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是漩渦中心的武漢,還是看似平靜的小城,人們正在通過游戲建立新的紐帶。
從1月23日開始,武漢、黃岡、鄂州、荊門等多個湖北城市陸續(xù)宣布實施全面交通管制。隨后,浙江、湖南、廣東、廣西等省市啟動一級應(yīng)急響應(yīng)。城市、村鎮(zhèn)、小區(qū)、家庭開始層層隔離,十幾天里,人們被迅速地劃分成了一座座彼此獨立的島嶼。
在尚看不見盡頭的隔離中,一些人想用游戲在島嶼間架起橋梁。
1月23日凌晨2點半,卡卡在微博上看到了武漢公共交通停運、離漢通道關(guān)閉的消息。
她的第一反應(yīng)是:可以理解,但為什么要在半夜發(fā)布這么重要的事情?轉(zhuǎn)念一想,倒是能踏實一點兒了。在此之前,她母親每天堅持不戴口罩出門,她在新聞里看到疫情一天比一天嚴重,又勸不動母親,只能躲在自己房間里抱著貓偷偷哭。
卡卡家住武昌老城區(qū),離最近的一家定點醫(yī)院大約3公里。小區(qū)是開放式的,沒有物業(yè),無法封鎖,針對疫情沒有采取任何措施。這里的人們應(yīng)對新冠肺炎唯一的方法是不出門。1月22日,武漢市政府規(guī)定市民出門必須戴口罩??戳丝醇依锏拇尕洠o理口罩還有一點,酒精、消毒用品一點也沒有。她想了想,還是盡量不出門吧,出門也買不到口罩,不出門好歹沒有消耗。
從大年初一開始,母親也不出門了。
公共交通停運后,私家車也面臨管制。1月25日,武漢市新冠肺炎疫情防控指揮發(fā)布通告,武漢市中心城區(qū)區(qū)域機動車禁行。經(jīng)過了激烈的反彈和討論之后,武漢交警又發(fā)布消息說,“市公安交管部門將對禁止通行的車輛通告車主,對未通告的車輛一律實行通行”。由于措辭令人費解,這條消息被網(wǎng)友們稱為“閱讀理解”。
私家車禁行在通告當(dāng)天如此收尾,但武漢三鎮(zhèn)之間、區(qū)與區(qū)之間仍在隔離。另一個同事向卡卡訴苦,說他的女朋友住在另一個區(qū),兩人都沒有私家車,彼此連面也見不上了。
武漢宣布全面交通管制時,家住洪山區(qū)的王金還在夢中。一覺醒來看到消息,她覺得,封晚了。要走的早走了,本地人想走也沒地方去。在她看來,之前離開武漢的,大多是回家過年的外地人。
小區(qū)很快也被封鎖,外人不許出入,快遞停運,外賣只能送到小區(qū)大門口。王金說,就算能叫外賣,她也不會叫,不想有人因為她在外面走動?!叭绻驗槲?,導(dǎo)致外賣小哥感染上病毒,我會瘋的?!?/p>
與武漢相比,其他城市的情況要好一些。在揚州,武漢人小虹和她父母已經(jīng)在家待了將近兩周。
小虹住的小區(qū)早早封閉了周圍大門,只留一個出入口,所有人必須戴口罩、量體溫才能進出。公共場所和樓道每天消毒,電梯按鍵貼著保鮮膜。針對湖北人,小區(qū)貼出告示,要求“湖北過來的人”必須主動報備,主動隔離。作為武漢人,小虹一家也要提交個人信息,定時被電話或微信“回訪”。
一家三口沒回武漢過年。留在武漢的親戚說,今年的年夜飯取消了,大家都改用微信拜年,“身體健康”成了最常見的祝福語。
28歲的上海人湯包賦閑在家。他是沉浸式戲劇演員,工作在劇場。1月20日,鐘南山院士宣布新型冠狀病毒存在人傳人。幾乎是同時,社交媒體上有人建議人們不要再去電影院、劇院等人群密集場所。湯包所在的劇場也歇了業(yè),這意味著他暫時失去了工作。
除夕當(dāng)天,張朔回到老家泉州,把PS4、Switch和兩只貓留在了北京。他原本打算最多一周就回北京,結(jié)果在泉州待了快一個月。他也不是不想回家,但在福建,宗族觀念是張朔和許多年輕人不愿回家長住的原因之一。
