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jù)說，到現(xiàn)在，大爺有半個月沒來了。
大部分人是從2024年9月開始見到“大爺”的。大爺在一個時間段里頻繁地出現(xiàn)，崇文門新世界二期、王府井喜悅、嘻番里、北投，在這些商場的負一或負二層，都有可能隨機遇到。這些地方有一種氛圍上的相似，比如嘈雜的日語歌，新興的谷店，轉角處的一大塊空地上，總有人在跳宅舞；往里走，很可能有各色游戲街機，打扮成動漫角色、頭發(fā)和服裝都很鮮艷的少年少女們擠滿了整個空間；還有一長串谷子地攤。
大爺就在這些場景里出現(xiàn)，他頭發(fā)花白，看上去大概有60歲。
大爺不跳宅舞、不出Cos，也不玩街機，他只買“谷子”——印有動漫角色的周邊，馬口鐵徽章、亞克力立牌、鐳射票、明信片之類小玩意兒。購買過程精挑細選：微微低著頭、皺著眉，一枚一枚把攤位上所有東西都拿起來，很認真地看，這個過程的持續(xù)時間很長，但他不覺得有任何尷尬。這些地攤都不大，攤主全是熟人，次數(shù)多了，難免對他印象深刻。
大爺是來買谷的，但是只買和“小提琴”有關的谷子。這個說法不算非常嚴謹，因為此后陸續(xù)有一些傳言，“大提琴的谷子大爺也會買”“只要有樂器，大爺就會買”。有人在群里半開玩笑地問：“我下次把真的小提琴拿來，不知道大爺收不收？”
傳言越來越多。有人說：“大爺其實和我們一樣，只不過他是小提琴‘激推’（非常熱情地喜歡、推薦某樣事物），人家推的是小提琴，角色是附帶的?！币灿腥瞬聹y，大爺自己就會拉小提琴，可能是退休的小提琴老師。
元旦過后的第一個周末，我來到王府井喜悅購物中心。室外很冷，但商場內(nèi)部有些悶熱，尤其是B2層，人太多了，《蛋仔派對》的打卡線下活動點位、《第五人格》周邊快閃店，還有非常多的谷子店，以及漫庫、潮玩星球、次元Go之類的店鋪，連店門口的等比人形紙立牌都十分擁擠。
購物中心的谷子地攤很顯眼，但面積十分狹小，一些桌子拼在一起，擺成幾排。因為顧客太多，必須擠進去才能看到攤位上擺著什么，說話也要提高音量。攤主們大部分很沉默，一副“請自便”的態(tài)度，少部分人會在提到某個IP、某個角色時非常熱情，拉著你聊起劇情來。
我向幾位攤主問起“買谷大爺”的事情，幾乎所有人都知道他。大家對他的評價非常好——接近好奇、善意和喜愛的混合。他們告訴我，大爺?shù)耐饷病胺浅Ｎ难拧保轮蓛艉啒?，戴眼鏡，白發(fā)也梳得很齊整；大爺對待谷子十分“溫柔”，輕拿輕放，不會造成磕碰或損傷，從態(tài)度來說是讓人喜歡的買家。
當天，我又去了北京著名的“二次元”聚集地，嘻番里和北投購物公園。同樣，谷子地攤區(qū)的大部分人也都知道大爺，攤主們——大部分是年輕女孩——很密切地談論著他，一些攤主群里也經(jīng)常會提起他，“大爺今天上午在喜悅，下午估計該去崇文門了”。
據(jù)說大爺很少跑空。這幾片的谷子地攤大部分為自發(fā)報名，說是攤主，很多其實是個人賣家，來賣些盲抽、或者被捆綁銷售的多余產(chǎn)物，因此，集會的時間會偶爾發(fā)生變化，但大爺好像總是來得很準確，“聽說他其實認識這邊商場的管理員”。
據(jù)說大爺買東西非常爽快，從不砍價，只看谷子上有沒有小提琴或樂器。有人說，大爺曾經(jīng)一擲千金，買下某款“稀有谷”——《排球少年》某個角色的“音樂會閃吧唧”，單價就要幾百塊。群里嘖嘖稱奇，“好羨慕，這種退休北京大爺，正是有錢有閑、最適合吃谷的年紀”。
