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網(wǎng)游工作室的女人們

10月4號，今年的中秋節(jié)，我走進了遼陽市的一間民房，這里即將被當作一個“網(wǎng)游工作室”。

對著大門的魚缸里，幾尾金魚正在緩緩游動，水泥地面上散落著一堆網(wǎng)線，飯桌上擺放著著沒來得及清洗的碗筷，雙人床橫就橫在客廳里，上面胡亂團著被子。這間屋子的主人顯然并沒有投入太多精力來打掃衛(wèi)生。

里屋是工作間，靠墻擺放著巨大的白色鐵架，散裝的風扇在上面大聲呼嘯。8臺15英寸顯示器排成兩行，這些顯示器分屬5個不同的牌子。所有顯示器上都是相似的畫面，這些畫面由同一個鍵盤操作著。而正在敲擊鍵盤的是一個女人。在她眼里，這顯然是工作，而非游戲。

張姐今年40歲，是這家工作室的投資人。我見到她時，她正用典型的東北人上炕姿勢：盤腿，坐在一張巨大的轉(zhuǎn)椅上。10月的東北氣溫已經(jīng)不足10攝氏度，她仍然穿著單衣、打著赤腳。每天10小時以上的工作長度讓她的臉看起來有些憔悴。

“平時這都不算啥?！彼f，“趕上游戲更新，我們經(jīng)常幾天幾宿不睡覺?！庇螒虬姹久看胃?，張姐本來設定好的軟件就大多不能用了。“拖著不開工的話就啥都沒了?！睅装偃f的前期投入迫使她需要不斷工作。一旦停工，不僅會失去所有經(jīng)濟來源，囤積的大量游戲賬號也會迅速貶值。

在開自己的工作室之前，張姐去過不少工作室學習。那些成功的大工作室大多開在郊外的廠房里。“跟他們那比，我這兒簡直就干凈得不像話?！睆埥阏f，大廠房里根本沒人收拾，里面“埋了八汰”的，一進去連下腳的地方都沒有。里面風扇嗷嗷轉(zhuǎn)，兩人對面說話都聽不見。這種大型工作室大多分布在南方，前期投入通常在千萬元以上。正常運行后，每月流水也能達到百萬級別。

雖然在大型工作室見識過了壯觀的規(guī)模和巨大的利潤，張姐還是選擇從自己的工作室、從兩人做起?！拔夷昙o已經(jīng)大了，想的就比較多?！睆埥阏f，“我做事情還是喜歡一步一步慢慢來?！蓖饷娴哪贻p人，工作室都是上來就整100臺電腦，掙了錢就翻番，到最后就算全賠了也是一人吃飽全家不餓，拍拍屁股就干別的去了。張姐認為自己和他們不一樣，”像我這個工作室現(xiàn)在是8臺，過陣子掙了錢我頂多也就8臺、8臺往上加。我要像他們那歲數(shù)，整的比他們還得大?！?/p>

話雖如此，但張姐為了在騰訊一款捕魚游戲中進行大量交易，通過網(wǎng)上購買、自己充值等方法囤積了超過1000個高級別賬號，其中很多賬號價值過萬，總價值也有數(shù)百萬。她的日常之一就是把這些高級賬號里的炮彈賣給別的玩家或是直接把號租出去，游戲最火的時候一個月幾十萬不稀掙。不過隨著游戲熱度下降，賬號的價格也隨之迅速貶值。曾經(jīng)上萬元的高級賬號如今只能賣出3000多元，張姐的收益大不如前。最近，她只能勉強達到收支平衡，這促使她不得不清理庫存、謀劃進入新的游戲。

“選游戲就是一場賭博，游戲與游戲之間就跟不同行業(yè)一樣，每換一次游戲就相當于一次改行?！毙碌拇蚍ā⑿碌能浖?、新的市場、新的客戶，以及游戲本身的堅挺程度等方方面面都要考慮在內(nèi)。而張姐本人是沒有玩過任何游戲的。

