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網(wǎng)上玩游戲時間超過1000小時的人，無論男女，基本上沒可能不被問候過祖宗和生殖器。”
與現(xiàn)實生活中一樣，游戲世界中也存在性騷擾行為，大部分發(fā)生在異性之間，大部分由男性施加于女性身上；和現(xiàn)實生活中不同，游戲世界中的性騷擾既可能更微妙、更常見到讓人不覺得這是騷擾，也可能更露骨、更惡毒到讓人身心都受到巨大的傷害。 無論是在現(xiàn)實生活中還是游戲世界中，極為明顯的性騷擾行為往往會遭到大部分人旗幟鮮明的反對乃至反擊。一位WOW玩家回憶說，當初在一次副本戰(zhàn)斗中，一位新加入的玩家X在YY中對指揮Z（一位知名女玩家）說“知道你游戲玩得好，那你活好不好？”，幾乎是一瞬間他就被踢了出去。X此后在頻道中不停刷Z是“人妖團長”、黑他的副本時間，但其余玩家的反應出乎一致：“你知道什么叫罪有應得么？” 然而，并不是每一次性騷擾行為都能這么精準地符合人們對于這一行為的基本想象或曰定義：男性對女性、帶有明顯性含義的言語或動作、一方明顯的不愿意、不合時宜的場合或時間、旁觀者也認為這是不應該的。事實上，即使在最需要明確定義的法律法規(guī)中，對于性騷擾的定義的邊界也顯得相當模糊。中國直到2005年才在修改后的《中華人民共和國婦女權益保障法》中明確規(guī)定“禁止對婦女實施性騷擾。受害婦女有權向單位和有關機關投訴”。問題在于，無論是此部法典還是其他法律條文中，都沒有對性騷擾進行明確定義。
在我國關于侵犯婦女性自由的法律條文中，如果說強奸罪是毫無疑問的底線，強制猥褻、侮辱婦女罪是名正言順的紅線，那么只屬于民事范疇的性騷擾罪可能只是一條尷尬的及格線。更麻煩的是，何時及格還需因人而異。在立法相對先進的美國，性騷擾被定義為“被迫和不受歡迎的與性有關的行為”。然而即便有了清晰的法律條文可供援引，“不受歡迎”這一極為強調(diào)主觀感受的定語也造成了實際案例中許多定罪難題。 網(wǎng)游中司空見慣的對妹子“驗身”的要求（驗身：網(wǎng)游中一位玩家說自己是女性后，其他玩家讓她出示照片或進行語音以驗證她確實是女性，多見于以男性玩家為主體的游戲中）、讓妹子在YY中唱歌發(fā)嗲、還有漫天飛舞的黃段子究竟算不算性騷擾？畢竟有些女玩家看似毫無不適，甚至說起葷段子時和男性玩家相比有過之而無不及。也許一個行之有效的方式是充分考慮“受害者”的心理感受，根據(jù)她們的內(nèi)心感受判定性騷擾行為是否發(fā)生、程度幾何。但這樣一來便又帶來一個新的問題，在游戲世界，尤其是公會這樣的“熟人社會”中，性騷擾行為往往被包裹在看似無惡意的人情關系之中，受害者由于擔心被視作“開不起玩笑的人”或“好壞不分的人”而選擇沉默或假意承受，她們沒有條件訴說真正的心理感受。
游戲并不能遺世而獨立?，F(xiàn)實社會中的問題往往會延伸進賽博空間中，并且因為介質(zhì)的不同而發(fā)展出更為赤裸或微妙的形態(tài)。一種常見的辯護是游戲中應當采用不同于現(xiàn)實社會中的價值觀和是非觀——道德讓位于娛樂。某種極端的推論是，低道德要求的游戲世界很好地釋放了玩家心中的戾氣、滿足了他們不被現(xiàn)實見容的欲望，由此讓他們在現(xiàn)實生活中安分守己。那些上來就問女性玩家“活好不好”的人真的不知道自己言語不當嗎？只不過他們有更為充足的理由：“我在游戲里就是圖個樂子，別跟我講仁義道德”；“我就是說說而已，我真的可能對她做什么嗎？” （當然如果她允許的話，我會讓她知道我不是說說而已）；“大家都這么說，我不說顯得我沒經(jīng)驗，是個菜雞。” 