連鄰居都沒有交往?！?/p>
有一次過年，陳云燕問兩個孩子有什么愿望，他們說：“最大的愿望就是爸爸永遠別回來了。”
楊中和就這樣生活到小學四年級。那一年，班里來了個新班主任，教語文。
有一次，老師讓他們寫作文，楊中和特別喜歡那個題目，寫得很賣力。第二天上課，他遭到點名評批評，班主任說他抄襲。為了這件事，楊汗青找到學校和老師理論。他們商量了一個方法：在老師的監(jiān)督下再寫一篇。楊中和說：“沒想到那個題目又是我喜歡的?！彼麑懲昴媒o老師，老師信了。
從此以后，班主任對楊中和刮目相看。
有一節(jié)課，老師講楊梅，問了同學們一個問題：總結(jié)作者要表達的楊梅是什么味道？老師讓他回答，他說：“我不知道，但是我覺得只需要去外面買楊梅來吃，比總結(jié)文章更有效果?！崩蠋熣f：“很好?！比缓蠼o了他3塊錢，讓他立刻去買。楊中和拿著3塊錢，跑到最近的市場上買了一罐楊梅罐頭。老師讓楊中和給每個人分一顆。等大家吃完，老師又問：“楊梅是什么味道？”大家都說：“酸酸的，還想吃?！?/p>
楊中和以前是個差生，第一次體驗到被老師信任的滋味，讓他逐漸擁有自信。終于有一天，當湯女生再次問他“誰是世界上最美麗的女人？”后，他沒有回答，他跑到老師辦公室要求換座位。老師同意了，湯女生不同意，湯女生說：“你別囂張，你要是敢換，以后有你好的?！睏钪泻腿虩o可忍，提出和她單挑。
當天放學，倆人來到約架場地，同行的還有專門給楊中和助威的兩個朋友。
他說：“你知道的，她對我來說是個……我一開始以為要惡戰(zhàn)。我真的沒有想到，我打了她幾拳，她只是喊了聲‘你媽×，你等著’就跑了?！?/p>
我說：“那打了多久呢？”
他說：“我估計15秒?！?/p>
楊中和從此喜歡上了用單挑解決問題。以前有個人天天罵他，一見面就說他長得奇怪。他和那個人單挑，之后那人再也不敢和他說話。他就這樣單挑到小學畢業(yè)。到了初一，楊汗青花3萬塊錢送他去了兵團二中——當?shù)孛?，里面都是好學生。楊中和發(fā)現(xiàn)不管怎么努力，他的學習成績始終一般。他覺得壓力太大，待了兩個月，從兵團二中轉(zhuǎn)學了。
與此同時，他的妹妹輟學了。妹妹因為學習不好，經(jīng)常遭到楊汗青毆打。上初中時，她被打到精神失常。楊汗青讓她在家自學日語，“因為日語他也懂，背錯了他也知道”。妹妹不堪壓力，決定用老鼠藥毒死楊汗青。她把這件事告訴媽媽，母女倆急得抱頭痛哭，媽媽說：“你千萬別做那樣的事，為了你爸爸把你搭進去了。你要像哥哥一樣，好好學習，將來考上大學就離開你爸了?！?/p>
就在楊中和上初中前后，楊汗青的事業(yè)衰落了。在新疆時，楊中和的同學帶我到西山塑料廠，指著一片新建的居民樓說：“那就是以前他爸的工廠，小時候我們都去玩過。”楊汗青數(shù)次想把那塊地買下來，但“批證遇到一些困難”。他的同學說：“他爸在那建廠的時候，這地方5塊錢一平米?！蔽艺f：“現(xiàn)在呢？”他說：“3000?！?/p>
一開始，楊汗青的皮鞋生意很賺錢?！八乃悸泛芑?，在90年前后開始做。一天的利潤在一萬左右”，但是過了幾年，“看到他賺到錢，大家都出來了”。楊汗青固執(zhí)地用以前的方式繼續(xù)經(jīng)營，“皮鞋款式永遠不變、每年產(chǎn)多少雙鞋也不變、定多少皮子、用不用得完也不管。因為他覺得麻煩，什么都不管?！?/p>
1999年前后，因為財務狀況萎縮，也因為楊中和的戶口在塔城——他當時臨近初中畢業(yè)——根據(jù)高考遵循的所在地原則，他們一家人遷回了塔城。楊汗青又干回了老本行，他和陳云燕兩個人每天到市場上擺攤賣鞋。