“大部分開工作室的都是本身愛玩，然后想借著這個掙錢?！睆埥阏f，“但我就是個例外。”她之前從來沒玩過任何游戲，做這個就是為了找點兒事情挑戰(zhàn)自己。張姐的前半生，用她自己的話說就是要強又幸運。

高中時候老師講數(shù)學試卷，總會把最后一題略過，并安慰同學們這題難度太高沒必要會。張姐就死犟著一定要做出來?！皠e人做不出來是他們的事，但是這題給我了我就一定要做出來?！?/p>

憑著這股勁頭，張姐挑戰(zhàn)過很多工作。從開餐館到當會計，每份工作她都能很快做好，然后迅速失去新鮮感，再去尋找新的挑戰(zhàn)，如此循環(huán)。幸運的是張姐家還算是頗有幾分薄財。

人的一生，是一個努力克服虛弱感，并在一個充滿危機的世界里安身立命的過程。張姐幸運地輕易做到了后者，現(xiàn)在她只需要努力克服虛弱感就可以了。而這個機會來得很偶然。

一次酒桌上，當時辭去了會計工作，正在家?guī)Ш⒆幼鲲埖膹埥阆蛩陌l(fā)小李姐表達了賦閑在家的憤懣。借著酒勁兒，資深游戲玩家李姐提了一嘴“開網(wǎng)游工作室利潤空間很大”的事。未曾想，轉(zhuǎn)天酒醒后，張姐竟然認真了起來。她先是到別的工作室學習經(jīng)驗，緊跟著就找李姐商量起合開工作室的事兒。

和從沒玩過游戲的張姐不同，李姐是一名資深網(wǎng)游玩家。從《熱血江湖》入門網(wǎng)游，到《誅仙》開始，和朋友每3小時一次定點包BOSS賺得第一桶金，再到后來《笑傲江湖》開始狂刷副本倒賣材料，直到在《武魂》中李姐放棄了游戲的大部分樂趣，轉(zhuǎn)型成了一個全職商人。在玩《武魂》的3年中，她每月大概可以收入2000多元。作為一個散戶，這個程度的收入讓她感到滿意。

在開工作室之前，李姐干過服務員之類的工作，而丈夫則在國企基層賺一份不多的死工資。兩個人的月收入加起來6000塊錢，剛好夠一家三口生活。但只憑這樣的經(jīng)濟狀況，她始終無法擴大游戲內(nèi)的經(jīng)商規(guī)模。

當張姐找到她后，兩人一拍即合，她們到當?shù)仉娔X城，淘來一批均價不超過300元的電腦，然后搬入張姐家空置的回遷房中。散片CPU和網(wǎng)吧淘汰的650顯卡是這些電腦的平均配置。

“機器沒必要太好，我們玩的游戲都不怎么吃配置?！痹趶埥阊劾铮@些機器就跟期貨一樣，過一段時間就要賣掉，不然利潤會被壓縮得很低。“機器的價格要是跌得太多，掙點兒錢都不夠給它補窟窿的?！睆埥阆蛭铱破罩x擇機器的門道，“我們現(xiàn)在做《地下城與勇士》，用這種機器就足夠了。那些新游戲換代太快了，不保險的?！兜叵鲁桥c勇士》都快10年了，市場供求也穩(wěn)定，軟件配套也比較齊全，不容易賠?！?/p>

就這樣，從沒玩過《地下城與勇士》的李姐開始了全新的游戲生涯。“我喜歡玩那種MMORPG游戲，要不是為了賺錢，這個游戲我一輩子也不會碰的?！?/p>

因為擔心官方會查封工作室賬號，所以她們并沒有選擇從網(wǎng)上購買。所有的賬號都由李姐人工從零練起?！白铋_始還不能一次練太多賬號?！崩罱阏f，“同一個IP地址，突然有大量賬號的話，還是會被封的?！彼岩粋€號練到10級，然后練第二個賬號，每次練到10級就加一個賬號，直到8個賬號為止，同時操作。

