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軟趴趴失戀博物館營業(yè)的第310天。
如果按星級評價裝修風格,軟趴趴失戀博物館怕是得不到哪怕一顆。博物館的整個門臉是一片白墻,一塊白底黑字的標牌和豎著擺放的展板突兀地戳在大門周圍,黑底白字、寫著“前任再見”的屏風把博物館門后的內容遮住了大概80%,只有迎著它前進,才能看到展廳里更多的東西。
展廳的線路并不復雜,那是因為它根本沒有一個像樣的規(guī)劃。整個展館由幾條不同的走廊拼接起來,走廊兩側的墻面上擺著一些缺乏規(guī)律、比例也不協(xié)調的圖片和文字,那是博物館的藏品。一臺巨大的、不斷循環(huán)某一首情歌的音響負責區(qū)分每個藏品的展示區(qū)域,如果你只是抱著好奇的心態(tài)走進來,也許會下意識地覺得背景音樂的音質有些惱人。
想?yún)⒂^博物館,不需要門票或者邀請,阻止人們入館的最大門檻可能來自于技術上的疏忽。“想問一下有什么隱藏屬性需要開啟嗎?”在博物館的公共留言板上,一位嘗試進館4次,卻都被未知原因趕出來的游客這樣寫道。
那一天,是軟趴趴失戀博物館營業(yè)的第297天。
七七是個剛入行的女主播,江流兒是她的主播經(jīng)紀人,初次相遇時,他們是上下級關系。
成為直播公會老板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創(chuàng)業(yè)初期,江流兒曾經(jīng)干過微商,經(jīng)由一位熟人指導,在朋友圈里兜售化妝品。不幸的是,開始賺錢沒多久,他就被另一位熟人帶進了“3M”金融互助資金盤,騙光積蓄,還背上了外債。也許因為過程實在痛苦,江流兒并不愿分享這段回憶。
被騙以后,江流兒不愿停止創(chuàng)業(yè)。2017年夏天,他找朋友借了一筆錢,當做給直播平臺的保證金,在自己家里開始運營自己的直播公會。
這顯然是一個正確的決定。在江流兒的努力下,直播公會不僅成功運營起來,還為他帶來了相對穩(wěn)定的經(jīng)濟收益。一段時間以后,江流兒在當?shù)厥姓缘纳虅粘抢镒饬碎g辦公室,像一家正經(jīng)公司那樣,繼續(xù)著發(fā)掘主播、形象包裝和訓練她們如何向觀眾要禮物的工作。
主播經(jīng)紀人并不是一份枯燥的工作。工作之余,江流兒偶爾也會和自己公會的主播一起打游戲。一起玩的大部分時間都是歡快的,唯一的問題是,江流兒游戲打得并不算好,有時還會拖累隊友。考慮到面子問題,公會的主播們大多不會當面責怪于他,唯一敢這么干的只有七七。這倒不是說兩人之間有什么矛盾,隨著平日里的接觸越來越頻繁,他們在一起了,指責成了打情罵俏,再也不需要遮掩。
軟趴趴失戀博物館里沒有貴重藏品,在那些純白色的展墻上掛著的,盡是一些圖片、文字和短視頻。這類既不值錢,也不稀有的數(shù)字內容之所以擁有被展示的資格,是因為它們所記錄的關于失戀的故事。
一些故事始于甜蜜的相遇。有的人相遇在校園,因為一次換座位接近了自己喜歡的男孩,她喜歡男孩教她做題時的耐心,喜歡他對籃球投入的熱情;有的人相遇在大學時期的軍訓,即便喜歡的人是教官,也義無反顧;還有的人,因為游樂場里一閃而過的微笑被吸引,進而和喜歡的人一起面臨艱辛的創(chuàng)業(yè)歷程。