有人說，大爺逛攤時手里會拿著“小提琴”，有人反駁，那并不是小提琴，而是一個木塊一樣的、小提琴形狀的東西，被盤到油光水滑，總之很有格調(diào)。大家普遍認為：“大爺自己應該是會拉小提琴的?！?/p>
但是，據(jù)說，到現(xiàn)在，大爺有半個月沒來了。
我告訴攤主們，我想找大爺。大部分攤主的態(tài)度有點游移：大爺很神秘，也有些距離感，哪怕在攤位上買了東西，也不太敢和他多說話，雖然她們都覺得大爺很有意思。
一位攤主告訴我：“這里不僅有大爺，還有‘大媽’呢?！彼f，前一段時間，也有一位中年女性經(jīng)常出現(xiàn)，五六十歲的樣子，同樣在攤位上挑挑揀揀，買些“漂亮的、好看的、便宜的谷子”。
“可能是買著玩吧?！彼f，“感覺她不認識那些（角色），有段時間來得很頻繁，最近也消失了。”
一位個子高挑、穿黑色衛(wèi)衣的攤主表示期待：“我想大爺家里一定有特別多小提琴谷，我們都想看看他的收藏。要是你能找到他就太好了?！蔽姨嶙h和她交換聯(lián)系方式，她卻拒絕了：“算了……我這里沒有小提琴有關的谷，也沒有更多能告訴你的了?！迸赃叺臄傊髟儐枺骸笆裁创鬆敚俊彼f：“大爺你不知道嗎？”于是講起故事來。
在我遇到的攤主里，唯一態(tài)度不同的是夏夏。當天她Cos成《未定事件簿》里的角色“夏彥”，戴著美瞳、假睫毛，涂了很白很平整的粉底，似乎還墊了內(nèi)增高，人很清瘦，給人的感覺像是未成年或者剛剛成年。“平時我來這兒要么穿Lolita，要么出Cos。都差不多，我只穿這兩種出門，不然不習慣?！彼嬖V我。
夏夏很熱情，但當我表示希望找到大爺后，她的語氣忽然緊繃起來?！拔乙娺^他。你是想找他嗎？我不知道你找他干什么，但是那就是很普通一個大爺?！蹦欠N語氣接近于不快甚至厭惡，“我不知道為什么大家對大爺那么……”
“他來過我的攤，但是沒有買過東西，我沒有和小提琴有關的谷子。他還和我旁邊的一個攤主講過價。我們和他說過話，他都不回答，或者就說一兩句，應該是耳背。所以你就算找他，和他也說不了幾句話的?！彼⒅业难劬Γ贿B說了好幾句。
她說：“說實話，其實只是一個大爺而已。我覺得你就算找到他，也沒什么故事。”
我在崇文門新世界百貨一帶打聽。這里老商場的氣息十分強烈，新世界一期進門是泛黃色的瓷磚，緊挨著大門的化妝品柜臺裝潢并不時尚，整體有點兒冷落。過去這里的頂樓有一家規(guī)模巨大的街機廳，但現(xiàn)在早已關停。
新街機廳建在新世界二期的地下，和新興的谷店、谷子地攤們聚在一起，規(guī)模也稱不上很大。二期的地下要熱鬧一些，布局依然古早，但因為很多谷店是新開業(yè)的，所以也顯得新鮮、時髦。最里面的一家店面，門口放了兩個“恭喜開業(yè)”的花籃。
1月11日下午，我在這里遇到魚塊和VV。魚塊已經(jīng)工作，VV在讀大學。她們坐在整片攤位的第一個位置，面前擺放的都是《名偵探柯南》相關的谷。VV可能是所有攤主里唯一有大爺聯(lián)系方式的人——去年9月21日，她們在擺攤時遇到了大爺。
“哇，我開始以為他是住附近的老人家，來遛彎兒的，結果不是?！濒~塊說，“他是真的在看谷子，一個一個看，卡冊每頁都翻。我很震驚，可能他就是想收集二次元相關的、樂器相關的谷。”
“大爺只買小提琴的谷嗎？”我問。
“不是。主要是小提琴，但有時也會買鋼琴的，其他樂器的。”魚塊說，“那天大爺在她（VV）那兒買了一個安室透拉小提琴的谷。后來我發(fā)現(xiàn)，我去西單、去王府井，大爺都有幾率‘掉落’?！?/p>