2004年，楊中和順利考取南京大學。他如愿離開父親，到了南方。與此同時，楊汗青又開始找領(lǐng)導了?！捌鋵嵰怀霆z他就找領(lǐng)導。”陳云燕說，“他自己說，認識我之前已經(jīng)找過80多次了。”楊汗青晚年只有兩個心愿。第一是得到“平反”，第二個是找到小時候被父母送出去的妹妹——但這兩個心愿都沒有完成。
陳云燕跟著楊汗青去過幾次北京。2013年，某次回家后，楊汗青越想越生氣，他站在屋子里罵罵咧咧，過了幾分鐘，“人突然摔倒了”。楊汗青有冠心病，陳云燕以為他心臟病發(fā)作，打了120。10分鐘后醫(yī)生趕來，檢查以后說：“這是腦缺氧，救過來也是植物人，5分鐘前已經(jīng)沒了。”
陳云燕把楊汗青火化了，骨灰?guī)У綗熍_，來看望他的只有一個侄子。我問：“去世那天是幾月幾號？”
陳云燕說：“死那天剛好是星期六，那天是幾號？我也不知道，嗨呀都兩年了?！?/p>
楊中和說：“我媽腦子不好，過了幾天就過年了，應該是2013年的2月份?！?/p>
我說：“那是幾號呢？”
楊中和掏出手機說：“我給你查一下。”他看了一會手機說：“2013年是2月19號過的年……我媽說的應該是……”
陳云燕說：“星期六嘛！”
楊中和說：“星期六就是2月7號，只能是2月7號?！?/p>
我說：“你們沒給他過過祭日嗎？”
他們一起笑著說：“過啥祭日啊?！?/p>
我注意到楊中和笑得很奇怪，因為他查日子的時候已經(jīng)哭了。
我和他們聊天時，他的妹妹也在上海。但只要一有人跟她提這段往事，她的精神就會變得不穩(wěn)定，所以我們并沒有見面。楊中和說：“我之所以沒有被我爸粉碎，而且能把我妹帶出來，是因為我一直很積極，我不需要去排解這個郁悶，它不會在我心中留下任何傷痕，因為我有爸爸的基因。簡單來說，我可能也是個沒心沒肺的人吧?！?/p>
當初《誰主三國》接近失敗，他曾在知乎上回答了一個問題：你的或你知道的創(chuàng)業(yè)項目是如何死掉的？他在回答里說：“第一次創(chuàng)業(yè)是和幾個伙伴一起開了一家教育公司。我自認為我們是南京大學最優(yōu)秀的學生，起碼在吹牛比這一點上。其中有一個伙伴叫馮佳期，他只是看了我們在小百合的回帖，我們正準備進一步回復時，辦公室的門鈴就響了。在當時這真是一段神奇的體驗。”
他追述了幾個人的創(chuàng)業(yè)過程。后來，這個答案被馮佳期看到了。他們本來已經(jīng)斷交5年，馮佳期立刻聯(lián)系了他。馮佳期說：“其實我早就原諒他了，只是開不了口?！痹谶@5年間，楊中和堅持逢年過節(jié)就給他發(fā)祝福短信。但馮佳期既不回復，也不拉黑。直到他在知乎看到楊中和的答案，他沒忍住，給他打了個電話。
我說：“你們當時說什么了？”
他笑著說：“我忘了，但是大家都哭了。”
他們聊了一夜，之后和好如初。在楊中和的撮合下，馮佳期和張海洋等人也恢復了聯(lián)系。楊中和說：“我覺得我們這種友誼，在當下社會也是蠻罕見的。我們是男生，但是過生日……比如海洋，他在北京，他過生日我們都直接飛過去的，為什么？就是因為我們珍視這段友誼?！?/p>
就在張海洋給他投資了400萬，他卻被團隊踢掉以后，他們倆也發(fā)生過爭吵。但最后他們也和好了。
我當初在采訪張海洋時曾問道：“一般來說，同學合伙做生意失敗，幾乎只有反目成仇一個下場……”
張海洋說：“你覺得400萬有很大的殺傷力，但是我覺得，雖然現(xiàn)在虧了，但他將來是會回報我的。就跟我一樣，我把合伙人的錢坑了，我現(xiàn)在就在炒股啊，他們也有資金一起運作，我說我會把這個400萬掙回來的，我相信中和也一樣。而且，中和有一點特別強，就是對于成功的執(zhí)著。不管是臉面也好，還是什么——如果這個事情需要他下跪，他會毫不猶豫，也可以說是不擇手段地去成功吧。我覺得，只就這一點而言，在座的很多人都做不到?！?/p>