“無論是合適還是喜歡,希望大家最后都幸福,一切都來得及?!?在微博上,一位參觀過軟趴趴失戀博物館的游客錄下視頻,并留下這樣一句祝福。
那一天,是軟趴趴失戀博物館營業(yè)的第265天。
從江流兒的城市到七七的城市需要將近4小時車程,剛開始談戀愛時,因為抽不出時間見面,兩人小吵過幾次。為了化解僵局,江流兒參考抖音上一條“異地戀奔現(xiàn)”的短視頻,打算給七七一個驚喜。
在那段視頻開頭,一男一女正在視頻聊天,女孩剛開始抱怨自己淋雨后得不到男生的照顧,畫面另一頭的男生就掛掉了視頻通話,出現(xiàn)在女孩面前。“我再也不想隔著屏幕抱你了?!币曨l中這句編排痕跡明顯的臺詞,江流兒應該在心里默念過不少次,
可惜,現(xiàn)實不會像剪輯視頻那樣簡單。結束一天的工作后,江流兒驅車前往她的城市,但因為要交高速費,到處換現(xiàn)金耽擱了許久,上高速時已經(jīng)凌晨2點。出于健康考慮,江流兒坦白自己正在趕去的路上,讓七七早點睡覺,等兩人真正碰面時,已經(jīng)是第二天下午。
那一天是2018年2月14日,情人節(jié)。
擺脫異地戀的束縛,他們開始像正常情侶那樣約會,看電影、吃飯、逛街。七七被江流兒的長途奔襲打動了,他驅車回家花了多長時間,七七就在電話另一頭守了多長時間,盡管那天夜里是大年三十,保持通話意味著七七要放下年夜飯和聚會時的牌局。
之后的日子里,兩人見面的頻率頻繁起來。七七喜歡吃草莓,江流兒便經(jīng)常買給她,偶然間看到抖音上有人做“草莓花”,便也學著同樣的方式,扎一大捧草莓做成花束的樣子送過去。4個小時的路途仍舊像團陰雨籠罩著他倆,“草莓花”最終送到時,兩人都很開心,但草莓已經(jīng)不再新鮮好吃,江流兒也因為超速,駕照上被扣光了分。
為了克服距離問題,江流兒決定付出行動。同年6月,他搬到了七七的城市,在她家附近的小區(qū)租了一套房。為了迎接戀人,七七采購了很多日常用品和衣服,讓那套房子變得更宜居,那是江流兒第一次收到女孩送的禮物,喜悅之情無以復加。
失去距離的限制,江流兒便成了七七的“燈下影”。主播經(jīng)紀人的工作不需要打卡,江流兒白天在家忙碌,只要她有想吃的東西,江流兒便放下手頭工作,買好了送過去。到了晚上,七七下班回家,江流兒便會去她家里吃飯、打游戲。直到夜深,江流兒回到租來的房子里,也還要和她視頻通話直到入睡。
除了相遇時的甜蜜,一些戀愛中充滿甜蜜味道的回憶也被定格,成為軟趴趴失戀博物館的藏品之一。這其中有異地戀情侶難得見面時留下的車票,也有為了讓另一半感受到自己的呵護,填寫了戀人地址的外賣訂單,還有一起看過的電影門票、一起拍攝的合影、一起睡過的床……
在這個溝通方便的時代,聊天記錄成了博物館里最具特色的展品之一。那些熱戀時留下的情話會永遠保持著剛發(fā)出去的模樣,既幼稚,又不切實際。性格敏感的人可能會害怕看到它們,因為不管那些相處時留下的閑言碎語多么甜蜜,當它們被放進展館的那一刻,就意味著戀情已經(jīng)結束,承諾已經(jīng)過期。
軟趴趴失戀博物館并非唯一主打類似內容的博物館。它實際上繼承自一個10多年前就有人落實過的概念。2003年,克羅地亞首都薩格勒布,一對曾經(jīng)的戀人在處理共同物品時萌生了一個特別的想法,他們決定建立一個博物館,來保存人們在戀情中產(chǎn)生的“感情遺產(chǎn)”。能夠被放進展館的物件沒有嚴苛的價值標準,有些是合影、玩偶或服裝首飾,也有用來劈碎家具的斧子、心上人親手制作的假肢,甚至有戀人因事故殞命前用過的降落傘包……