VV把大爺?shù)穆?lián)系方式給了我?！鞍彩彝高@個谷子是一套的，每個角色都拿著樂器。大爺問我還有沒有別的，我說家里好像還有，就加了大爺?shù)奈⑿?，說找到了聯(lián)系他?！被丶液螅琕V翻了幾遍也沒找到，她有點不好意思，因此沒再和大爺說過話。
“大爺好久沒來了，我們都有點擔心他，不知道他是怎么了。”魚塊說。
我查看大爺?shù)奈⑿刨~號信息。他的微信名叫“情訂奇緣”，微信頭像也是小提琴——玉石質地的雕刻品，小提琴把上落著蝴蝶，做工和色澤都很美，應該是取材于小提琴協(xié)奏曲《梁?！?。
我告別她們不久，魚塊忽然緊張地給我打電話：“我忽然想起來，你不是要寫東西嗎？我還有個人可以介紹給你。”我折返回去，魚塊給我介紹了“雪姨”。
當天的所有攤位中，“雪姨”的攤位是最高的，十分顯眼，白色的鐵絲置物架，密密麻麻掛滿各種谷子，品類也和其他攤位上有相當大的不同——其他攤位更多是經(jīng)典的、時下流行的動漫IP和熱門游戲的谷子，雪姨的攤位屬性則由很多少女樂隊番、稍冷門的宅系動漫以及Galgame構成。
“她也是這里的老攤主了，估計見過大爺?！濒~塊說，“她好像是幫兒子在這里賣谷?！?/p>
不僅是攤位布置，雪姨本人也十分顯眼。她今年60歲，精神非常好，脊背筆直，短發(fā)，不和人搭話的時候神情有點嚴厲，但說話的時候聲音很熱情，每個字都流暢、快速地從喉嚨里跳出來。
“我見過呀，大爺嘛。但是我這里沒有小提琴的谷，他來過好多次呢，后來每次他來我就和他說‘你別翻啦，我這兒沒有’，他就走了。”雪姨對我說。
雪姨有幾個社交媒體賬號，一個叫“雪片飛兒”，還有一個叫“千戀萬花”，頭像是《Fate/Grand Order》中的水妃摩根。她的攤位上，男孩來得更多，很多時候伴隨著一種驚訝：“竟然能在線下看到賣這個的?！边@種驚訝總是讓雪姨有點得意，她知道自己賣的東西要比其他人的少見。
雪姨告訴我，她確實是幫兒子賣谷，兒子在日本讀書，每次回家都成箱地帶谷子回來，讓她幫忙賣。剛開始，她盤點了好幾個晚上，整理得心煩，后來在線下擺起地攤，才慢慢發(fā)現(xiàn)樂趣來。
“我兒子開始和我說這些是‘旮旯Game’，我想，那是什么玩意兒呀？后來才知道是什么意思?！毖┮绦Σ[瞇地說，“我這邊賣的都是‘男性向’，我兒子的‘老婆’們；那些女孩子賣的是‘女性向’，是她們的‘老公’們?！?/p>
她滔滔不絕：“我發(fā)現(xiàn)這些喜歡二次元的孩子們，都特別單純，特別可愛。我覺得可能是因為這些東西、因為我兒子，我才和他們結緣的吧。你想想，要不然，我不可能和這么小的孩子們這么長時間地接觸呀！還有好多初中的，十幾歲的寶寶，也會和我聊天。”
雪姨告訴我一個秘密：大爺之所以能次次不跑空，其實是跟著她來的。
“因為后來我拉了群，每次上新出攤什么的就在群里說。我也讓大爺進群了，所以其實我一出攤，他就知道，基本我來他都會跟著來?！彼雌饋碛钟幸环N得意的神采，“大家都想：大爺怎么知道出攤的？其實是因為我?！?/p>
“可我忘了他具體是哪個賬號了，不能告訴你了，不好意思啊?！彼盅a充。
“我們?nèi)豪锟捎幸馑剂?。我跟孩子們之間呢，好像沒有太多代溝。他們都說我很開明，因為我不會催他們問有沒有找工作、什么時候結婚?！毖┮陶f。這時候，有一個男孩跑過來分給她一塊炸雞，她說“哎呀謝謝老師”，然后對我說：“你看，他們都可喜歡我了，他們都對我特別好?！?/p>
雪姨又講了一會兒關于孩子們的話題，她總是重復地說那些孩子“很可愛、真的很可愛”。在群里，她有時候會叫他們“寶寶”。
“就是有時候太給我上價值了……他們總對我說‘阿姨，你太偉大了，你兒子好幸福啊’。我說哎呦，每個母親都很偉大呀。他們說，不是這樣的，阿姨，很多媽媽不支持孩子玩這些的，你太偉大了?！彼f，我很難辨別出這個語氣的具體感情。