當時，我們幾個坐在一張長桌旁。出于好奇，我問了些別的問題。我們從楊中和聊到股市、從股市聊到纏中說禪、從纏中說禪聊到《遙遠的救世主》。后來，我不記得問了什么，他笑了一下，將雙手攤開，在桌面上一揮，帶動兩個睡衣袖袍在空氣里掀起一股微風，他說：“為了給這次采訪增加一點趣味性……”
他起身，走回房間，我聽到一陣翻東西的響動。接著他走回來，手里拿著一個棕色的筆記本。他把筆記本放在桌上說：“這是我剛開始研究股票時的筆記?！彼压P記本遞給我。那一刻我非常錯愕，分不清站在我面前的是一個剛起床的男人，還是一個即將在40歲迎來巔峰的金融家。
這個行為太像拍電影了，就像這個選題本身一樣，令當時我的心醉神迷。
半個月后，所有采訪都結(jié)束了。我從新疆返回編輯部——受到了熱烈歡迎。我的大多數(shù)同事并不知道我到底在忙什么，他們只知道我采訪了一個國民黨的兒子、去了一趟想象中的俄羅斯，但這已足夠讓他們期待我要寫的內(nèi)容。
首先迎接我的是高老師，他給了我一個意味深長的笑容。我?guī)讉€月后才回味出來，這個笑容里包含“一絲鼓勵、一絲無奈、一絲心疼，還有一絲幸災樂禍”。
然后跟我說話的是祝老師。他一反常態(tài)，沒有打擊我，而是說：“你要不要采訪別人？我可以給你安排?！钡俏覞M腦子都是楊汗青，我對楊中和的創(chuàng)業(yè)故事已經(jīng)不感興趣了。我跟誰也沒說話，坐下就開始寫，一寫就是一個禮拜。
終于，我大功告成了，我把我的最新力作發(fā)給祝老師，期待著想象中的贊美。我等啊等、等啊等，等了一整天——祝老師下班回家了。
我非常痛苦。第二天，我看到他正準備抽煙，就尾隨他進了吸煙室。祝老師剛點著煙，我說：“您看了嗎？”
他說：“看了?！?/p>
我說：“然后呢？”
他說：“我覺得……不夠好?！?/p>
我說：“哪不好？”
他說：“我覺得可以先放一放?！?/p>
我說：“你說哪不……”
他說：“哎呀你來了?！?/p>
我回頭一看，高老師進來了。
祝老師對高老師說：“你上次要跟我說什么來著？”
高老師迷惑地說：“我說什么？”
祝老師滅了煙，說：“就是你說楊老師不能聽的那個事?！?/p>
我怨恨地看了祝老師一眼，離開了吸煙室。
之后一個禮拜，我一看見他倆進吸煙室就緊張，但是他們從沒找過我。我也問過高老師很多次，他的回答老是語焉不詳。我隱隱約約地意識到，楊中和的文章可能無法發(fā)表了。我不知道怎么和楊中和說，就這么一直拖著。直到有一天，他在QQ上找我，說：“我的手斷了。”
我說：“……怎么搞的?！?/p>
他說：“就你走第二天，我自己摔了一跤?！?/p>
說完他發(fā)來一張照片，手上打了石膏。
我說：“你咋打的字？”
他說：“手機?！?/p>
我說：“行吧……”
他說：“啥時候能看到文章？”
我吞吞吐吐地暗示：“可能無法發(fā)表了?！睏钪泻捅憩F(xiàn)得異常大度——他以為是別的問題導致的。他說：“那沒事，你發(fā)給我，我們自己高興高興?！边@時候，我猶豫了，盡管我一直在自我催眠“一定是因為別的原因”，但我其實非常清楚，它之所以不能發(fā)表，只是因為寫得太差了。
我花了很長時間采訪了很多人，這些素材令我迷茫。最終，我寫出了一個稀奇古怪的東西。例如在描寫楊中和和湯女生單挑時我曾這樣寫道：“一般的單挑會持續(xù)3～5分鐘，但他與掌控者的對決只花了15秒。楊中和的拳頭以‘每秒0.2拳’的速度落到湯女生身上，也就是說，楊中和在15秒內(nèi)打了3拳。湯女生毫無還手之力，維持3年的統(tǒng)治王朝就此覆滅。她在逃跑之際，撂下了最后一句狠話：‘你媽×，你等著?！?br /> 這實在是一些很令人羞愧的東西，但我當時感覺不到。只是楊中和問我要的時候，我直覺意識到不好，于是我又編了個理由沒給他看。