張朔住的小區(qū)是拆遷后建起來的。大批大批的家族宗親短暫地離開老房子,又全部搬進同一個小區(qū)。在現(xiàn)代高層住宅樓的環(huán)繞中,一個低矮的小祠堂才是小區(qū)真正的中心。這是張朔在北方城市里無論如何都看不到的。在當(dāng)?shù)?,幾乎每個月、每個片區(qū)都有不同的祭祀活動,人們聚集在祠堂里,街道上?!澳菆鼍氨缺本┑膹R會夸張多了?!睆埶氛f。
回家之前,表弟給張朔發(fā)微信:我們都在水深火熱之中?;氐饺菽且惶?,張朔發(fā)現(xiàn)自己的外婆“失蹤”了。問過家人,才知道她是跑出去參加祭祀活動,沒有人勸得動。臨近節(jié)日,祭祀活動數(shù)不勝數(shù),外婆去了哪里,參加了什么,見了多少人,家里人統(tǒng)統(tǒng)不知道。
張朔覺得,這或許是二三線城市的常態(tài)。疫情初期,人們從電視、手機上接收到的新聞會讓他們覺得事情離自己很遠,也不嚴重,所以根本沒有重視。直到除夕那天,清源山、仙公山、關(guān)帝廟等景點宣布關(guān)閉,大家才隱約感覺到,事情可能變了。
與空間上的封閉相反,各種各樣的信息透過通訊網(wǎng)絡(luò)如潮水般漫過目之所及的每一個角落??ù蜷_朋友圈,看到很多人戴著口罩在超市里瘋狂囤貨,蔬菜、肉類、生活必需品,場景夸張得像災(zāi)難電影。如果不是自己正身處武漢,她也很難相信這是真實的。關(guān)掉微信,一個外籍同事發(fā)來的短信出現(xiàn)在屏幕上:我妻子的表弟一家人確診了新冠肺炎。她迅速地回復(fù)了一條“OMG”,接下來就不知道該說什么了。
小虹有一些親戚在醫(yī)院工作,有了他們的提醒,全面隔離之前,留在武漢的家人們就開始囤積口罩和一些藥品,并且決定取消年夜飯。隨著疫情升級,這些醫(yī)生、護士也成了最令人擔(dān)心的人。他們離危險最近,也能接觸到最真實的狀況。
一個親戚在隔離病房,每天工作時間都在10小時以上,不能攜帶通訊設(shè)備,每天只能在規(guī)定時間、在醫(yī)院系統(tǒng)內(nèi)的留言板上寫下消息,再用短信發(fā)給家屬。這是他們唯一與外界聯(lián)系的方式。那些發(fā)出來的“內(nèi)部消息”,大多也只是讓家人朋友們持續(xù)做好防護,注意安全。
家庭微信群里,每天最重要的內(nèi)容是互報平安。從揚州看武漢,小虹問家里親戚最多的是,東西缺不缺,防護有沒有做好,愛出門遛彎的長輩還去不去。親戚們也回復(fù)一些看起來輕松愉快的話。一旦提起日漸攀升的確診病例、死亡人數(shù)和不知何時能夠結(jié)束的隔離,氣氛就會壓抑起來。
在啟動一級響應(yīng)之前,上海的口罩、酒精、消毒用品已經(jīng)被搶購一空。湯包沒有買到足夠的口罩,1月23日當(dāng)天,他正在努力勸說家里長輩取消春節(jié)聚餐。他們不是不怕,每個人都很想取消,但誰都不愿意第一個站出來說這件事,這讓湯包覺得很煩。
和長輩溝通起來,方法很重要。湯包家里很多長輩癡迷長牌——一種類似麻將的紙牌,每天出門玩,雷打不動。湯包找到他們之中最有威信、說話最管用的那一位,擺數(shù)據(jù)講事實,拿出《人民日報》、新華網(wǎng)上的消息輪番轟炸,成功說服了對方。有“重量級人物”支持,再勸其他長輩就順利多了。
如今在武漢,所有人出門必須戴口罩。王金家里還剩十幾個口罩,原本還有些N95,口罩緊缺后,她把N95全部送給了在醫(yī)院上班的朋友。除了口罩之外,她還給朋友“贊助”了兩輛電動自行車——武漢交管局宣布交通限制之后,家里3輛電動自行車她只留下一輛自用,剩下的都借了出去。她想,朋友在醫(yī)院工作都已經(jīng)累壞了,總不能再讓她們走路上班吧?