今年3月，作為《消除對婦女一切形式歧視公約》（DEDAW）簽約成員國的日本接受聯(lián)合國的例行檢查，是否在過去一年中在音像制品和游戲中減少了對女性刻板印象或其他歧視性的呈現(xiàn)。但這一舉動卻在中國網(wǎng)絡中遭到了一片反對之聲。主要觀點有兩個：一，現(xiàn)實生活中那么多問題還沒解決，聯(lián)合國你有必要管到游戲和動漫里嗎？二，即使是游戲和動漫里，也有殺人放火之類更為嚴重的事情，強奸和性騷擾有那么迫切需要被解決嗎？ 有意思的是，這兩個觀點皆反應了典型的“第一世界問題和第三世界問題之爭”——當?shù)谝皇澜绲娜藗冞€在為早飯喝咖啡配牛奶還是紅茶配牛奶苦惱不已的時候，第三世界的人們在五天粒米未進之后絕望地思考如何活過第六天。在一些人看來，在現(xiàn)實世界中還充斥著戰(zhàn)爭與恐怖主義的時候考慮如何減少游戲中的暴力、在暴力場面比比皆是的游戲行業(yè)中考慮減少色情內(nèi)容的人正是那些猶豫喝奶咖還是奶茶的閑人。這讓試圖探索游戲中存在的性騷擾行為，或更為廣泛的性別歧視現(xiàn)象的努力都被濺上了“賤人就是矯情”的口水。 但網(wǎng)絡游戲中性騷擾的程度之嚴重、種類之繁多可能超乎許多人的想象。玩家Kiimpulsively在論壇上訴說了她在游戲《DayZ》中被嚴重性騷擾的經(jīng)歷?！拔衣牭綆讉€男玩家在附近竊竊私語，然后他們向我走來。其中一個對我說‘不好意思，我是個戀尸癖，我想要奸尸，所以只能把你打死?！谖易龀龇磻?，我已經(jīng)被打死了。屏幕上出現(xiàn)了字幕‘你已經(jīng)死亡’，但《DayZ》的設置讓你即使在人物死后也能聽到周圍人物的說話聲和動作聲。于是我只能聽著他們奪走了我的補給，從我的尸體上脫掉衣服，發(fā)出呻吟和喘息。我的麥克風仍在工作，我對著他們大喊大叫，但他們報以更為夸張的呻吟。”一位玩家在該帖下評論留言：“毫無疑問的犯罪行為，這是殘酷的精神折磨?！?/p>
騷擾者最堅定的辯駁便是：“我在游戲里說說，又不能真的對她做什么?！焙荛L時間里，這幾乎是討論網(wǎng)絡性騷擾事件的“封口令”。沒有實質(zhì)的物理傷害，心理傷害又難以評估，即使網(wǎng)絡性騷擾更容易取證（一般總會留下文字、音頻等證據(jù)），最后大部分卻不了了之。但“說說而已”在有條件的時候變可成為實際行動，比如在虛擬現(xiàn)實進一步模糊現(xiàn)實世界與游戲空間的當下。在AltspaceVR，一款跨平臺虛擬VR游戲中，不止一位玩家報告說曾經(jīng)說看到或遇到性騷擾行為。“某些玩家會選擇極為貼近其他玩家的面部，同時試圖觸摸對方身體；當他們發(fā)現(xiàn)自己并不能真的觸摸到對方后，他們會轉(zhuǎn)而觸摸自己的三角地帶，并提醒對方觀看。” 另一個更悲觀的例子是在需要線下接觸的桌游中。許多桌游活動都會以“推妹游戲”為噱頭作為宣傳，這些游戲中往往會包含拍手或從傳遞物品的環(huán)節(jié)，主辦方會有意識地搭配男女玩家面對面或就近入座，鼓勵男性玩家“接”“觸”女性玩家。在桌游圈，男性玩家乘機揩油女性玩家已不是什么新聞，但抱怨或吐槽并不能引起關注和問責，反而會引來嘲笑。在相關論壇上，近日一篇倡議尊重女性玩家的中立文章也遭到了刪除。“年年都在說這個問題，但是年年都沒有改觀。”一位資深桌游玩家說道。