事實證明,不歡而散的愛情故事永遠都有吸引眼球的能力。幾年以后,隨著第一家博物館在全球范圍內巡展,全球各地都紛紛冒出相同概念、不同名稱的失戀博物館,擺放見證過戀愛的物件、展示無數(shù)破碎的愛情故事是不變的主題。
相比其他失戀博物館只能在固定時間營業(yè),軟趴趴失戀博物館可以給每個前來參觀的人絕對的自由,這應該是它唯一的優(yōu)勢。場館不會歇業(yè),不會整頓,人們可以呆坐在展館中央整個夜晚,回想自己曾經(jīng)的故事,或者只是聽著不斷循環(huán)的同一首情歌。
有的游客喜歡這種自由。“有時候深夜會碰到幾個聊戀愛史的人,互相分享自己的過去,笑看過去,笑著面對未來?!痹谲浥颗渴俨┪镳^的公共留言版,某位游客留下這樣一句話。
那一天,是軟趴趴失戀博物館營業(yè)的第258天。
在同一座城市里生活數(shù)月后,江流兒開始希望這段戀情更進一步。秋天,他帶著七七回到自己的城市,順便讓自己父母也和女朋友見了面。飯桌上,江流兒和父母透露了自己的將來計劃,他打算留在七七的城市生活。
曾經(jīng)讓兩人煩惱過的距離問題這時又一次浮上水面。父母不希望他留在陌生的城市,溝通失敗后,江流兒一時沖動掀翻了餐桌,帶著七七沮喪地離去。
事情從那時開始變味了。江流兒還想著抵抗,但七七已經(jīng)覺得看不到未來。即便住處相隔不遠,兩人見面的頻率也越來越少,每當江流兒問起七七不愿出門的原因,總會收獲一些無法信服的借口。
江流兒不愿相信這些逃避所暗示的,直到有一天,七七的閨蜜帶來一把鑰匙,那是江流兒房子的鑰匙,七七委托閨蜜還了回來。從那天以后,江流兒再沒見過七七。
一連3個月,江流兒堅守在七七的城市里。他難過,他悔恨,但他能做的只有等待和好那天。起初,江流兒嘗試過挽回,聯(lián)系方式被刪掉,他便嘗試重新申請好友;再也沒能相約見面,他便在七七家樓下等她下班。結果并不美好,七七從未通過江流兒的好友申請,他也始終沒能提起勇氣,上前和她再說哪怕一句話。
為了挽回七七,江流兒開始和朋友苦練游戲,希望能在未來某天讓她刮目相看,但就算練到日夜顛倒,江流兒仍舊沒能等到七七的回信。雪上加霜的是,由于長期不務正業(yè),他一手創(chuàng)造的直播公會變得難以維持收益,公司處在倒閉邊緣。
“等不下去了?!苯鲀哼@樣想著,最終從七七的城市搬走了。
在軟趴趴失戀博物館里,出現(xiàn)最多的自然還是關于失戀的回憶。
有人選擇曬出自己失戀以后的聊天記錄,帶著無數(shù)紅色感嘆號,表示一方被另一方拉入黑名單,那幾乎是展品中最常見的類型。
在信息化時代,分手儀式已經(jīng)可以便捷到只用動動手指。過去,失戀者對著心上人離去的背影哭喊,如今,分手變得比傳統(tǒng)橋段更加冷酷,且沒有回旋余地,每一句歉意、悔過或是挽留,都需要等待“對方驗證通過”才能表達。在此之前,多么撕心裂肺的話只有系統(tǒng)能聽見,自己為挽回做出的一切努力,也沒法引起對方的注意。
有人記錄了自己失戀后的每一天。把那些對前任的想念、怕他照顧不好自己的擔憂,都寫成日記,這日記一寫就是十幾頁,幾乎鋪滿了整個展區(qū)。有人展示出分手前的最后一張電影票,有人曬出最想和昔日戀人說的一段話,即便他自己也覺得對方可能永遠都不會看到。
那么,把這些內容存在博物館里的意義是什么呢?