“（買谷）這種東西，我覺得它是一種精神消費，它有成癮性?！毖┮虒ξ艺f，“其實年輕人都有,你說誰沒年輕過呀？年輕時，我們都有自己的愛好，你有錢了，肯定想追求自己的愛好呀。現(xiàn)在這年齡，我都覺得我欲望特別少了，但和他們在一起，還是覺得開心?！?/p>
1月12日下午，臨近5點，我找到“稻子”，她是最早在網(wǎng)上發(fā)帖說“北京谷子地攤有一位大爺”的人。稻子告訴我，崇文門是從2024年的夏天開始出現(xiàn)谷子地攤的，秋天的時候，她第一次來這邊擺攤，和攤主們熟悉起來后，有人聊天時說：“大爺今天來了。”她很困惑：“大爺？是什么暗號嗎？”
“后來我自己也遇到大爺了。原來真的是一位大爺?！钡咀诱f，“然后我也在群里說，我看到大爺了！”
大爺應該是有一條固定的路線，上午在嘻番里、北投，下午就會出現(xiàn)在崇文門，他似乎習慣連著兩三個地點一起逛。次數(shù)多了，稻子和攤主們討論起來：“大爺真的有認真收集資訊?！薄按鬆斀裉烊ツ睦玻俊薄澳憧矗鬆斶€是忠實新世界的?！薄白蛱鞗]蹲到大爺，好桑（傷）心?！?/p>
稻子也喜歡崇文門的氛圍，攤位附近有一家甜甜圈店，多買打折，攤主們總是在群里拼單；臨近期末，客人流量少，有攤主在群里人張羅著打“Uno”牌；她現(xiàn)在一起看攤的朋友也是之前買谷面交時認識的，這些感覺都很好?！拔覀兂怨热说挠亚楹芎唵??！?/p>
稻子對大爺有一種親切感：“我覺得大爺為人很好，有的中老年人可能看不上這種二次元文化，可能會覺得二次元的這些東西有點奇怪，但是大爺是真的認真在看攤?！彼词謾C相冊，找到一張其他人偷拍的大爺照片給我看。照片里，大爺正拿起幾張拍立得端詳，神色確實非常專注，外貌也很符合其他攤主描述的“文雅”。
“我還遇到過一個阿姨——或者說奶奶？比大爺看起來年輕一點。她用過我這里的‘吧唧機’自己畫了《銀魂》和《家庭教師》里的兩個角色，做了兩個吧唧帶走了?！钡咀影褕D片找給我，“畫得還很好?！?/p>
“不過年紀比較大、自己來逛的人，我也就遇到他們兩個了?！彼终f，“大爺買東西應該不講價吧？之前不是說有一個很貴的音樂會谷，他都買了。”
“你找到大爺了嗎？”稻子問我。
我搖頭，距離申請?zhí)砑哟鬆數(shù)奈⑿藕糜堰^去了16個小時，大爺通過了我的好友請求，但是一言不發(fā)。稻子笑了一下，說：“可能大爺比較‘高冷’?！?/p>
我不太確定我最后能否見到大爺，但我已經(jīng)知道，有一些關于他的傳言是錯誤或矛盾的。稻子說大爺從不講價，但VV告訴我，大爺?shù)谝淮螐乃抢镔I谷的時候，就把價格從30塊講到了25塊；魚塊說大爺會買所有和樂器相關的谷子，但稻子強調(diào)，大爺只買小提琴的。
就像所有傳說一樣，人們在大爺身上添加了許多幻想色彩。他們在講述故事的時候，總會自覺或不自覺地忽略或加入一些元素，加入的元素往往又揭示出講述者心中的傾向或愿望。某種意義上，“大爺”或許和這個圈子相互需要——對很多人來說，一個60歲的、愿意專注認真買谷的大爺，會意味著長輩或者主流人群對“谷圈”的一種認可和平視嗎？
我又聯(lián)系上一位攤主，傳言中賣給大爺那枚“大幾百塊錢的《排球少年》音樂會谷”的當事人?！安皇堑难??！彼f，“我知道這個傳言是怎么產(chǎn)生的，但我只是拿出來給大爺看了看，那個吧唧上不僅沒有小提琴，連樂器都沒有，他肯定不要?！?/p>