王金有不少親戚朋友在一線:醫(yī)生、護士、警察、基層公務(wù)員。和人聊QQ、微信時,一有機會她就號召大家,能不出門盡量不出,少給一線工作者添亂。
為了不添亂,王金一直宅在家里,除了玩游戲,還報名當(dāng)志愿者,幫那些不知道自己社區(qū)聯(lián)系方式和溝通渠道的人對接消息。
有些時候,玩家和志愿者的身份也不是涇渭分明的。她加過幾個武漢玩家群,里面雖然都是玩家,喜歡的游戲卻都不一樣,不一定能聊得到一起。但只要群里有人求助,她總是幫忙想辦法。有一次,群友說買不到肉和菜,社區(qū)也沒有安排送菜,她立刻轉(zhuǎn)發(fā)了一個小程序,告訴對方,可以看看這里送不送。
在泉州,最先響應(yīng)變化的仍然是年輕人。1月24日,張朔去藥店買口罩,N95口罩每個售價25元,每人限購3個。兩個20多歲的年輕人排在他后面,一看就是跑了很多地方買口罩的,一邊抱怨貴,一邊掏錢。
想讓長輩改變主意就沒那么容易。年初一,家里親戚組織去海鮮酒樓吃飯,張朔“以死相逼”,把父母留在了家里。他回想起當(dāng)天自己的爆發(fā),那種痛苦和憤怒還記憶猶新。
疫情期間,勸長輩不出門有套常見話術(shù):因為疫情嚴重,今年少吃這一次飯,保重身體,以后還有機會再吃……一般人說到這里,也就差不多了,但在張朔家里,這些話幾乎不起作用。在父母長輩心目中,過節(jié)和聚餐是規(guī)矩的一部分,而規(guī)矩就是在某個時間一定要做某件事,假如你不做,別人就會覺得你們家有問題。
年輕人受不了這些規(guī)矩。張朔表面上對母親大吼大叫,心里卻充滿了無力感。不論他怎么說,母親明知身體健康更重要,卻仍然覺得不出門不好,不和親戚聚會不好,不守規(guī)矩不好。這讓他徹底放棄了講道理,改用道德綁架:他對父母說,你們要是去吃飯,我立刻買機票回北京。
好的是,張朔發(fā)現(xiàn),狀況在慢慢改變。
年初一的聚餐,雖然張朔一家缺席,但表弟后來對他說,當(dāng)時整個酒樓里只有他們一桌人,其他親戚吃飯時,知道他把父母硬留在家里,也是支持的聲音居多。年初三,外婆家的親戚本來要聚會,但組局的人看到疫情嚴重,直接取消了。張朔覺得,這說不定是個開端。
社交平臺上,來自武漢和湖北其他城市的求救塞滿了卡卡的首頁。她在那些求救信息里看到了自己的朋友、朋友的家人、朋友的朋友,但除了轉(zhuǎn)發(fā)和擔(dān)憂之外做不了什么;另一些朋友的賬號消失,重新出現(xiàn),又永久消失,也讓她覺得難過。
心靈上的痛苦逐漸轉(zhuǎn)化成身體上的變化。由于“待在家里沒消耗”,從隔離開始,她的食量從一天三頓飯,變成一天兩頓、一天一頓、兩天一頓,后來經(jīng)常兩三天吃一頓飯。她覺得自己身體沒什么問題,就是不餓,不想吃飯。為了集中精神,她把以前攢下來、一直沒時間做的鋼普拉拿出來拼。拼好了,就和貓一起拍張照片。
在鋼普拉之外,卡卡開始試著玩游戲。有幾個同事沉迷《魔獸世界》和《天堂2》懷舊服,但她平時本不熱衷游戲,也不擅長,這些大型游戲她都玩不來。另一個微信群里,有朋友請她幫忙點擊微信小程序里的《動物餐廳》,她點開看了看,就一直玩了下去。
《動物餐廳》是個放置類游戲,非常簡單。每一天,卡卡每隔一段時間就打開《動物餐廳》,看看攢了多少小魚干,有沒有新顧客,能不能解鎖新成就。但她也不是真的在乎這個“餐廳”經(jīng)營得怎么樣,只是在微信群里和朋友們互聊聊游戲,互相點點鏈接,幫忙做做任務(wù),讓她感覺到自己還和外面的世界保持著聯(lián)系。
后來,卡卡收到一個朋友報平安的消息。朋友說,她們一家三口趁著還能離開武漢時,連夜趕回了昆明娘家,因為孩子剛滿一歲,她不想冒險留在武漢。到昆明之后,她們?nèi)ド鐓^(qū)匯報,到醫(yī)院檢查,然后在家隔離,如今看來沒有什么問題??ǚ畔率謾C,心想,既然哪里都要隔離,那么在哪里也都一樣。