用這種階梯式練號方法，李姐用一個月的時間練出了10組賬號，每組賬號又包含8個滿級角色。每天一組賬號分成之后可以收入30元，10組賬號共計300元。這樣整月無休的李姐每月有了9000元的進賬，而她所在城市人均工資還不到4000元。

因為所在國企連年虧損，李姐的丈夫最近兩三年工資不漲反跌?？粗拮拥氖杖胧亲约旱膬杀哆€多，他也動了心思?！耙晃腋纱喔阋粔K兒打游戲算了?！钡菫榱思依镉幸粋€人能有份穩(wěn)定的收入，李姐還是讓他繼續(xù)在國企“混著”?！暗冗^段兒時間工作室穩(wěn)定下來再看看吧?！崩罱愕恼煞蛎嗣约猴恋墓忸^說道：“我是發(fā)現(xiàn)了，干點兒啥買賣都比在國企當工人掙得多?！?/p>

每天早上7點，李姐都要從幾公里外的國企生活區(qū)出發(fā)，乘坐刷卡8毛錢的公交車趕往工作室，然后在電腦前一動不動地刷到晚上八九點。晚上10點左右，她還要趕回家里做家務。因為長時間坐在電腦前，李姐的身體已經(jīng)大不如前。她的肩膀、頸椎、眼睛都出現(xiàn)了不同程度的勞損。心疼的丈夫反復勸她休息，李姐一直不聽。他只好每天早上準備一大瓶泡滿各種中藥的茶水。

“現(xiàn)在每天只要玩就好了，出的東西銷售都靠小張，我一點兒都不用管，比以前省心多了?！比缃窭罱愫蛷埥惴止っ鞔_，一個負責刷圖出貨，另一個出售自己工作室刷出來的貨，兩人五五分賬。而李姐還有一樁從其他工作室那里進貨物，再散賣給客戶的批發(fā)零售生意。

和我談話的不長時間內(nèi)，張姐在微信上和不下10個買家進行了交易。因為是先貨后錢的交易方式，所以在最初沒有穩(wěn)定客戶的時候難免會被騙。

張姐第一次被騙是剛接觸《地下城與勇士》的時候。她把價值200元的材料交易給對方，立刻就被拉黑了。雖然明知這種交易方式存在很大的風險，但第一次被騙的她還是感到很憋屈?！拔抑雷鲞@種交易肯定不保險的，也不是差這200塊錢，但是被拉黑了就等于永遠失去了這個潛在客戶，當時就感覺又可惜又委屈吧。”

“只有剛開始的時候會被騙嘛，什么游戲都一樣的?！焙髞碛辛朔€(wěn)定的客戶群體之后，變成老炮兒的張姐再也沒被騙過。

每天早上醒來，張姐做的第一件事不是起床，而是拿起手機，查看游戲里的物品價格變化。她對于游戲本身興趣全無，但把開工作室玩成了一個游戲。我到的那天早上，她剛以單價55塊買了一批材料。兩個小時后，這批材料的價格跌到了45元。她笑著跟我說：“就當中秋節(jié)破財消災了。”

張姐笑著賠錢，李姐卻在皺著眉頭玩兒游戲。讓一個資深玩家每天把同樣的地圖刷上幾十遍，絕對是一種折磨，但她想讓14歲的女兒上更好的中考補習班。

度過了工作室最初的適應期之后，最近她們已經(jīng)在網(wǎng)上發(fā)布了招聘啟事，開出了供吃供住、刷圖所得五五分成的條件。在她們看來，這樣的待遇對那些文化水平不高，又不愿意出去打工的年輕人很有誘惑力。至于究竟要招幾個人、工作室會擴大到什么規(guī)模，她們都說沒有具體想過，只說會盡力做好，踏實地走一步看一步。

每天早上7點，李姐還是會準時出現(xiàn)在公交車站，無論風多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