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eplica》在Steam上提供了包括簡體中文、土耳其語在內(nèi)的12國語言，它們多數(shù)都來自這些國家玩家的自主翻譯。我愿意把它看作對這款游戲“普遍的共鳴”。
（這窺視他人隱私的瘋狂體驗，將會使你成為一個國家最偉大的愛國主義者。）
《Replica》在剛剛結(jié)束的IndieCade上拿了最具感染力獎（Impact Award of IndieCade 2016），這使得我終于找到了一個寫它的機會。
《Replica》是“一個你玩別人手機”的游戲。這是Steam上玩家對它的一句評價，也是《Replica》最大的特征：整個游戲中的界面就是一個智能手機。
游戲以一個手機的鎖屏畫面為開端。你可以通過不斷涌進來的短消息內(nèi)容（信息內(nèi)容在手機的上端出現(xiàn)，你通常只能讀到開頭的一行字）來推測出解鎖密碼；解開密碼之后，一個顯示為4885的陌生號碼會打電話來告訴你，他是“國土安全局”的人，需要你配合他們對這臺恐怖分子的手機進行調(diào)查，并應當“對可以參與此次調(diào)查感到驕傲”。你可以選擇配合，也可以不這么干，你的所有行為都會導向不同的結(jié)局。
如果你按照“國土安全局”的要求幫助成功檢舉嫌疑犯的“恐怖主義”行徑，就成為一個可敬的“愛國者”；否則，你就會接受拷問，或者直接被送進監(jiān)獄。
《Replica》在今年夏天的時候就已經(jīng)放出了它那段簡潔又有力的預告片。在我的預想中，這款游戲在表達無所不在的國家權(quán)力之外，也一定會有一個大快人心的結(jié)局。
沒錯，就像《諜影重重》的杰森伯恩那樣，面對極權(quán)、陰謀論和自由的威脅也要站在國家機器的另一方。
否則，國土安全局為什么要找我這個“普通人”來解決事關國家安全的“恐怖主義”問題？
但實際上，《Replica》的情節(jié)和演出都十分平淡。和預告片中激動人心的音樂不同，雖然游戲中安靜的氛圍會給你制造緊張感，但這并不激烈。我在得到幾個結(jié)局之后忍不住偷看了攻略，發(fā)現(xiàn)全部12個結(jié)局沒有一個可以稱得上是“大快人心”。
除了某些明顯是在致敬《黑客帝國》、《V字仇殺隊》的內(nèi)容以外，這些結(jié)局幾乎都很虛無：你無法拯救任何人，你甚至無法說服自己的內(nèi)心：我做出了選擇，但不能掌握自己的命運；我不做選擇乖乖聽話，結(jié)尾也會給你一個大大的嘲諷。
冒險游戲的劇情可能永遠無法滿足所有玩家喜好，但《Replica》給我的感覺依然不同，我?guī)缀醪粫@些結(jié)局感到抵觸，因為它看起來就是如此真實。
《Replica》的呈現(xiàn)形式也增加了這種真實。在游戲中，你面對的一臺在現(xiàn)實生活中也可能出現(xiàn)的手機，而游戲的所有情節(jié)都依托自手機的功能，包括收發(fā)短信，接打電話，登錄社交賬號，瀏覽各類新聞。這些日常的操作在面對“國土安全局”的種種命令之下切實地“令人惡心”，我沒有做錯什么，但我在做不好的事情。
《Replica》中不存在“大快人心”的結(jié)局，我（玩家）就是一個普通人，并沒有扮演誰，但那些劇情和操作可能隨時發(fā)生，甚至正在發(fā)生。事實上，來自韓國的游戲開發(fā)者SOMI就告訴我，在游戲中所有來自“國土安全局”的話語，所有在游戲中出現(xiàn)的SNS的信息都來源于韓國真實社會事件。
“在今年年初，韓國的國家情報院（National Intelligence Service, NIS）曾經(jīng)有過類似的動作。他們說，為了國家的安全，政府購買了一種黑客軟件，并聲明將會把它用在對北方的監(jiān)視上。但實際上，這款軟件被用在了我們自己的國民身上，用在了某些政治事件之上?！覀兩踔炼疾恢浪F(xiàn)在是否還依然在運作?！盨OMI說，《Replica》的點子也有多少來自于這個事件。
游戲的具體設定和故事情節(jié)來自于Copy Doctorow所著的《Little Brother》（小大哥）這本小說，SOMI也在游戲界面的開發(fā)者那一欄提到了它。
我問SOMI為什么游戲結(jié)局中沒有提供“成為英雄”的選項，他哈哈大笑，說“這里原本就沒有什么英雄，只有普通人呀?！?/p>
SOMI告訴我，目前《Replica》還只有PC和Mac平臺版本。但他也說會考慮實際在移動手機端上架。如果真的是這樣，那么到時候這款游戲的體驗應該會更好。