小虹有不少愛好,逛街、旅游、讀書、美食、游戲,她都喜歡。如今隔離在家,就只剩下了游戲。小虹從小學(xué)開始接觸游戲,到現(xiàn)在大四,已經(jīng)成了一個資深PC玩家。她喜歡劇情精彩的單機游戲,也喜歡快節(jié)奏對抗的在線游戲,常和朋友一起“守望”“吃雞”,也會一個人玩“巫師”“過山車之星”系列。上課、實習(xí)的時候,她每天只能玩兩三個小時游戲,現(xiàn)在就完全不同,每天花六七個小時玩游戲,是很常見的事兒。
像小虹這樣的玩家不在少數(shù)。春節(jié)前后,騰訊、網(wǎng)易等國內(nèi)游戲公司呈現(xiàn)出一片蒸蒸日上的態(tài)勢。有報道稱,疫情期間中國手機游戲用戶規(guī)模較平日增長30%,人均單日使用時長增長17.8%,《王者榮耀》春節(jié)期間日活躍用戶量峰值超過1億。2月3日,Steam同時在線用戶數(shù)超過1880萬,突破了兩年前的紀錄。
人多了,游戲環(huán)境就不好說了。小虹打開自己常玩的幾個FPS游戲,“吃雞”總能遇到自瞄、透視掛;《反恐精英:全球行動》,5把里至少3把有掛;《守望先鋒》大師分段,幾乎每一局都有外掛和代練。
往常,父母不支持她玩游戲,覺得“女孩子打游戲不好”?,F(xiàn)在,為了消磨時間,緩解氣氛,父母也開始和武漢的親戚長輩們在線玩麻將、斗地主??吹叫『缙聊焕锏摹娥嚮模郝?lián)機版》和《GTA Online》,他們只是提醒:別坐太久了,隔一會兒得起來活動活動。
很多時候,游戲意味著社交,至少是社交的重要彌補。小虹關(guān)系最好的幾個朋友都是在游戲里認識的。隨著隔離時間越來越長,她受朋友邀請,開始玩些簡單歡樂的多人小游戲。
這個時候,越簡單的游戲越受歡迎。對許多原本不接觸游戲的人來說,即使是公認社交強度高的MOBA、卡牌對戰(zhàn)手游,也嫌太過復(fù)雜,他們更喜歡微信小程序里那些不用下載,打開就能玩的游戲?!澳惝嬑也隆薄安赂杳钡鹊攘餍杏?0后、90后童年時代的游戲借著微信平臺的東風(fēng),一躍成為炙手可熱的游戲。打開微信小程序搜索“你畫我猜”,70多個大同小異的游戲等待著人們線上組局。
小虹也連續(xù)玩了兩三天“你畫我猜”。一起玩的都是認識的朋友,氣氛很輕松、很搞笑,玩一輪花的時間不長,也不耽誤做其他事情。但即使如此,她還是堅持不了太久,玩?zhèn)€五六輪就覺得疲勞,沒幾天就放棄了。
小虹覺得,“你畫我猜”這樣的游戲不能維持下去?!澳J教珕我?,玩著玩著就膩了?!庇捎谝咔閲乐?,大部分年輕群體都被困在了家里,這些游戲確實可以幫他們打發(fā)時間,滿足一部分社交需求,但顯然無法長久。
湯包同樣需要社交。人待在家里,信息交流卻不能少。他對社交本身興趣不大,但在戲劇行業(yè)工作,必須時常了解行業(yè)動態(tài),因此總要和同行朋友們聊天、聚會。在聚會上,湯包接觸到了很多游戲。
由于從小家教很嚴,湯包童年時代除了《俄羅斯方塊》之外,什么游戲都沒玩過。長大之后才接觸了幾個手游,像是《王者榮耀》《陰陽師百聞牌》,每天不超過20分鐘。后來,他認識了《疑案追聲》游戲策劃,開始玩一些獨立游戲——《Gris》《Her Story》,當(dāng)然也包括《疑案追聲》。這些獨立游戲讓他覺得,游戲其實是一種綜合藝術(shù)。
歸根結(jié)底,湯包對游戲的感情不算深。有沒有游戲,他的生活沒有太大區(qū)別。和朋友聚會時,他們玩的大多是聚會游戲:《馬力歐派對》《任天堂明星大亂斗》《舞力全開》,還曾經(jīng)用《模擬人生》的捏臉功能互相設(shè)計形象?!皩ξ襾碚f,游戲本身不能解壓,和朋友們在一起才解壓,”湯包說,“所以能和朋友一起玩的游戲就挺好?!?/p>