有一句俗語叫“有吃不吃豬頭三”，意思是當有便宜可以占的時候，除非你是豬頭三你才不去占。這句俗語產(chǎn)生的語境是在資源極為匱乏的上世紀中葉，但它卻意外妥帖地描述出了當代在游戲中性騷擾他人的玩家的真實心態(tài)。它是一句對他人的嘲諷，指向的卻是自我的不安；它意圖表現(xiàn)一種身經(jīng)百戰(zhàn)的優(yōu)越，流露的卻是隨波逐流的無力。 但它并非不可理解。 大部分網(wǎng)絡游戲中對女性人物的美術設計都很難讓人不聯(lián)想到性上去。豐臀肥乳、纖腰長頸，薄薄的羽紗掩蓋不住身體起伏的波浪。國外一項研究表明，游戲中女性人物的衣著普遍要比男性暴露，并且無論游戲分級如何，都有41%的女性被設計為巨乳形象。當玩家選擇扮演一個游戲中的女性人物時，他或她便不再是生活中那個有著自己故事和性格的人，而成為了一個承載著游戲開發(fā)者思想的容器。性騷擾者不會將騷擾對象視為一個有個性的個體，更多時候他會認為把騷擾對象同其所扮演的人物角色相混淆——“她穿這么少不就是給人看的嘛！” 在處處行走著性感人物的游戲環(huán)境中，即使刻意選擇一個人設保守的人物可能也于事無補。MIT主持的一項研究表明，在一個充滿性暗示的環(huán)境中，即使被試面對的是不含性含義的圖像或內(nèi)容，他/她還是更傾向于聯(lián)想到性上。更何況，還有許多游戲?qū)⑴酝婕冶壤嘧鳛樾麄髻u點，甚至打出歡迎撩妹的旗號。作為游戲社會中的“政府”，開發(fā)商持有的這種態(tài)度自然會讓參與者在潛意識中認為性騷擾無傷大雅，甚至是一種社交規(guī)則。 當現(xiàn)實生活中“非主流”的話語在游戲的世界頻道中成為主流，在現(xiàn)實生活中不被容忍的性騷擾行為似乎也顯得不那么不能容忍了。
游戲世界因為犯罪成本之低和追責成本之高看似成為了性騷擾的“法外之地”。在現(xiàn)實生活中連續(xù)性騷擾一百位女性很難保證不被打斷腿，但在游戲中只要熟練掌握規(guī)避敏感詞的方法，大部分行騷擾者都能全身而退。具體分析的話，性騷擾在游戲世界中甚至還是某種“通行證”。首先，含有性意味的言辭是對嚴肅話語最有效的消解方式之一。在現(xiàn)實生活中受著權威（無論這權威是具象的階級落差還是抽象的道德法律）桎梏的玩家在游戲中選擇用性話語來消解權威，營造一種“反政治正確”的氛圍。在這種語境下，類似“性騷擾”的表達成為了一種互通有無的黑話，一種確認“我是自己人”的自白。 最常見的現(xiàn)象便是玩家們在貼吧里一起刷帖要和游戲老總發(fā)生性關系，但這意在表達辱罵；在異軍突起的網(wǎng)絡直播中，“艸粉”是主播和粉絲之間熱情洋溢的招呼問候，但這意在表達幽默；看到公會中新上線的女性好友，敲出一句“打一炮么”，但這意在表達親切。 道德讓位于娛樂如同一面硬幣，它的光明面在流利地宣稱：“他們在現(xiàn)實生活中被壓抑的欲望在游戲中可以釋放，他們沒有惡意，你看他們多么幽默、多么自在”，但它還有背面。那個黑暗而粘膩的背面在低語：“他們在現(xiàn)實生活中學到侮辱女性是最有效的打擊敵人的方式和拉幫結派的手段，他們在游戲中把這發(fā)揚光大，然后他們關上電腦，重回現(xiàn)實。”
然而性騷擾的議題從來不是一片平坦之地，它更像一個沼澤，各種觀點和現(xiàn)象在這里沉浮，難以言明，彼此糾葛。