想要了解《Replica》的世界觀，你只需要進入游戲，按照游戲中給出的提示向下進行大約30分鐘就可以了。不過，《Replica》很難，它一共有12個結(jié)局，沒有攻略的話你幾乎看不到這些結(jié)局的大部分內(nèi)容。我和同樣喜愛這個游戲的我的同事李先羽也一起探討（聲討）過關于結(jié)局的一些問題。事實上，李先羽也在打出第四個結(jié)局之后就去翻看了攻略。
“這個游戲不看攻略的話真的很多東西都可能不知道……我還聽說有一個結(jié)局需要你等待24小時才能解鎖，但我沒試，我覺得有點兒蛋疼……”我點點頭，十分同意這個觀點。
除了我自己可以打通的那幾個，再加上需要破解摩斯密碼的某兩個結(jié)局之外，其他所有的結(jié)局都讓我覺得不可思議。有一個結(jié)局甚至需要你在打通第1-4個結(jié)局之后，根據(jù)“臨死之時”對方給出的密碼來破解……既然我已經(jīng)在游戲中“死亡”了，我在游戲中又如何能夠得知這個密碼呢？這不符合常理，也不符合這款游戲在我不看攻略的時候讓我感受到的真摯基調(diào)。
《Replica》可能是“簡陋”而真實的。SOMI足夠認真、嚴謹，并且有相當?shù)某志昧蛨?zhí)行力。他一個人獨立完成了包括《Replica》在內(nèi)的所有其他個人游戲。
制作時間短、個人獨立開發(fā)，都可以解釋《Replica》的“不飽滿”。但當我實際問他“對于《Replica》的結(jié)局怎么看”的時候，他的第一個反應卻真誠地讓我不知道說什么好。他說，“對不起?！?/p>
“我也的確在不同場合得到了玩家的反饋，大家都覺得，游戲的許多結(jié)局特別難，如果不看攻略的話，一定沒有辦法達成。所以，我在后來還特意加上了計算器這個小功能，你知道嗎，那是為了幫助玩家計算出莫斯密碼。而且，我已經(jīng)在Google Play的介紹頁面中簡單加上了一些攻略的內(nèi)容?！?/p>
SOMI在除了開發(fā)游戲以外也有自己的工作。他幾乎每天都會在半夜的時候開始制作游戲?！懊慨?2點來臨，我才能感受到那種創(chuàng)作的喜悅。雖然我每天只睡3個小時，但我喜歡這種狀態(tài)，這是我想要的狀態(tài)?！?/p>
而這次采訪經(jīng)歷也多少讓我體驗到了他的忙碌。我約他采訪，定下了時間，但我們前前后后大概錯過了3次，才終于在他上班的間隙說上了話。在第一次約時間的時候，他熱心地表示愿意回答任何問題，如果我方便地話，可以在深夜11點的時候開始采訪。但我們依然錯過了，因為他突然之間延長了工作時間。
但即使如此，SOMI依然會在每次事后都特別認真地用英文回復我，帶上“我感到非常、非常、非常抱歉，請一定要再聯(lián)系我”的話語。
SOMI在去年上架的《RETSNOM》最近登錄了iOS平臺，但SOMI都不知道它在上周獲得了蘋果本周新游的推薦。
我說，我下載試玩了《RETSNOM》，但是它的虛擬操作搖桿體驗實在是太差了。SOMI驚呼，“天吶真的嗎，真是太好了。我都不知道它被推薦了。你知道，這原本是一款主機游戲，我都找不到人幫我測試移動端的操作體驗，你是第一個給我反饋的人。操作很難，對嗎……嗯，我知道了。”
“那你準備在下次更新的時候下調(diào)游戲難度嗎？”
“哦，不不，我不打算更新啦。”SOMI說。
而李先羽提到的另外一個問題也引起了我的注意，這也是我覺得《Replica》如此令人印象深刻的原因之一。
這來自于游戲中呈現(xiàn)出來“強迫”的感覺。這種強迫可以看作單純是來自游戲主線情節(jié)中“國土安全局”的各種強硬指示，也可以認為是來自于這種指示同時也是引導玩家向下進行游戲的唯一線索這個設定。
“你明明不想這么做，但是游戲就是讓你這么做……我會把它引申為一種自己和世界之間的沖突，就是到底聽從給自己還是選擇事實。我喜歡這種淡淡的強迫的感覺，因為實際上生活中其實也沒有人‘真正’強迫你?！崩钕扔鹫f。
這是一個悖論：即使知道這是游戲，但我依然無法忍受自己隨意觀看他人的手機、搜集他人的情報來反對他。協(xié)助當局的做法令我反胃，但如果我不這么干，游戲就無法進行。
在看攻略之前，我因為不想“聽話”，于是在絲毫沒有進展的屏幕面前和“國土安全局”僵持了將近30分鐘，但最終決定放棄。
我換了一個思路，開始抱起了某種幻想，覺得自己先聽話，之后總有一天可以干翻它們；直到機會出現(xiàn)，你就可以拯救這個可憐的手機主人。我說服自己開始出賣他人隱私，而這時游戲才終于開始往下進行。