在和相戀數(shù)年的學長分手以后,梨梨開始為那些相戀時存留的記憶發(fā)愁。她沒法忘記兩個人相處時的細節(jié),像是學長多么擅長游戲,經(jīng)常帶自己贏得勝局;以及學長曾經(jīng)為她跋涉數(shù)百公里,只因為她一句“想和你一起過圣誕節(jié)”。
一次逛街時,梨梨在北京某商圈里發(fā)現(xiàn)一家擁有實體內容展示的失戀博物館。本著為遺憾尋找寄托的想法,她將學長親手制作、花了13個小時才完成的玻璃房子寄送過去。收獲這份禮物的原因她記得非常清楚,那是和學長在一起后度過的第一個生日。他主動問梨梨想要什么禮物。梨梨的答案是:“我說想要一個家,你給我嗎?”
當承載著回憶的實體得到處理后,梨梨開始為虛擬的回憶尋找出路。在家玩游戲時,一張主題同樣是失戀博物館的地圖吸引了她的注意力。她仔細看了那些關于失戀的故事,決定把自己對學長的回憶也寄存過去。
和展館里擺放的大部分藏品相同,梨梨投稿的內容也是聊天記錄。理由很簡單,她覺得聊天記錄放在手機里總是會讓人想要翻一翻,還是需要一個合適的地方寄存,算是徹底和回憶告別。
在投稿給軟趴趴失戀博物館以后,梨梨再沒去館里看過?!八鼈冊谀抢锞秃昧耍€在就行?!?/p>
離開七七的城市并不代表江流兒告別了低谷。他寄希望于游戲,嘗試用快樂來麻痹自己對過去的思念。江流兒盯上了《人類:一敗涂地》,風格荒唐搞笑、玩法以互動為主,非常適合他眼下的胃口。
沒有戰(zhàn)斗和廝殺,只剩下解謎和基礎動作,江流兒的表現(xiàn)卻仍舊糟糕,同一房間里的玩家們開始喊他“菜雞”,指責他在操作上的問題,只是每當他即將跌落懸崖的那一刻,他們還是會盡力抓住他的手,或者一同掉下去。
江流兒似乎從來沒有在游戲中遇到過這樣一群伙伴,他為這些伙伴成立了“家族”,建立微信群和YY頻道,聊任何有趣的事。為了增進家族成員間的感情,江流兒主動幫他們制作皮膚,還打算在《人類:一敗涂地》里做些主題地圖,給大家一起嘗試。這時,在抖音里傳播正火的失戀博物館短視頻引起了他的注意。
想要在游戲中制作一張合格的地圖并不容易。江流兒英語不夠好,只能靠在線翻譯器一點點熟悉Unity引擎的操作界面,必要時還得找朋友遠程控制,熟悉引擎的原理和架構。
地圖中的失戀素材也不是輕易就能有的,江流兒從家族成員那里要來一些,又在抖音里搜了許多“失戀語錄”。他始終覺得這些素材還不夠,于是便公開尋求投稿,希望內容變得更豐富一些。
不專業(yè)的前提始終影響著博物館的質量。每一次博物館更新,都需要江流兒把整張地圖刪掉重新上傳,場館中的道具有時比例失調,有的建模沒有實體,還有不斷苦惱著玩家的加載問題,但那時的江流兒并沒想到這么遠。
2019年6月2日,江流兒把這張失戀博物館主題的地圖上傳到Steam創(chuàng)意工坊?!度祟悾阂粩⊥康亍分?,玩家走起路來總是軟綿綿的,像沒骨頭一樣,江流兒決定把地圖命名為“軟趴趴失戀博物館”。
那一天,是軟趴趴失戀博物館營業(yè)的第1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