比如同樣的性挑逗話語，有些女性視之為騷擾，有些女性則視之為褒獎。與 “我騷擾你是我看得起你”的辯駁相呼應的是“他騷擾我是證明我有魅力”的自得。 比如反問：“女玩家被騷擾和受歧視？怎么不說她們占了多少便宜？”在許多以男性玩家構成主體的MMORPG游戲中，一個女性玩家常常是眾多公會爭搶的寶貝，能享受眾星捧月的待遇—— 這也是不少游戲中人妖玩家盛行的原因，即有些男性玩家假裝自己是女玩家以騙取“福利”。一位WOW玩家回憶說：“我是T，妹子是奶媽，好不容易打出一個罕見的高防御裝備，公會全體表決給妹子，完全不顧是我在前線拋頭顱灑熱血。老大說，下次打到就給我，但后來我們再也沒打到過這個裝備?！绷硪晃煌婕一貞浾f：“有一次團戰(zhàn)一個玩家屢次犯低級錯誤，我受不了了就罵了他幾句。結果她開了YY，公會里的人一聽是個妹子，立刻都來罵我，我瞬間就慫了，一句話都不敢說。誰管你有沒有道理啊，你要是把妹子罵跑了肯定被踢啊?！?比如性騷擾并不意味著只能發(fā)生在異性之間，只能由男性加諸于女性，而這種情況下的被騷擾者往往更有苦說不出。一位《劍網(wǎng)3》的男性玩家說：“我真是煩透那些一定要我和另一位男玩家攪基的妹子們了。我玩游戲又不是為了滿足你們的幻想?！边€有一位男性玩家說：“一個不認識的女玩家對我說了些很惹火的話，正好被我女朋友看到。我讓她解釋道歉，她說我是神經(jīng)病。我和公會的人抱怨，他們嘻嘻哈哈說我艷福不淺?！币晃慌婕艺f：“即使知道對方是個妹子，她說XX我們來親一口，給姐姐摸一下胸，我還是會很不舒服。如果她是男的，公會里的人肯定會說你不能這么說話，但因為我們是同性，大家就默認這是開玩笑，完全ok?！?這些現(xiàn)象讓定性性騷擾事件變得更為舉步艱難。在一個以性為羞恥的社會環(huán)境中，談論“性騷擾”對很多人來說構成一種本能上的冒犯感。上述事例則似乎變成了一個逃離的缺口：“那你怎么解釋這些現(xiàn)象？性騷擾沒那么簡單?！?“沒那么簡單”所造成的后果是性騷擾仍有被歸類于“玩笑”或“小事”的范疇，被騷擾者不敢公開，或在公開后承受不應有的壓力，而騷擾者若無其事，或心里不安但仍嘴上強硬。
性騷擾話題是一片沼澤，和它相連的是種種龐大的社會議題或復雜的人性傾向。性騷擾的背后，可能是性壓抑的集體心理癥候，是結構性的性別不平等，是刻板印象的愈演愈烈。因此，當我們反對對女性性騷擾的行為時，我們也該反對針對男性的性騷擾；當我們反對因為女性玩家因為性別就在游戲中遭到侮辱時，我們也該反對女性玩家因為性別就在游戲中獲利；當我們反對“她是個女的，我?guī)婢筒诲e了”的想法時，也該反對“她是女的，我必須把她護在后面，不許她沖鋒?！?/p>
我們也許沒有辦法給性騷擾下明確的定義，更無從談起“杜絕性騷擾”。一棍子打死和性沾邊的玩笑話在網(wǎng)絡社交的語境中更是顯得不切實際。這年頭誰還沒有說過幾個B字結尾的詞語，用握草當語氣詞呢？但我們希望在游戲這樣“寬松”的環(huán)境中，也有越來越多的玩家達成共識：“如果她不愿意，即使我是開玩笑的，這也是性騷擾?！笨赡軜嫵沈}擾的話，能不說就不說；發(fā)現(xiàn)對方被冒犯，也不要羞于道歉。我們期待有一天，我們用以評價一位玩家的是TA的戰(zhàn)斗實力和策略高度、是TA同人相處時的人品、是TA對游戲世界的獨特感悟，而不是輕易地給TA貼上小學生/女性/人民幣等標簽。 游戲作為一個虛擬世界，本可以幫助人類擺脫在日常生活中的種種身份束縛，享受現(xiàn)實中難得的自由與樂趣。游戲的空間仍在不斷拓展中，無數(shù)魅力無窮的世界在這里誕生又消亡，它們自然可以有同現(xiàn)代文明相反的倫理與價值觀，但當網(wǎng)絡光纖把你同其他玩家相連時，你仍然不能從現(xiàn)實社會的投影中抽身而去。而我們所面對的其中一個現(xiàn)實便是，反對一切形式的歧視尚不是這個社會的常識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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