但實際的情況十分“打臉”。在游戲進行的過程中，國土安全局的人甚至還來電話告訴我說，手機其實已經(jīng)經(jīng)過處理，我們的證據(jù)也找得差不多了。但你知道，很多事情我們說出來，和你檢舉出來，結(jié)果是不同的?！啊覀冎馈汀约海眠@個手機的內(nèi)容）告訴我們’，是兩個不同的概念?！?/p>
我也和SOMI提到了是否考慮過加入英雄主義結(jié)局這個問題。他回答說，“不，這款游戲并不是要讓你成為一個英雄的，我的目的就在于，想要讓你感到內(nèi)疚和羞愧?！?/p>
SOMI談到了德國哲學家漢娜·阿倫特，她是一位猶太人，在經(jīng)歷過大屠殺之后提出了“平凡的惡”這個概念?！捌椒驳膼骸闭f的是，雖然納粹屠殺猶太人慘無人道，但那些看到了現(xiàn)狀卻不伸手阻止的大眾在道德上也并非可以全身而退。
SOMI還告訴我一個細節(jié)。在游戲中，等你搜集了那個孩子的一些個人情報之后，“國土安全局”的人會告訴你，“游戲中的‘推特’已經(jīng)調(diào)查過了，你可以不用再看。當然，玩家依然可以通過解謎來得到密碼，并瀏覽這個賬號的信息。
“據(jù)我所知，很多玩家都主動解開了密碼，主動去看了他的推特內(nèi)容。”
而李先羽的一番話，也正好印證了SOMI的這段話。
也許，雖然強迫的原因和內(nèi)容不同，但如果我們真的面對“國土安全局”，也就真的無法選擇“拒絕”吧。這可能是信念和勇氣之外的東西。
實際上，在之前SOMI去參加美國的IndieCADE的時候，就有無數(shù)的在場的開發(fā)者和玩家在SNS上談到了SOMI的為人。一位日本IT工作者在推特上說，“他是一個熱愛自己家人的、溫柔的開發(fā)者?！?/p>
在SOMI的游戲SOMIGAMES上，我們能夠看到他對自己的一個簡介：“我是一個住在韓國的游戲開發(fā)者。我只想要創(chuàng)造出一些大家想要住進去的小小世界。……在白天，我為了生存、照顧我的小女孩而賺錢（親吻我老板的屁股）；到了深夜，我就會全身心投入到游戲制作中去?！?/p>
他不愿意透露自己現(xiàn)在的職業(yè)，但他也反復強調(diào)，自己不是很喜歡自己現(xiàn)在的工作，因為它單調(diào)、貧乏、有時工作的內(nèi)容甚至和他的信念相對。但是，他現(xiàn)在如果辭掉工作的話，就無法保護自己的“小女孩”，所以現(xiàn)在這個狀態(tài)在他來說，是最好的。
覺得辛苦嗎，我問?！坝幸稽c兒吧，但我熱愛它?！?/p>
如果真的要辭職，您太太和女兒會支持嗎？SOMI毫不遲疑地說，“我太太和女兒支持我做任何我想做的事情?！?/p>
就《Replica》來說，值得一提的是它的翻譯。除了英文之外，我們在Steam上還能看到包括簡體中文、土耳其語在內(nèi)的12國語言。SOMI說，除了最初的英語和后來的俄語之外，其他都是來自別的國家的玩家自主進行的翻譯。制作了如此多語言的版本，我們也能從側(cè)面看到《Replica》有著“普遍的共鳴”。無論是對安全自身的思考，還是對國家和個人關系上的思考。
《Replica》的簡體中文翻譯來自Indienova的CrapTears和Craft兩個人。在翻譯的過程中不斷和SOMI有交流的CrapTears告訴我，他想到要翻譯這款游戲，主要也是因為這款游戲傳達出的信息打動了他。而他們在聯(lián)系到SOMI，提出要做簡體中文翻譯的時候，SOMI的第一反應則是，“你們翻譯大概要多少錢？”
“當然我們告訴他說，不用錢，而且我們還會在Indienova上幫忙推廣?！盋rapTears也同樣談到了SOMI的認真。因為他不懂中文，所以會反復和他們確認譯文的正確性，而CrapTears也很認真，他們查詢并且詢問了游戲中每一處致敬的地方，還將幾乎所有結(jié)局中都會出現(xiàn)的墨索里尼的那句話重新進行翻譯以契合游戲氛圍。
有一件事情比較有趣。SOMI告訴我，在所有的海外下載中，最多的是來自中國，占了大概有60%以上，第二名則是土耳其。
SOMI說，他熱愛游戲，也熱愛讀書。他覺得制作游戲?qū)λ麃碚f是一種表達自我的最合適的方式，這在《RETSNOM》中可能是一個父親對女兒的愛；《Replica》則是一種政治訴求，或者只是單純對人性的一點點思考。我想說，在這一點上，他的確成功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