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來的世界,能讓人假裝自己有在做正事的,以及揭發(fā)批判吐槽前者的,還有反向操作的,皆必成顯學與利藪。
我最近發(fā)明了一個詞——無奈經(jīng)濟學。
觸發(fā)這個發(fā)明的導火線,是國際關系學者沈旭暉兄下海和朋友辦旅行社,搞了一個“失戀旅行團”深度行程,顧名思義,是讓團友在旅行中放下過往,這看起來好像也沒什么特別的,一般人也能想到,也能做。那特別的是什么呢?就在他說:這個行程是為了推廣國際關系這門學問。
這個講法太有趣了,我認為它就隱含了我們現(xiàn)下這個世道人心的奧秘;這奧秘,便是我們對“正事”的執(zhí)念和反諷。
沈旭暉為什么要對記者說“正常人可能不會聽國際關系講座”?國際關系講座多么正格、多么高大上啊,優(yōu)等生、體面人當然應該樂意多聽。沈旭暉這么講,言下之意,是他從小到大所待的這些優(yōu)等生、體面人的圈子,通通不“正?!绷??
對。
正常人是怎樣呢?是各種高不成低不就,被工作、房租、家庭問題逼得死去活來,對世道一知半解而無可奈何,只能硬捱或逃避,怨氣和欲望都一觸即發(fā),就想著發(fā)泄的時候能不能多得到一點共鳴來取暖,他們就是這樣一種誠實的動物。國際關系和他們有什么關系?當然有關系,但要看怎么講。如果能切實講到你我今天的生活為什么會變成這個樣子、以后還會怎么演下去,斯可矣;如果只是高來高去、人云亦云地扯旗來作一個我們是上流社會、我們在“自我增值”(這在香港地區(qū)是一句被濫用到變成了一句蠢話的商界口號)的假象,那就是Bullshit。
上流社會不“正常”,因為他們必須維持這個體面,私底下揭批假貨是另一回事,表面上還得尊重這個舒適圈。于是,被上流、主流所尊崇的一切學問,在一般人的直覺看來,就是可疑的,因為不知道你是講真的,還是在自欺欺人。那要如何辨別真假呢?讀書、學習。但大多數(shù)書本和老師就是那個圈子里的,可靠嗎?
這便解釋了許多人為什么選擇相信“民間科學家”和“鍵盤評論員”,而不愿相信正牌的專家學者。當然,最理想的情況,是正牌又“貼地”,即大陸所說的“和人民群眾站在一起”,接地氣。沈旭暉系出名門(家世與學經(jīng)歷可觀)又筆耕多年,正牌是毋庸置疑的了,那么,就只要打消“離地”的疑慮。第一步是他“下?!边@件事本身,是一個很讓人喜聞樂見的故事開頭,所謂“走出舒適圈”云云;第二步,就是以“失戀”這個并不高檔的個人問題作標榜來攬客,濾掉成功人士,或者姿態(tài)上必須不在乎戀愛、一心一德要為資本主義作貢獻的上進青年。
這樣,感覺上,在洗掉高來高去的高端嫌疑之后,才比較可以保證我們講的是真正的學問和歷史文化,是可以讓正常人接受的,特別是處于失戀、失意,對當前的世界比較不會保有盲目樂觀、也無須硬撐體面的正常人。
真學問居然要如此“拒絕崇高”才比較得以保障,實在是一種悲哀,但哀樂本是相對的。
換到消費者的角度來講,失戀了,出去走走,轉換一下心情,很平常,太平常了,好像沒什么出息,然而我需要向別人作出一副“來日方長”“好戲在后頭”的樣子嗎?是啦,人家都會這么安慰你,你似乎也應該這樣,但你自己知道那多半是Bullshit,倔強的公牛的屎,不是其他動物的屎。而今,有人給了你一個更好的選擇——在旅行之中進修國際關系,實地研究影響著這個世界的真學問。事實上你可以只是散心,但需要講體面做樣子的時候,你就可以拿出來講,比什么正經(jīng)事都正經(jīng),因為你接觸的是可以修訂“正經(jīng)”之相關標準的現(xiàn)實,看人家領隊好好的大學教授不當跑來做這個,就表示他很明白光按主流社會的既有規(guī)則來玩,在以后是不行的了。
除了這一層反差以外,“失戀”和“國際關系”還更有一個共構之處,就是“無奈”。