出不了門,聚不了會,湯包和朋友之間的聯(lián)系,還剩下游戲。更具體點兒說,是在線打牌——由于不喜歡陌生人隔著屏幕罵街,湯包已經(jīng)很久沒有打開《王者榮耀》了,別的游戲也挑不出更好的,選來選去,還是打牌最合適。
說是打牌,其實更像聊天。湯包和朋友們一邊開著棋牌軟件,另一邊開著語音,和面對面打牌時一樣。疫情期間,湯包在牌桌上感慨過“這個瘋狂的世界”,但他也知道,這樣的感慨很快會被抱怨手氣差、家?,嵤?、笑話八卦等等更輕松的話題消解過去。
湯包說,暫時失去工作對他影響不算大,畢竟劇場本來就是項目制的,留在家里多看書多休息,也許以后能做個瘟疫題材的戲。
王金和父親坐在一起,給母親加油助威。
母親正在打葦名弦一郎,她沉著冷靜地格擋、閃避、輸出、雷反,一會兒工夫,隨著最后一次處決,畫面黑屏,“忍殺”的白字亮了起來。她放下手柄,對女兒說,這游戲晃眼睛,還是“超級瑪麗”好玩。
和許多玩家不一樣,王金是被父母帶進游戲世界的。從最早的“小霸王”開始,直到PSP3000之前,家里所有的主機、掌機都是父母買的。正因如此,一家三口養(yǎng)成了一個習(xí)慣:其中一人拿著手柄玩游戲時,另兩個人在一邊看,Game Over了就換人。
等到她上了小學(xué),父母又主動教她上網(wǎng)。這不僅沒讓她染上“網(wǎng)癮”,反而覺得上網(wǎng)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不值得特殊對待。
家里游戲水平最高的,是母親。王金說,至少在動作游戲領(lǐng)域,母親比她和父親加在一起還強。父女倆玩游戲時都喜歡大呼小叫,輸出主要靠吼,操作一變形就手忙腳亂,相比之下,母親更理智,心定手穩(wěn),效率高,總能所向披靡。
父親更中意RPG。在家隔離的日子里,他天天在《荒野大鏢客:救贖2》里騎馬、打獵,多少緩解了不能出門的焦慮。
足不出戶的日子越來越長。父親喜歡下棋、做菜,不出門影響不大。母親喜歡跳廣場舞,這個習(xí)慣一時半會兒改不了,為了跳舞,她每天晚上定時和閨蜜們視頻,在客廳里堅持跳。
父親也支持母親健身。他以前當(dāng)過軍醫(yī),深知健康作息的重要性。從春節(jié)假期到在家隔離,人的時間觀念越來越弱,總是睡到中午才起床。這讓他十分擔(dān)憂。后來,家里規(guī)定每天必須早睡早起,早午晚都要運動,堅持吃水果。父親說,這樣做是為了以后復(fù)工做準備,不然散漫慣了,身體會吃不消。
余下的時間,一家三口大多花在了游戲上。王金會和朋友們一起《最終幻想14》,也常在《文明6》里“再來一回合”。假如在動作游戲里卡了Boss,她已經(jīng)習(xí)慣了“打不過,喊媽媽”,母親也樂于給女兒多一重依靠。王金決定,在母親打通《只狼》之后,要給她推薦那個變態(tài)版“貓里奧”——既然她喜歡“馬里奧”,又擅長動作,想必難不倒她。
即使難倒了,王金也不擔(dān)心自己被母親揍?!艾F(xiàn)在我爹不能再拿下樓遛彎當(dāng)借口,要揍也是揍他?!闭f這句話的時候,她很輕松,也很樂觀。
難得有這么長時間和父母相處,張朔決定,趁這個機會,讓父母體驗他喜歡的東西。
張朔最大的愛好是游戲。但一上來就給父母推薦電子游戲,不太現(xiàn)實。思考過后,他打算和父母一起玩桌游。
家里沒有合適的桌游,張朔反復(fù)挑選,在一家還能發(fā)貨的淘寶店下單了“推新神作”《璀璨寶石》。去小區(qū)門口取快遞時,父母還以為他買了口罩,等到拿回家拆開,才發(fā)現(xiàn)是游戲。
父母不再批評兒子買游戲,只是說了他幾句,這時候還出門取快遞,不安全。張朔告訴他們,買這個游戲是為了和你們一起玩的。父母不以為然,覺得自己這么大的人了,還玩什么游戲。張朔反駁:現(xiàn)在的人不就是越老越像小孩嗎?