那之后，我一直試圖讓它重見天日，但祝老師總是拒絕。幾個月后，我們把它改編成觸樂夜話，這篇夜話大獲成功，成為歷史上最受歡迎的文章之一。有很多讀者在后臺留言，要求看到文章原貌。因為我在里面似是而非的暗示，導致讀者也認為它不能被發(fā)表是因為其他問題。
在編輯部里，其他人也沒看過，有位老師說：“這是觸樂編輯部少數(shù)被封印的文章之一?！彼运F(xiàn)在更加神秘了。至于唯獨看到過這篇文章的3個人——祝老師、高老師，還有我——則始終保持了心照不宣。我雖然從未說過謝謝，但我知道，他們以這種巧妙的方式維護了我的尊嚴。
就在我婉拒了楊中和幾天后，徐逸又找過我一次。他說既然中和的文章無法發(fā)表，能不能給《War Game》寫一篇文章。出于愧疚，我答應了。我又花了一天時間跟他詳細了解了《War Game》的玩法，然后寫了一篇文章。但是他看過后不滿意。我記不得他在電話里是怎么說的了?？傊?，他認為“通過這篇文章，玩家不能感受到我們的心”。
我們在電話里來回扯皮，最后發(fā)現(xiàn)我不重寫不行。我心力憔悴地說：“過兩天再說吧。”第二天開早會，高老師又問我今天有沒有選題，我說還是沒有。他說：“您不是把楊中和那個游戲?qū)懥嗣?？”我只好如實相告：“他們不滿意。”
我分不清是他們不太上道，還是我寫得太差了，這件事最后也不了了之。直到年底，徐逸在微信上告訴我，他們搬到了北京，邀請我過去聚聚。我想了想每次和楊中和聊天時的場景，又點開我和徐逸的QQ聊天記錄，倒數(shù)第二條是他問我說：“你對愛因斯坦有了解么？還有莫斯科大學數(shù)學系的發(fā)展歷史？”最后一條是他自問自答。
我委婉地拒絕了他，他又打電話邀請，我只好再一次拒絕。之后，我一直避免與他們聯(lián)系。有一部分是因為愧疚，但主要是因為我也說不上來的原因。
直到兩年后，也就是今年的6月份，徐逸在微信上說：“嗨，楊兄弟，我們游戲做出來了，你有興趣玩玩嘛？”
我沒有回復。
為了寫這篇文章，我登錄了《War Game》在TapTap上的主頁，有玩家發(fā)出7月16號的QQ群截圖：“由于資金沒有到位，研發(fā)停止，帶來的不便請各位指揮官諒解?！睅滋旌?，官方在TapTap發(fā)帖：“大家別慌，《War Game》不會黃的。我一定會把它做出來?。。。?！”
這款游戲還有不少玩家在等待，但由于3年來沒人玩到過，粉絲都已經(jīng)轉(zhuǎn)職成了段子手。
我不知道他們現(xiàn)在怎么樣了，也許楊中和又去聒噪其他大佬，也許又跟著張海洋炒股票。當初寫完第一稿好像是月初，我記得好像是到了月底，有一次我在吸煙室抽煙，祝老師進來了，他一見到我就說：“我有一個好消息要告訴你?！?/p>
我說：“楊中和要發(fā)表了？”
他說：“你去新疆的費用，公司決定給你報銷。”
我說：“哦……那我其實還有個問題想要問您?！?/p>
他說：“你問。”
我說：“楊中和說當初是您把他踢出讀者群的，您還有印象嗎？”
他想了想說：“我不確定，我沒有?！?/p>
我說：“那您聽過一個以您和成龍為主角的色情笑話嗎？”
他說：“沒有?！?/p>
我說：“真的？”
他說：“真的真的?！?/p>
我說：“好的?！?/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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