晚上8點，新世界二期商場臨近打烊。我走到街機廳附近。幾番設備更新，這里大部分格斗游戲的街機都被換成了捕魚機。幾位大哥、阿姨和大爺坐在機子前，頭發(fā)微微花白，我不太擅長憑外表猜測年齡，但他們看上去應該有50歲左右，甚至更高。每個人面前都有整整一筐游戲幣，搖晃捕魚機的時候，他們的表情幾乎是兇狠的。
就在這時候，“情訂奇緣”——大爺終于在微信里對我說話了：“你也對谷子喜歡對嗎？”
大爺不打標點符號，不斷句：“我喜歡的目前來說沒有第二人我只是個人愛好”。
我問：“您為什么會有這個愛好？”
大爺說：“每個人都有不同的愛好我的愛好不能跟別人一樣?！辈痪煤螅职l(fā)來消息：“目前我手里有小提琴微（徽）章20個左右再有要是大家全喜歡同一樣的谷子那就沒什么意思了?！?/p>
李志浩今年61歲，剛退休不久。他住在天橋商場附近，喜歡騎車出門，對王府井喜悅購物中心一帶很熟悉。2023年12月30日，喜悅正式開業(yè)，開業(yè)第一天舉辦了慶典，有街舞秀開場，還有人舞獅。當時李志浩就在現(xiàn)場，人很多、很擠。到現(xiàn)在，他估計自己已經(jīng)去了超過100次喜悅了。
去喜悅那么多次是為了什么？他不太說得清。不過，喜悅的B2層年輕人很多，李志浩在其中觀察，有的男孩女孩會聚在一塊空地跳舞，很多人頭發(fā)是彩色的，穿著很夸張的裙子，他慢慢知道這叫“隨機舞蹈”，或者“Cosplay”。某一天，他發(fā)現(xiàn)喜悅出現(xiàn)了“地攤”——不過貨物不擺在地上，而是在桌子上，桌面蓋著黑色的絨布，上面是徽章、賀卡、毛絨玩具之類的東西。很快，李志浩又了解了，這叫“谷子”。
不在地上擺很好。李志浩喜歡逛攤，但是他年紀大了，腰彎不下去，桌子的高度剛好。他逛攤一般是為了買點和小提琴相關東西，比如鑰匙扣。他隨身帶著的包上就有一個，左邊是莫扎特的小像，右邊是一把金屬小提琴。
李志浩很喜歡小提琴，也喜歡古典音樂，比如莫扎特、貝多芬。但身邊的人——和他一樣工作的拉貨司機、年紀差不多的老頭子——總是用很奇怪的表情看他：你為什么喜歡這個？李志浩搖搖頭，懶得和他們講，“有的人，唉喲，沒有樂感，聽不懂，費勁兒”。
但李志浩也不會拉小提琴。小時候沒有條件，長大后覺得可能也差了點天賦，這是他“生命中的遺憾”。但不妨礙他覺得自己有點兒特殊：身邊的很多人、很多商店里賣的東西、很多流行音樂，都千篇一律，沒什么新鮮的。
除了古典樂，李志浩的愛好是買提琴相關的物件，只有小提琴和大提琴，沒有其他。他有幾份很得意的收藏品——一個小提琴琴身樣式的錢夾，價格接近200塊錢，挺貴，但很值得；還有一個大提琴防滑墊，他特意從樂器店買回來，拆掉了用于固定的膠皮部分，成了一款特別的木質手把件。
李志浩不喜歡網(wǎng)購，雖然會用購物軟件，但他覺得網(wǎng)購沒有那種“尋寶”的感覺，在地攤上逛、在商店里找，買到什么和小提琴有關的東西，感受是不一樣的，讓他覺得“不白來一趟”?？上√崆偬僖娏?，他去過幾次潘家園，一無所獲——潘家園也是千篇一律。
于是他開始逛谷子地攤，雖然也不太好找到，但比之前好點兒。李志浩有心理預期：如果太容易找到，反而不夠珍貴。某天他買到一枚徽章，粉色頭發(fā)的女人在低頭拉小提琴，似乎叫什么“卡夫卡”。他最喜歡的收藏是一張某個角色在拉小提琴的明信片，“紙制品特別少見”。不過，李志浩買過最貴的谷子，價格也不超過30塊錢。
2024年9月，某個周末，他又來逛攤，在一家谷子門店前看到了一個立牌——《名偵探柯南》里“柯南”的立牌，他知道這部“動畫片”，柯南昂著頭，拉著大提琴。