2月9日下午,母親在電視盒子里看完了《養(yǎng)母的花樣年華》最后一集,和父親一起坐在沙發(fā)上玩手機。張朔意識到,機會來了。他趕緊掏出《璀璨寶石》,招呼父母:玩手機有什么意思,來玩游戲吧!
父親借口抽煙溜走了,母親看上去還有些興趣。張朔把卡牌和配件一一擺上桌子,向母親講解規(guī)則?!惰矊毷芬?guī)則簡單,收集卡牌和籌碼的玩法又和老一輩人愛玩的撲克、麻將有些相似,更容易讓他們接受。在桌游愛好者圈子里,《璀璨寶石》一直是最適合推薦長輩的游戲之一。
這只是一方面。張朔總結(jié),和父母一起玩游戲,簡單、輕松確實重要,但更重要的是態(tài)度?!白畛跷抑恢v一些最基本的規(guī)則,然后在游戲過程中慢慢告訴她,你還可以這樣做,你還可以那樣做?!睆埶氛f,要讓父母感覺到,你是在和他們一起研究規(guī)則,一起進步,而不是居高臨下指點他們。
小技巧當(dāng)然也很重要。張朔小聲說,自己在第一局里放水了。玩到一半,父親忍不住來看熱鬧,張朔趁機給他講了講規(guī)則。這時母親不樂意了,催促他:你倒是快點拿牌呀!
一局結(jié)束,母親以1分險勝。張朔心里有些惴惴不安,母親還會繼續(xù)玩嗎?她是真的想玩,還是不想讓我不高興,勉強陪我玩了一局?他的手按在桌面上,遲遲抬不起來。但母親似乎沒有注意到,她拿起牌,隨意洗了洗,按照規(guī)則重新擺好,然后對兒子說,我們再來一局吧。
那一刻,張朔有點想哭。
“我看到我媽手里攥著一把Token,埋頭認真思考下一步應(yīng)該怎么做的時候,心里的感覺真的難以形容,就像在一個平行時空里,眼前都是不真實的。”張朔想起了父親對他說過的一些事。在更嚴苛的環(huán)境里,父母從小接受的教育是,要早早自立,十幾歲就得賺錢養(yǎng)家,娛樂永遠排在生存之后。張朔覺得,很多時候,父母不是厭惡游戲,只是他們的成長環(huán)境讓他們排斥一切不“實用”的東西。
疫情期間,社交平臺一度流行一種說法:很多人平時嘴里說自己“宅”,其實只是偽宅,一旦真的隔離了,就總想著出門;現(xiàn)在還能安然待在家里的才是真宅。還有人說,這是“宅”們光明正大為國家做貢獻的機會。
小虹覺得自己是個真宅。幾周不出門不是大問題,即使沒有疫情,她也不愛參加蹦迪、唱K之類的社交活動。相比之下,她更懷念外賣奶茶,“喝不到‘一點點’和‘COCO’我要死了?!彼f。
真正受影響的,是她的工作。小虹在大學(xué)里讀旅游與酒店管理專業(yè),如果疫情沒有發(fā)生,她應(yīng)該正忙著實習(xí)。然而現(xiàn)在,旅游已經(jīng)成為受影響最直接、最嚴重的行業(yè)之一。
人群不許聚集,景點關(guān)閉,酒店停業(yè),餐館收歇……小虹說,這種影響是環(huán)環(huán)相扣的。不止國內(nèi),還有不少國家對出入境作出了限制。這讓小虹感覺到,至少今年上半年,旅游業(yè)的發(fā)展不會太好。
這對她個人意味著什么,小虹還沒有想過。
小家庭里,改變也悄然發(fā)生。自從回到泉州,每晚吃飯,張朔都要陪父親喝點兒酒。