你為什么會失戀?因為人和人相處,就是會出問題,彼此的觀念和欲望,就是會有沖突。個人是這樣,國際關系當然也是這樣。而我們把這兩回事聯(lián)系起來,就可以互為注解,養(yǎng)成一雙慧眼,來紓解你的挫敗,這樣你在精神上就勝利了,而我們也多了一個長做長有、可大可久的商業(yè)模式。
這就是“無奈經(jīng)濟學”。也可以白話一點,叫“敗中求活”,或是更理論一點,把“失敗主義”拿來更新一下,加一個“積極”“快樂”或是“正能量”之類的前綴都可以。
雖然時運不濟,但我們總該能做些什么吧?這是一個很有問題的問題。如果是你個人的感情問題,人家可以要求你快快恢復、好好去找個更好的,你也不見得做不到,但如果你一時還不想這樣做,這就會很討厭。所以,讓我們換到國際關系、世界大勢的尺度來看,你一個人能做到什么?能救國救世嗎?不能嘛,人家也不能這么要求你嘛,我們能做到的,頂多是多認清一些狀況,然后你就可以安心于無力、無奈與不作為了。就算面臨到必須有所作為的時候,這份見識也可以讓你比較不會說錯話、做錯事,這就是一份可以讓你俯仰無愧的貢獻了——起碼我們可以如此宣稱,沈博士、胡博士都是這么說的。
這就是“無奈經(jīng)濟學”,一個可以讓人玩轉“體面”,來向這個世界敷衍塞責的概念。
我們從小到大都被教育:多讀正書,多做正事,找個正業(yè),做個正經(jīng)的正人君子,少碰那些被歸在“閑雜”之列的東西。我們也從小就會質疑:什么是正?什么是雜?由誰決定?我為什么要遵循那個標準?然后我們長大了,我們可以有理有據(jù)地排斥以往的講法,提出自己的標準,然而你心里畢竟是存了一個“正”和“雜”的分野。你除了要和社會主流搏斗,你自己的內心也還是在斗爭:是要去買個新游戲來評測(正事),還是再來一局《文明4》《東方》《Dota 2》《殺戮尖塔》或者《死亡細胞》(在邊際效益榨取到一定程度以后,就從正事淪為雜事了)?
也有人會想徹底一點,完全拒絕去分別“正”和“雜”,但這通常會造成另外幾百種執(zhí)念,如禪宗、心學、嬉皮士以及后現(xiàn)代主義的末流,而說到底也只是給自己的不上進找借口,結果也可能就是讓主流更得意地把你打成廢物和廢物理論,例如我們現(xiàn)在就會很興高采烈地奚落歐美的“白左”和“圣母”之類。
我為什么要扯這么多呢?就是因為:我們既不滿,又離不開這個“正”與“雜”的分別,我們注定要在這里面受苦,要圍繞著這個執(zhí)念來互相傷害,所以這就是文化娛樂行業(yè)的第一等題目:哪里有逼迫,哪里就有反擊;哪里有反擊,哪里就是個利基市場;有了市場,就有魚目混珠和濫竽充數(shù);看到假冒偽劣,正統(tǒng)派就更有憑據(jù)來繼續(xù)施壓。那要壓到什么時候才會有真正的鉆石出來?我們還是應該保持希望。哪里還有希望?答:請繼續(xù)關注觸樂網(wǎng)。
機靈抖完,還是來跟我們自己人說說老實話。
前面我們從“體面”和“無奈”論證了敷衍塞責可以怎樣地成為一個利藪、一門生意,或者反過來說:一項正經(jīng)學問、正當行業(yè),體面起來以后,人都可以搞出一大堆作假的辦法,好讓自己舒服。所以我們的課題就是:如何讓我可以糊弄別人,而別人不能糊弄我?;蛘哒f大一點:如何讓我們這個行業(yè)在社會上有更多糊弄大家的空間,同時行內又要做好自律,不要都胡混亂混,把名聲搞臭,弄到稍微認真一點的我也沒得混。
誰都看得出這是一種單邊主義的混賬思維,但承認吧,大家多少都是這么想的,只是你可以選擇用比較體面、中性的詞匯來講,例如《孫子兵法》的“致人而不致于人”。所以問題來了:在游戲行業(yè)面臨著又一波波敵意與指責、又迎難而上地爭取著成為正規(guī)體育項目和正經(jīng)藝術、正式學科的今天,我們怎么面對自己的軟肋?