李志浩在一個女孩的攤位上又找到了一枚《名偵探柯南》的谷子，不過不是柯南，是另一個角色在拉小提琴，他問那個女孩：有沒有拉大提琴的柯南？湊個套。女孩誤以為他要買整套的系列谷，兩個人加了微信，再沒說過話。
李志浩的收藏日益增加。他把徽章裝在相冊里，偶爾翻翻，家里也沒人感興趣。谷子地攤逛多了，他更懂行，明白“徽章”是用馬口鐵做的，一層塑料膜、一層紙片，用機器就能壓出來。他看到有人在攤位上用一個不大的機器做過。
他還發(fā)現(xiàn)，有一些小孩子，也許剛放學，是偷偷來買的。他們用現(xiàn)金付錢，拿到谷子后立刻放進書包里，神情很緊張，離開的腳步也很快。
李志浩認為自己對此沒什么感觸，不過他又想，如果自己的女兒、孫女喜歡這些，他是不會管的。雖然他還沒有孫女，倒是有一位90多歲的母親，需要他經(jīng)常照顧，每次逛攤他緊趕慢趕，都要按時回家。
但是，似乎真的沒什么人喜歡小提琴或者古典樂。每次逛攤，他都特意拿著那個鑰匙扣、拿著那個防滑墊，卻很少有人問他，或者愿意和他聊聊小提琴。有一次，在公交車上，兩個年輕女孩問他：“您手上盤的這是什么呀？沒見過呢?！彼卮鹆?，對話就結束了。
為什么要和別人不一樣？其實也不是不一樣，只是古典樂可能確實是個小眾愛好，很多人就是不喜歡音樂——也許年輕人也不喜歡？李志浩又想到身邊的朋友，他們都喜歡打麻將、抽煙、喝酒、下棋，和自己“不是一路人嘛”。
逛谷攤的時候，他能感覺到別人看他的眼神很奇怪。有人問：“您是自己買還是給孩子買？”他想對方的潛臺詞是：“您這歲數(shù)不可能喜歡這個。”還有一次，一個女孩問他：“大爺您多大了呀？”李志浩反問：“你看我像多大？”女孩說：“85歲?！?/p>
1月13日下午，我和大爺——或者說，李志浩——在崇文門新世界百貨二期的地下見面。這天是周一，沒有攤主出攤，塑料椅子被倒放在用于擺攤的桌子上，桌子上覆蓋一塊紅布。李志浩扎著一條紅色的圍巾，頭發(fā)花白，有點亂，也有點稀疏。他對我講了上面的故事，還有更多其他的，聽起來有點像胡鬧和玩笑的、有關音樂的故事，比如，北京曾經(jīng)有人出價50萬要買一首歌。
“買誰的歌？”我問。
“誰的都行?！崩钪竞普f。
“誰買？”
“哎呀，我忘了。但是有人說‘我行，我能寫一百首歌’。”李志浩說，“結果（那人）寫了一百首，沒一首好聽的，水平不行！”然后他又講了一個關于李宗盛的故事，一個關于趙傳的故事，并且稱贊了很久《我很丑，可我很溫柔》。關于古典樂，他沒有怎么展開談。說話時，他一直在摩挲著手里的大提琴防滑墊。
我說：“為什么您好長一段時間沒來了？”
李志浩說：“就是有點累，想歇一會兒。而且我已經(jīng)買得差不多了?！钡终f，新世界再有擺攤，他會去的?！熬褪遣恢酪院筮€能不能擺?！彼f，然后講了一些有關商場管理員的八卦，“聽多了，肯定都知道呀?！?/p>
李志浩又說，前段時間他去了一個漫展，現(xiàn)場買門票花了80塊錢——比網(wǎng)上買貴10塊錢——進去逛了一圈，很快就走了?！袄锩婧芏啻┑煤芎每吹哪贻p人呀，他們也跳舞和放音樂，二次元文化嘛，流行音樂。但是我要回去照顧我媽，不能待太久，不過還是買了一個小提琴的（谷）?！?/p>
他又說：“這些徽章都是賣這些角色，年輕人喜歡，你看‘柯南’多少年了，40年吧？好像西單大悅城那邊辦了一個柯南40周年展，一直辦到10月份呢。我計劃去看看柯南拉小提琴?！?/p>
我說：“可是柯南不一定會拉小提琴呀？”
“但是有那個什么呀，有那個圖片和物品對吧？”李志浩說，“我覺得我也有義務去看看。”
（應受訪者要求，文中人物均為化名。題圖由Whisk根據(jù)谷子地攤的素材創(chuàng)建，其中的人物、場景并非真實照片。）