福建是個特別的地方。早年間“下南洋”的習(xí)俗和如今的“北漂”相互碰撞,讓兩代人之間的關(guān)系變得微妙起來。張朔的爺爺年輕時去過新加坡,父母也在他三四歲的時候去了中國香港地區(qū);等到他成年,父母希望他留在泉州,找個穩(wěn)定的工作,結(jié)婚生孩子,但他又不愿意,一個人跑到北京工作?!靶〉臅r候,我在家里留守,長大了,父母在家里留守?!睆埶氛f,我一直沒有和父母建立起緊密的聯(lián)系。
但父親總是盼著兒子回家。張朔的父親喜歡喝酒,每天晚飯時習(xí)慣倒上半杯白酒,自斟自飲。兒子回家,他非常高興,終于有人陪他喝喝酒、說說話了。如果一個人喝,他總覺得那半杯酒怎么也喝不完。張朔喝不慣白酒,父親特地給他開了一瓶八幾年的人頭馬。
在酒精和時間的催化下,父親和兒子談了很多過去的事。張朔說,這是父親第一次告訴他,爺爺當(dāng)年為什么要去新加坡,他們年輕時在香港過著怎樣的生活。他也第一次真誠地告訴父親,這種互相留守的經(jīng)歷給他造成過多大的傷害。聽他說起這些,父親恍然大悟:原來孩子成長中發(fā)生了這么多事,他竟然一點兒都不知道。
“溝通多了,對立、矛盾、隔膜什么的就少了?!睆埶酚X得,雖然有些傳統(tǒng)觀念很難改變,但他父母還屬于那種“能溝通”的,比起那些完全陷入原生家庭陰影的朋友,他已經(jīng)很幸運了。
“我這樣說可能不太好,”張朔仔細斟酌著用詞,“疫情、隔離,這些事情對于整體而言是個災(zāi)難,但在我們這種沒有被實際波及的小家庭里,這是一個大家坐下來好好溝通,嘗試體驗新東西的機會?!闭且驗椴荒苌习?,不用考慮賺錢養(yǎng)家的事,父母才能單純地坐下來,和兒子一起玩一個游戲。
游戲的意義可能有很多。張朔說,其中很關(guān)鍵的一個,是幫助人們建立起情感上的聯(lián)系。孩子與父母,丈夫與妻子,他們出于各種原因,在人生的前半段錯過了,但仍然可以從現(xiàn)在開始,坐在桌子前,用游戲來了解彼此。
張朔又回憶起他的童年時代:父母遠在香港,留他和爺爺奶奶一起生活,老人很疼他,但工作也很忙,沒法及時去學(xué)校接他放學(xué)。上小學(xué)時,他每天眼睜睜看著同學(xué)們一個一個離開,燈一盞一盞熄滅,他一個人躺在一張露天的乒乓球桌上,繼續(xù)等待,直到天完全變黑,星星和月亮懸在頭頂,才能看到爺爺騎著一輛小自行車,晃晃悠悠地到校門口找他。當(dāng)時他就覺得,雖然我住在這個地方,但我和這個地方一點關(guān)系也沒有。
如今,張朔不斷嘗試理解父母。他意識到,有些事情是改變不了的,我們可能永遠也等不到父母理解自己,那么只有開始理解父母,彼此的關(guān)系才可能有轉(zhuǎn)機。
這個轉(zhuǎn)機可能是一杯酒,一場談話,也可能是一個游戲?!白钪匾氖菧贤??!睆埶氛f,所謂溝通不是把父母當(dāng)成敵人,用偽裝去查探他們的想法,而是要發(fā)自內(nèi)心地互相了解。他承認,自己以前有過功利性的妥協(xié),為了讓父母少管他,少催婚,他說過許多言不由衷的話。
但和父親喝過酒,和母親玩過桌游之后,張朔覺得,“我真的可以和他們溝通了”。
(文中卡卡、小虹、湯包、王金、張朔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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