我個人的一個答案,就是誠實、無奈與悲觀積極的失敗主義。
今年3月,PTT上有人發(fā)帖詢問:自己表弟國中畢業(yè),讀書不成,沒有志向,成天打游戲,打得還不錯,是不是可以讓他去走電競這一行,讀相關的科系?
不意外地,很快有人潑冷水了:這個論證臺灣地區(qū)電競產(chǎn)業(yè)根本做不起來,那個說真正職業(yè)選手和一般高手的差距是多么巨大,更有人說電競科系要認真搞起來,比較偏向后勤工作、市場分析、資料處理,一項項都是需要把書讀好才能做起來的事。然而,眾人似乎默認了,這位發(fā)文者的表弟,就是愿意好好把電競當成正業(yè)來走的青年,或者是不愿傷感情來去質疑。所以我就回了:
有一種情況必須考慮:你表弟并不是真的很想做這一行,只是喜歡玩,喜歡在熟悉的游戲里輸贏,不想應對龐雜的現(xiàn)實世界。
很多人真心就是這樣的,但他們自己也知道,不能說我這輩子就想這么混過去就算了,你又是親人,他不能跟你耍廢(如果對關心自己的親人還耍廢,那就太白目了,就必須認真教訓)。所以口頭上就要說:想做電競這一行,“了解”這個產(chǎn)業(yè)……
大家對“了解”這個詞要很小心。所謂“了解”也者,就是看一下,知道一些,然后可以營造一種我有學習、我有達到一些成就的假象,來應付親人或者老師、長官,而不必真的付出血汗辛勞去研究和實作。我們自己就會用這個詞來敷衍塞責,又怎么可能看不穿才剛國中畢業(yè)的小朋友?
當然啦,話既然放出來,你也可以順著推他,教他就去找這行當里的老板、老師,或電競協(xié)會之類,聽幾堂課或打個一兩天短工也好,期望他走出耍廢的狀態(tài),再慢慢幫助、引導他進入認真模式。之后發(fā)現(xiàn)要干這行,如果不只是想打一款游戲的話,至少語文能力要好,所以英文要好,中文要好;如果還想深入理解各種游戲,數(shù)學也是不能太差的......總之高中程度的各學科,還是需要好好上,而且這時他有學習的動力了,可以催自己去把書念好了。多好。
最好是這樣啦。
我們可以問一個問題:如果這一行里,有很多你不喜歡的事情和學科,你必須逼自己去做去學,才有可能站得住,那么你有多愿意去做?你能否都做好?最普通的例子就英文和數(shù)學。
我想大多數(shù)小屁孩的真心話是“不想”的。說真的,如果你表弟是積極的那種人,他一開始就不會讓你們操心,玩歸玩,學業(yè)成績不會太差,然后他也會主動尋求你們或者行內前輩真正有用的建議,進而為自己的人生負起責任。
但既然你為他操心了,就代表他不是那種人。你就算帶他去參加專業(yè)的活動或講座,他也不會真正進入狀況。如果他上了正規(guī)大學電競科系,那更糟,因為這正是最能給人“我有在學習”“我有在做正事”這種假象來應付社會的地方。雖說這些科系要硬起來可以很精實,但如果多數(shù)人心底就是想混的,那以現(xiàn)在社會的風氣,它也不會精實到哪里去。
最后怎么辦呢?就是淪為低薪低技術的勞工,或吃家里,繼續(xù)打游戲打到死嗎?好像可以。所以你不如找一些這樣的中年人,帶你表弟去看看這些前輩,了解一下這種生涯。也許這反面的恐怖還比正面的激勵多一點用。
當然也有可能人家就這么多了一個伙伴,然后更廢了。那樣的話就可能還是傳統(tǒng)的打罵教育有點用。
文章最后,我貼上了楊中依老師《在三和玩游戲的人們》作為參考閱讀。所以,我們既要保持希望,又要能甄別虛假的希望,同時也要認清,今后的世界,會有愈來愈多人選擇“和絕望和平相處”(動畫《少女終末旅行》著名臺詞)的活法。各種無奈,皆須了解一下。如何了解?就請繼續(xù)關注觸樂網(wǎ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